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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妃的肩撵在青石宫道上行程不出半里,便被从斜旁小径间阔步迈出的天子给阻拦下来。
赵祯穿了身牙白繁绣的天子常服,行动间,宽袖翻扬,阔然衣袂隐隐带风。
“小娘娘。”
见她过来,赵祯抬起眼,期待又忐忑地看向坐撵上的杨太妃。
“官家来此是要赏景?”太妃似没看到他着急之态,边示意肩撵停靠,边噙笑望向赵祯。这孩子立在那里玉秀挺拔,朗若修竹。好像昨天他还是那个偎依在她膝头,会撒娇啼哭的小男孩儿,才一转眼,他就已成长得比她高出半头,需要让她仰视。
时间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和太后在日渐老去,官家则在茁然长大。
杨太妃步下坐撵,与赵祯并肩而行,看着赵祯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噙笑道:“官家想问什么,只管问吧。”
赵祯腼腆地笑了笑,侧过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淑太妃,小意低声道:“小娘娘,适才是去了母后那里?”
杨太妃安然地点点头。
“那母后她怎么说?”赵祯脚步微滞,一句话,竟带出几分忐忑和不安,“她不会……真给儿子在承明殿放什么教引宫女吧?”
“官家以为呢?”
杨太妃失笑一声,转过脸,目光复杂地看向赵祯。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自己养大的孩子,若非前日他匆匆赶去慈寿殿央她相助,她都还意识不到他亦是个大人。一个即将成家的大人,已经学会了伸展羽翼去庇佑他想庇佑的人,已经学会了以曲折迂回方式去达到自己目的。
眼前少年形貌俊逸,鬓若裁,眉如画,三分随了李顺容,七分仿似真宗爷。
可他与真宗陛下性情大异。
真宗从不会为三两个教引宫女或是一二个太监宫侍而劳烦自己。眼前少年则不是。
“官家能告知小娘娘,为何突然想起教引宫女一事吗?”
赵祯一愣,低下头,面有薄红:“前日出宫,偶尔间听到茶坊内有人闲聊立后事。儿子着意倾听了下,才知百姓中还有人担心儿子……咳……所以……”
九五至尊婚前有无房里人都是百姓们谈论关注的焦点。他能身在坊间,安之若素地听完百姓闲聊,而后返回宫中与她分说,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杨太妃闭了闭眼睛,眸底显出丝丝揶揄笑意:“坊间百姓所传也并非歹意。陛下对教引之事如此抵触,却是为何?”
赵祯脸色微赭,不知是羞是恼地转过头,躲开杨太妃的探寻视线,掌心似无意一般地轻柔地摩挲向腰间所挂玉佩。
这枚印刻着娉婷菡萏样式的羊脂白玉佩,杨太妃分外熟悉。三年来只要不是朝会大典,祭祀太庙的隆重场合,官家身着常服时,所挂环佩多为此物。它雕工精美,却绝非出自皇宫。对官家意义非常,却从来不曾为人所知,它究竟是何人所赠。
它就像承明殿时不时出现的花茶锦囊,荷包绣帕一样,明明每一件都那么平平无奇,可偏偏每一件都能被官家视若珍宝。旁人别说是碰一下,就是看了一眼,都已是万分不易。
“是跟她有关吗?”淑太妃略低了头,指指赵祯腰间,“是与这玉佩主人有关吗?”
