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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王嬛思度的人儿远在千里之外,自然无法回答她的疑问。
此刻的常州府衙,静轩窗下,菱花镜倩影深映,珠帘外雨势潺潺。
双成手捧托盘药盏,脚步轻缓地来到内室。尚未开口,就被玉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玉娘弯下腰将罗衾小心地搭在象牙床榻上,低声道:“娘子刚才睡下,药先温着,等醒来再吃。”
双成点点头,目光殷殷望向榻上人,她正披衣斜卧酣眠,绿云般的鸦丝散散垂落于胸,面色苍白,粉唇似点。
连入梦时,那双娥眉都若春山远隐,不曾真正舒展。
双成抿起唇,轻手轻脚地将她拢放在腹间的手掌重新搁置回衾被。素玉削葱纤指,触之温凉,休憩暖榻上都不能将之回转三分。
她真的是太累了,也该好好歇息片刻。
双成无声无息地靠向床柱,安安静静守候着身后的玉人儿。
很久以前,她曾因娘子生而所享的尊荣富贵而心怀艳羡,然而到此刻,双成却只知晓娘子辛苦隐忍。只预料到将来若是谁人娶了自家娘子,那必得是三生修得的福报。
象牙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一点响动就已将她惊醒。
双成看着她展眉睁眼,撑身坐直,波澜不兴地望着桌上药盏:“是该进药了?拿过来吧。”
这人才苏醒便已回神,是有多坚韧的心智才能这样支撑着数日不倒?
双成心疼地赶上前去,将药碗递送给舒窈,见她喝完以后,手掌仍旧摁压在小腹,不由柔声建议:“娘子,要不缓缓再去上房,奴婢先给你拿个锡奴来暖一暖可好?”
舒窈摆摆手,掀被下榻,坐到镜奁前:“玉娘,替我梳妆,收拾得精神点,等会儿我还得去母亲那里侍疾,不能让她看出端倪来。”
玉娘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拿起发梳小心翼翼将手中青丝拢顺,一层层叠做云鬟盘髻。
这鸾镜映照中的女子,形容清丽,体态单薄。一双眼睛像烟波氤氲的秋水,安静柔和,涓涓深流。
可是双成和玉娘都知道,自常州水患,月余时间,娘子便已消瘦厉害。尤其晚间更衣时,素白绸衣下的腰肢孱细盈盈,不足一握。
双成抿着唇,目露隐忧地看着梳妆人:再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
数十日里,娘子要对夫人奉药侍疾,要为老爷拿计赈灾,要执掌府内中馈,要主持粥棚周济。现在,她哪里还把自己当做什么深闺娇女,她都恨不能将自己一劈做四,一方留一个才好。
可恼九公子当初任性,执意留京;大公子、三公子又远在代北,不能赶到。如今娘子身边竟然连个帮手都没有。诸事繁杂,尽压她一人肩头。她默默承担,孤身无援,竟也要咬牙坚持,不露一丝胆怯,不显一分软弱。
这般好强倔傲,让她们看在眼里,只生无端心疼。
梳妆完毕,玉娘将一件莲纹长裾体贴地披在舒窈身上,静静地退到一角。
舒窈转过身,缓声曼语问道:“九哥可曾回信?他什么时候能到常州?”
双成沮丧地摇摇头:“娘子,如今水患,陆上交通艰难,想来京城也不过是刚刚收到娘子的信。”
舒窈轻轻“哦”了一声,点点头,举步出门。
双成跟在她身后,小声汇报道:“娘子,奴婢今日出府听到街上有不少人在议论老爷。”
“议论什么?”舒窈黛眉微扬。
“他们说……说老爷为官一任,不思为民造福。却反而趁着大灾之际,工力贫贱,去勾结富豪,广修庙宇,用来谄媚太后。”
舒窈面上喜怒不显,静静问道:“还有吗?”
“还……还有。还有人说老爷是个昏官,居然听信闺中女儿的劝言,说什么典狱之中,富商巨贾可捐粮减罪。这是无视王法,是官商勾结。”
“嗯,除了这些,还有吗?”
“还有……还有那更难听的,奴婢不敢说了。”
舒窈笑了笑,眼底眸光似秋水寒潭映衬九天明月。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心底无私天地宽,正所谓非常时行非常事。广修庙宇如何,捐粮减罪又如何?一群凡夫俗子,眼里能看到的也不过就是阿谀奉承了。”
双成眼睛睁大,紧跟两步到舒窈身边,好奇问道:“娘子,这里头难道不是传言的那样,其中还有什么门道?”
舒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苍白面色被双成此言逗得泛起了丝丝红晕。
双成一时恍惚,就听舒窈不疾不徐解释道:“大灾之年,安抚流民为重。兴修庙宇不过只是一项,父亲不是还派人加固堤防,修筑水利?起工事必得要劳力,这群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灾民去了工地能吃一口饱饭,能得片瓦遮身,不是比他们沿街乞讨更舒心?”
