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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李颂篇】
李颂清醒时,天仍未亮,屋内寂静无声,紫檀浮雕螭纹的桌案上染着一盏灯,勉强照亮了昏昧的房间。李颂皱了皱眉,从床上坐起,幽黑深邃的眼眸慢慢打量四周——朱漆嵌螺钿翘头案、青色帷幔、四扇画竹韵常青的屏风,左手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把宝剑。
这是汝阳王府他的房间。
李颂的脸色有些奇怪,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攒握成拳。汝阳王府早在五年前就被抄家了,他离开此地已有多年,因何又忽然回来?
李颂记得他骑马经过两座雪峰之间,忽然地面震荡,山顶的积雪毫无预兆地落下,雪崩了,他被埋没在积雪之下。竟没死么?李颂抬起手,就着昏沉沉的光,看见自己手脚健全,毫无异样,不免更是疑惑。
许是做梦。
李颂看了一眼窗外,槛窗外晨光熹微,氤氤氲氲,夜里似乎才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他不动声色地坐在床头,背后倚着绣银丝的枕头,面沉如水。当窗外第一缕日光投进屋子时,他稍稍抬了抬眼睑,眼角下那个浅色的蝴蝶状胎记迎着朝阳,格外柔和,衬得他整张脸都冶艳了许多。李颂微微眯眼,许久没经历过这般平和的清晨。
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直棂门外。有人推门而入,一边往内室走一边道:“少爷,您今儿怎么起得这般早?天还没亮呢,您不是晌午才出门吗,还能再睡会儿呢。”
是李颂身边的仆从陆实。
李颂蹙眉,直直地盯着他。
陆实伺候过他数十年,对李家忠心耿耿,只不过当初李家被抄时,他被年迈的母亲叫回老家,听说路上出了意外,没能撑几日便去了。为何会出现在此?李颂眼眸深了深,若真是梦,这梦未免做得太真实了一些。
陆实见他不言不语,有些不解,又问了一遍:“少爷,您今儿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奴才去给您请大夫看看。”若是以往,李颂肯定懒得搭理他,然而今日却什么都没说,只低头揉了揉眉心,一声不吭。
“少爷?”陆实道。
许久,李颂哑声道:“我没事。”
陆实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李颂,见他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别的没什么异常。陆实便不再追问,服侍李颂穿衣洗漱完毕,退出房间便准备让人端早膳进来。只一条腿刚迈过门槛,迎面便有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声招呼都不打,直奔内室。
能在汝阳王府这般肆意妄为的,只有府里的大小姐李襄了。
李襄身穿杏黄色绣银纹百蝶穿花的短衫,底下配一条蓝底白花的挑线裙子,一阵风似的停在李颂床边。因她生得标致,朱唇皓齿,杏脸桃腮,即便横眉竖目,也别有一番娇俏动人的韵味。李襄撅着嘴,质问道:“哥哥,你答应我的事怎么还没办?”
李颂看向她,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半响道:“什么?”
李襄见他没反应,还当他是想反悔,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白釉青瓷的小瓶子,塞进李颂手里。“这里头是五石散,我命人从外头买的。你答应过我要给魏常弘吃的,你可不能反悔。”说罢,李襄见李颂毫无反应,软声道:“哥哥,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想嫁给那魏常弘。唯有这个法子,才能让父亲母亲心甘情愿地退了亲事。求求你了,你今儿不是要去御和楼么?听说魏常弘也去?你就把这个东西给他……”
魏常弘。
李颂垂眸,看着手心的青色瓷瓶,有些想忘却忘不掉的东西逐渐充满他的脑海。他离开五年,走遍大江南北,看过江河湖海,却始终抹不掉心里的那点执念。一提起跟她有关的任何东西,便不由自主地失神。
李襄见李颂一言不发,不免有些着急,跺跺脚叫了一声“哥哥”。坐在床头,抓着李颂的手臂道:“哥哥,这五石散不会要了魏常弘的命的,只是让他名声差一点而已。我是姑娘家,总不能牺牲自己的名声退亲吧?都怪爹娘,非要我嫁给他做什么。”
李襄嘟嘟囔囔,不放心地叮嘱了许多遍,直到李颂皱着眉头说了句:“好了。”
李襄立即噤声。
李颂把青瓷瓶纳入掌心,看也不看李襄道:“出去吧。”
李襄晓得他这是不耐烦的表现,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李颂神情晦涩,脸色冷沉,到底有些怯懦,不情不愿地走出了房间。李襄离开后,身边无人絮叨,李颂静静地呆坐片刻,想起李襄方才触碰他时温热的体温。触感太清晰,根本不像梦。他身子一倾,重重地砸在床褥上,架子床结实,只轻微地晃了晃。李颂抬手盖住眼睛,看似还算冷静,身子却紧紧绷着,手臂微微颤抖,仿佛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这不是梦。汝阳王府仍在,李襄仍是十四岁的姑娘,他竟回到了六七年之前。
只是李襄何曾跟魏常弘定过亲?李颂记得父亲母亲本有这个念头,只不过有一年狩猎,李襄先是跟魏箩起了冲突,后又举箭射伤了魏常弘,两家的婚事告吹,父亲母亲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儿。目下李襄怎么已经跟魏常弘定亲了?