赵祯手下一紧,默然地点点头。
小娘娘其实不必这么敏锐,她猜得越准确,就是越发清明地提醒他:他想念的人儿不在。
他与她靠着每月一封的书信彼此慰藉,可是自常州事发后,他连她一丝音讯都不曾收到。
只要一想到她身处水患灾疫重地,赵祯胸口就蓦地浮起一片细碎尖锐的痛,像是被人用锋利的指甲狠狠掐了心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她不会喜欢。”赵祯声音低悦,轻声呢喃地回答,“她其实,并不喜欢朕亲近其他任何女子。”
就算她从来没说。
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又怎会不知她何等样人?她并不是如她表现的那般温良乖顺,一副大家闺秀的贤淑样子。那个为人所知的弱质纤纤,清淡娇柔的郭氏二女,其实有一个叛逆、刚烈、又倔强的内里。
她就像一把深埋冰山下的火种,远观时,人只畏其寒,畏其高,恼其冷,恼其坚。可是走近她,才知她灵动活跃,暖意熨人。即便他这样身处九重宫阙的人也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为她折心。
她信中曾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是个聪慧又内明的丫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冒出些子曰诗云的书袋话。究其根底,她想表达的不过是:他既然都不想她在江南为别家才俊倾心,又凭什么要求她喜欢他碰触旁家娘子?人心肉长,他们都是一样。
一个巧言善辩的行家,连这般不可礼法的歪理从她笔下流出时,也只让他觉得立意独绝,言论新颖,他一时想不到反驳,亦不愿反驳。
杨太妃听他说完,黛色长眉微微挑起,眼望着赵祯曼声叹道:“官家,若教旁人知道你这心思,只怕要笑你天子至尊,却耽于儿女情长了。”
赵祯拂袖抬手,隐去面上一丝涩涩笑意:他倒是想儿女情长,可惜她人都不在他身旁。
杨太妃慈母温柔地看了眼在她话落后,眉宇活动一丝期艾幽怨的官家,不由柔声道:“太后娘娘并不曾打算为官家放置教引宫女。”
赵祯瞬间长舒口气,细长而深邃的眼睛因这句结论而迸发出层叠神采。
“小娘娘,儿子扶您上撵。”顺心了的天子连声音都比平日悦耳醇然了三分,他在话落后很是孝敬地弯了腰,搀扶着杨太妃的手腕,稳稳妥妥将她送至肩撵上。
淑太妃撩开肩撵的纱幔,望着一旁笑意未退的赵祯,不由好奇道:“小娘娘记得那丫头性情很好,至于让官家这么……”
赵祯弯了弯峭峻的眉峰,上前一步附在淑太妃耳畔低声道:“儿子心中皇后人选是个小悍妇,儿子自己想想都有些怵她,怎可能再让她祸害旁家儿郎?”
好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慈悲胸怀!
杨太妃讶然地看眼赵祯,见他提到他口中人时眉目缱绻如丝,声音清朗温润,一双墨晶样的眸子中更是荡漾出一*的似水温柔。即便他戏称她为“小悍妇”,可那狎昵模样,分明是欲将其捧在手心,含在口中,宠之怜之。他哪里有他所言的半分怯怵之态?
常州那个小丫头,看来真是把她儿子这颗心掳得牢牢实实喽。
只是不知太后那里作何打算,她会不会让官家遂了心意呢?
暮色笼金,天泛灰白。晚霞映红的大运河上浆声漱漱,长笛清幽。
雕船灯影中,被杨太妃所疑惑的女孩儿衣着简丽地站在甲板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的吹笛人。
“九哥,船头风大,回吧。”
吹笛人不动亦不应,就像未曾听到一般。
舒窈叹了口气,捧起身边侍女所端瓷盅,柔柔开口:“九哥,大运河的鲫鱼鲜汤已经炖好,九哥可要一尝?”
她话语中和软讨好之意,溢于言表。
廖远闻声后偷偷地瞥一眼身边人,终究还是抵不住心中蠢蠢,转过头,脸色泛绯,心跳如擂地望向舒窈:船舷晚来风急,掀起她蕊黄裙裾的一角。舱檐红笼烛火明灭,衬照出她的清美淡妆。
少年慕艾,廖远目光痴然地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回神,像是怕被身边东家堪迫自己的妄胆心思般低下头,惴惴开口,替舒窈求情:“东家,二娘子已经在甲板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清扬笛声骤顿,片刻后重新响起。
廖远咬了咬唇,着急道:“东家,您忘了二娘子在常州时还在用药呢。若是着了河风,不等到汴京,二娘子恐怕就要病倒了。”
郭审无奈地转过头,看一眼手中长笛,又看一眼自己的妹妹,终于还是长叹口气,将手中玉笛递给廖远,默然无语走向舒窈。
舒窈笑了笑,感激地看一眼廖远,双手高举过顶将托盘递送至郭审面前,轻声邀功:“郭九官人?”
郭审看一眼鱼盅,面色些微舒展。从那日阿瑶将通关文牒原封不动还给他以后,他们兄妹就一直这么相处着。他恼阿瑶执迷不悟,阿瑶则对他心存愧疚。
于是自打舟船抛锚启航,阿瑶就亲自接手了他所有的膳食小吃。十指难沾阳春水的深闺娘子,竟然为他这鳏夫兄长素手做羹汤。他纵是有天大的怒意,也该在这十几天美食贿赂中消磨尽了。
只是想起前事,郭审到底心怀不甘:“这汤,九哥收下了。那文牒,你要吗?”