“至于捐粮减罪?这更好说。官府的永济仓不能兼顾所有灾民,有些富户仓中有粮却不肯出手。想要这群在大灾之年囤积居奇者放粮,总得给他们点甜头。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些人家哪个找不到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只要证据确凿,以律传唤就是。至于不想下狱的人,也好办,开仓拿东西,即可赎罪减罪。与汉律中出金免死差不了些许。只不过我们要的是粮食,他们要的是钱财罢了。”
双成听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崇敬地望着舒窈,喟叹道:“娘子,您懂的可真多。若是个男儿身,您一定能高居庙堂,当个执宰。”
舒窈怔了怔,手覆上阵阵作痛的小腹,失笑道:“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走?”
双成轻轻吐了吐舌头,垂下小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舒窈身后,去往夏氏所在上房。
夏氏在月初染了风寒,开始时只是头晕目眩,偶有咳嗽。本以为几剂汤药下去就能痊愈,却不料最近几天她竟然高热不退,缠绵病榻,还说起了胡话。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在水患当前的如今。
舒窈不敢声张,只暗中封了母亲的院子,不许仆役随意进出。而她身为人子,承欢父母膝下,受尽娇宠,对奉药侍疾自然责无旁贷。
“双成,你在院外候着,不必进来。”
双成脚步微滞,张张嘴,可怜兮兮望着舒窈,欲言又止。
舒窈权作没看到她的不甘愿,径直迈步进入院中。院内仆从只被她留了两名母亲的心腹丫鬟,按照她的吩咐,她们每日用药汁洒扫屋廊,以热汤灌煮入口器皿。而对于夏氏的照料,却都是由舒窈亲力亲为。
夏氏情形不算太好,一时浑噩,一时清醒。舒窈进去的时候恰赶上她在昏睡。素日体面的贵妇人如今躺在床榻上,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仿佛不胜衾被之重。
舒窈喉间酸楚,小心翼翼地偎坐在榻边,将夏氏额上冰帕换下,取了药碗,用药匙把汤汁细细搅温。
“母亲,母亲?”
舒窈附在夏氏耳畔一声声低唤,直到夏氏醒转,她才些微松了口气。
夏氏双眼迷蒙地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抬起瘦销的手臂,轻轻地抚上舒窈的脸颊。
“囡囡,瘦了好多。”
她目光涣散,女儿的倒影在她眸底根本视不真详,然而在指尖触及舒窈肌肤的那一刻,夏氏浑浊的瞳里还是泛出难藏的心疼。
哪怕她病得沉重,糊涂不明,却依旧不能停止她对孩子的关切与在乎。或许,她不是一位贤妻,算不上一名佳妇,甚至她连良母都未必称得上。然而,千错万非,谁都不能抹杀她对儿女的爱意。
“你九哥会回来吗?”
夏氏强撑起身,面有希冀地望着舒窈。
舒窈笑了笑,将药匙递送夏氏唇边,边小心翼翼喂她吃药,边柔声宽慰她:“会回来的。九哥收到信就从京城赶赴常州。这会儿想是应该已经乘了船,正沿运河南下。”
夏氏眼角舒展,脸上露出一缕浅淡的舒欣笑容。
片刻之后,她又似想到什么,一把握住舒窈的手,目光殷殷望进女儿的眼底,郑重交代道:“阿瑶,等你九哥回来,你就与他一道离开常州,返回汴京。”
舒窈微微一怔。
“母亲,您在说什么?”
在她卧病的时候,她竟然想让她离开?
夏氏伸出手臂,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女儿秀丽的面颊,眉宇间泛起丝丝苦楚。
“哪个娘亲不想守候着自己的孩子?娘也想。可是傻囡囡,娘不能因为这个就耽误了你的前程。”
“你现在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心思。有些事不想娘再插手。这些娘都知道。娘还知道你与官家一直暗中书信频繁。”
“每年你生辰时,汴京都会寄一束金桂到常州。千里迢迢的路程,收在手中时花枝还仍鲜艳如初。开始你骗娘说那是你九哥的心意。傻囡囡,你忘了,娘是过来人,娘看得懂。这样的东西,这样的心思不是一个兄长对待自己疼爱的妹妹。那是一个少年郎君在对待心上娘子时才独有的细致。”
“官家他心悦你,你与他又是自幼的相识。想他今年已有十六,到了该立后的年纪。这时若是在汴京,自然一切好说。可如今……。娘原曾想,等你父亲任期届满,回京述职,我们恰好赶在选后开始前抵达京师。到时略加活动,总能保你个顺遂如意。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竟然不开眼,让常州出了这样的事。你父亲忙得焦头烂额,日日夜宿官衙,宵衣旰食,尚怕被人说三道四。这般形势,这个档口,朝廷怎可能让他轻离职守,即时返京?”
“可是你不同,阿瑶。你可以走。你一个女儿家回去京城没人会说什么,且这一路,有你九哥护着,爹娘留下来也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