李颂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许久,才缓缓放在掩住眼睛的手掌。那双眼深不可测,透着幽光,眼眶红红的,谁也不知他方才决定了什么。
御和楼,二楼雅间。
李颂着一袭藏青色素面杭绸直裰,坐在黑漆小几后,身后是敞开的窗户。他斜倚着窗棂,眼睑半抬,漫不经心地打量周围的几人。这些人是他往昔好友,一个个都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此刻正围在小桌旁兴致高昂地掷骰子。李颂曾经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如今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许是在外头漂泊得太久,对这种日子已经陌生,难以融入了。
李颂缓缓婆娑青釉冰裂纹茶杯的边沿,若有所思,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身边一位穿玄色缠枝莲纹袍子的少年凑上来,好奇地将他打量一遍,故意道:“不对劲儿啊。咱们李少爷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沉默?这双陆数你玩的最好,如今你不参与,是怕兄弟们输得太惨么?嗳,你倒是说句话,是不是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这位是户部侍郎的小儿子沈宏生,素来与李颂关系最好,嘴贫,人倒是不错。
李颂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淡声道:“没什么。”
沈宏生自是不信的,瞧了他一会儿,状似恍然大悟道:“听说你今日把英国公府的六少爷也邀来了,怎么,你想收拾他不成?他不是快娶你妹妹了么,难道,你对他不满意?”
李颂安静片刻,偏头瞅一眼沈宏生,道:“你废话太多了。”
沈宏生一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重新坐回自己位子上。得,感情是他多管闲事。
雅间内气氛火热,酒水换了一桌又一桌,大伙儿正兴奋的时候,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魏常弘出现在雅间门口,他穿着月白色的绣金忍冬纹锦袍,头发束起,衣衫整齐,与雅间儿里的氛围格格不入。这里头的人或坐或倚,东倒西歪,没个正形,而魏常弘却背脊挺直,眼神澄净,视线平平淡淡地扫了屋里一圈,落在李颂身上,开门见山道:“有事?”
雅间儿里的人都看着他,兴许是他身上世家子弟的矜贵太耀眼,喝酒的不喝了,玩双陆的不玩了,都默默坐直了身子。
李颂看向魏常弘,不露声色地端详,直觉此人跟自己认识的魏常弘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他下巴微扬,指了指黑漆小桌对面的位子,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坐。”
魏常弘并不怯他,伫立片刻,坐在李颂后面,依旧是清冷的眉眼,只是话更少一些。
李颂往青釉杯子里倒了一杯酒,放到魏常弘面前。
魏常弘不动,只看着他,想必是在等他说出请他过来的原因。
李颂嘴角上扬,意味不明道:“没毒。”
魏常弘倒不是怕酒里有毒,御和楼来来往往都是宾客,若是他出了事,他们都跑不掉,只是纯粹不想喝罢了。然而周围的纨绔子弟齐刷刷盯着他,仿佛料准了他不敢喝一般,眼里都是幸灾乐祸。魏常弘面不改色地端起面前的冰裂纹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回桌子上,站起来道:“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李颂叫他站住,“怎么没事?没事我今日叫你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笑道:“魏公子好性情,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端起桌上的酒杯,也仰头喝得干干净净。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东西从袖子里掉出来,滚落到沈宏生手边。
沈宏生捡起来,“咦”一声问道:“这是什么?”
李颂神情不变,唇瓣微微勾起,道:“五石散。”
沈宏生:“……”
魏常弘定定地看着李颂,眼神一瞬间冷了几分。
李颂从沈宏生手里拿回五石散,握在手心,手掌逐渐用力,生生捏碎了瓷瓶,五石散的粉末从他手心洒出来,落在黑漆小桌上,少顷,一滴滴血滴从李颂手心流出,跟五石散的粉末混在一起,凝固在桌面上。李颂掀眸看向魏常弘,眼神颇有些讽刺:“放心,你喝的酒里没有这种东西。你有一个好姐姐,若是她知道我骗你服用五石散,说不定还会往我身上再刺一个窟窿。”
雅间里的人被这一幕看呆了。沈宏生睁圆眼睛问:“阿颂,你不疼么?”
李颂并未作答,眼神冷然,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常弘。
魏常弘眉心微蹙,语气寡淡:“你说什么?”
李颂只当他在做戏,道:“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魏箩没有告诉你,你猎场上的伤是我射的么?”