舒窈收回手,看着郭审,微微弯了弯唇角:“九哥,你怎又提此事?”
郭审按捺着心中焦躁,手指着北方,郑重提醒:“还有两天就要抵达汴京。阿瑶,一旦到了汴京,你再想走,九哥就可帮不了你了。”
无数次他渴盼妹妹改变主意。他希望她收回前言,告诉他:“九哥,我反悔了。我不要去为了一段前程未知的情谊步入那座劳什子的皇宫,我只想做个平凡女子,去大理过最凡庸的人生。”
然而,她没有。
她又一次如往日送汤一样,笑容不改地看着他,清幽明亮的眼底带着一丝讨好,一丝歉疚。
离开常州时,她将她经过三天周密思虑的答案告诉他。结果却让他大为意外。
她将那封通关文牒毫无留恋地送回给他。并且,给了他一个让他不知该如何反驳的理由。
“我不想困在家族给我的枷锁中,也不想走在您为我谋划好的退路上。九哥,我想放手博一回。进那个地方,或许会头破血流,或许会生不如死,可我知道,这是我选的路了。不再是受家族捆绑不得不为。”
“阿瑶,帝王多薄幸。你会受伤。”
“我知道。可是我不怕。退后一步对阿瑶来说很简单,从此消失却有些困难。我与他相识八年,早已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何感觉。离开大宋,一下剜除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我恐怕自己也会被这决定伤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这样其实也怪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的错,谋算太过,早已把自己当做筹码送出,现在赌局已开,哪有临时换人的道理?所以我想试试。九哥,纵使风险无比,我也想试一试。”
“若有朝一日他让我失望了?就请九哥将阿瑶出嫁添箱该为洛阳置产。待那日来临,用这些东西收容我这一无所有的赌徒。让我在回头是岸时,还能有个安身之所,立锥之地。”
她也为她自己想了一条后路。一条在西京洛阳的后路。
郭审彼时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终究还是无法说出,一入宫闱似海深,若真有那一天,她想抽身,恐怕只比登天还难。
她这般作为,哪里是她说的倾力豪赌,分明就是在破釜沉舟!
郭审心中不赞,奈何却无力改变她的决定。只好见缝插针地大逆不道,在背人处将天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船行运河上,一连数日,郭氏兄妹都这样无奈又无聊进行着彼此的拉锯战。战争的结果显而易见。任凭郭审三寸不烂,舌灿莲花,舒窈都像是修习了金钟罩,铁布衫一般,岿然不动,安之若素
直到抵达汴京的前一天,郭审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样,手扶着舒窈肩膀,郑重问道:“阿瑶,你不后悔?”
舒窈怔了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后悔。九哥,如果有一天,时间证明我是错的,那就姑且先让我一错到底吧。”
真倔,真犟!简直就像是一头顽驴!让他咬牙切齿又束手无策。他娇软可亲,耳聪目明的妹妹居然也会不开眼地选择了赵家小子,真真是荒唐!荒谬!
郭审气息不稳,急喘了两口气才舒缓过神,转头盯着廖远,似从后槽牙缝迸出一句:“将王三娘子送来的信匣拿给你们二娘子!”
舒窈眼睛一闪,面有哀怨地望向郭审,控诉道:“九哥,你居然藏匿他给我的书信?”
郭审长眉斜挑,一双桃花眼底闪动着潾潾羞恼,只是唇边吐出的话却犹显嘴硬:“那又怎样?掳了我郭某人的妹妹,难道还要我郭某人感恩戴德,效犬马之劳?哼,九哥是个商人,不见利润不撒手。”
“九哥。”舒窈抱住他的手臂,悠悠地晃了晃,软声撒娇,“九哥想要什么样的利?您看我能给吗?”
郭审双眸微眯,一手捏握了信匣,一手仍被舒窈轻轻地荡来荡去。等他听到舒窈发问,郭审才垂下眼,斟酌半天,道出一句:“回去以后,跟我去丰月楼理账。什么时候把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的事理顺了,什么时候算结束。”
“好,一言为定。”
她答应的太干脆,让郭审不由侧目,似信非信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犹豫不甘地将信匣递给她。
紫檀雕花信匣打开,里面空荡荡无一封书信。
只有纹理干瘪,断面黄白的一片草药静静卧在匣底,以丝线相串,形若挂坠。
舒窈微微一怔,唇角勾起,秀丽的眉宇间笼起浅浅的牵念。
丝穿当归。
思穿,当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