此时应该刚过去围猎大赛不久,李襄射伤了魏常弘,魏常弘竟没跟李襄退亲,委实稀奇。
魏常弘静默了一瞬,眼神更加冷漠,只看了李颂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雅间。
那个眼神……怎么说呢,有种看疯子的意思。
魏常弘离去后,沈宏生这才对李颂道:“你疯了不成?这东西能用手捏碎么?我瞧着你今日不大对劲,那魏家的五姑娘魏箩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
话没说完,便被李颂用另一只手紧紧搦住肩膀。李颂表情可怕,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说什么?”
沈宏生道:“我说你疯了……”
李颂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沈宏生哀嚎一声,继续抖抖索索道:“魏常弘如今只有一个妹妹,就是魏五老爷继室生的女儿,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魏筝。哦,你说的那个魏常弘的龙凤胎姐姐魏箩,她十年前就死了……嗳,你怎么会知道她?我是听母亲说起才知道的。”说着说着,见李颂的神情渐渐恍惚,手中的力道也松了,便又道:“不过真是可惜,瞧魏常弘的模样,那魏箩长大后必定生得国色天香,可惜啊……”
死了。
魏箩死了?
这不可能。
李颂怔忡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心,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小姑娘六岁时推自己入水,七岁时在街上戏弄自己,十五岁时他们在花灯节相遇,后来她跟靖王赵玠定亲……李颂慢吞吞地收回手,甚至顾不得挑出自己手里的碎瓷片,起身便走。
沈宏生在后头叫道:“阿颂,你去哪儿?”
李颂什么都听不见了。
汝阳王府。
李颂回来后立刻命人调查了魏箩的事,很快便有了着落。
原来这一世真的没有魏箩这个人。魏箩并非沈宏生口中所说的那般死了,她六岁时被继母杜氏带上街,据闻是路上遭了意外,人贩子抢走了六岁的魏箩,待杜氏带人去寻时,已经寻不到了。英国公府和魏昆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悲痛了好一阵子,之后时间越来越长,魏箩这个名字便渐渐被所有人淡忘,到如今,已很少有人会再提起。
李颂听着陆实带回来的消息,面无表情地倚着黄花梨透雕卷云纹的玫瑰椅,眼睛微阖,手掌紧紧地握着玫瑰椅的扶手。
陆实疑惑不解:“少爷,您调查此人做什么?”
李颂一言不发,少顷缓缓抬起手,挥了挥,示意陆实出去。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陆实离开后,李颂独自一人在房里坐了一下午。
本以为这次什么都不做,便能多看她一些时日,未料老天对他这般残忍,即便重生了,也不给他任何希望。李颂苦涩地弯了弯唇,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盖在脸上,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表情。
两日后,李颂因着魏常弘和李襄的亲事,去了英国公府一趟。
此世两家尚未交恶,英国公和魏昆的态度也算和气。李颂跟他们商定好事宜,便告辞离开英国公府。只是没料到马车忽然出了问题,英国公府另外替他安排一辆马车,就停在国公府的角门。李颂走到角门,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回汝阳王府。
放下帘子的那一瞬,他余光一转,偶然瞥见角门旁的墙角里闪过一抹影子。
李颂动作一顿,再次往那边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好像那惊鸿一瞥,不过是他的幻觉。马车缓缓行驶,往小巷外走去。李颂几乎是脱口而出:“慢着。”
车夫忙喊了一声“吁”,把马车停在路边。
李颂看向方才的墙角,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最终没有抵抗得住心头的直觉,鬼使神差地走下马车,朝那处角落走去。他一步步走得极慢,怕惊扰了什么,又怕是自己看错了,分明只是十几步的距离,却好像走了半辈子那么漫长。
最终,李颂停在墙角前,朝里面道:“谁在里面?”
过去许久,无人回应。
李颂又道:“出来。”
依旧无声。
真是看错了么。李颂垂了垂眼睛,心里不知涌过一阵什么滋味儿,失落得很,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重活一次也没什么意思。他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面前的墙壁上,力道不轻,生生把墙壁砸出个坑。手背也受了伤,血迹斑斑的。
忽然,墙内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像是受到惊吓的小猫,带着慌乱与畏惧,尽管极力压抑着,但仍旧被李颂捕捉到了。
李颂先是一怔,旋即毫不犹豫地伸手朝角落里一抓,紧紧地握住一截手腕,往外面一拖——
面前的人霍然站在阳光下,杏眼圆睁,樱口微张,浓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颤又一颤,扑棱棱飞入李颂的心口。虽然她此刻穿着简朴的藕荷色裙衫,头发梳成两条油亮粗长的麻花辫,但依旧掩盖不了这张脸有多么漂亮。李颂紧紧地盯着她,盯得眼睛发酸,心口发软,许久许久,才眼神一狠,咬牙切齿道:“魏箩。”
魏箩正欲抽回自己的手腕,奈何抽不动,闻声怔了怔,问道:“你认识我?”
李颂几番张口,但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闭了闭眼,身躯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岂止是认识,她化成灰,他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