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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你啊——”他伸手点了点苏生,“我劝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第一次,我是在你的潜意识层面又引出一个‘你’来,暂时把那个凄凄惨惨的你压制下去了。然后被我引出来的那一位,又被拉了回去。现在我是又引了一个‘你’出来——但又不是我第一个引出来‘第二个你’——我之所以不乐意这么干就是因为,我实质上是在诱导你人格分裂——人格分裂你懂吗?”
苏生果然皱眉:“什么?”
李云心叹气:“总之就是说现在在你的脑子里,还有另外两个你在藏着。如果现在这个你又被压制下去了、你还要我帮你渡劫的话,就得又引出第四个你来。这种事情,是在玩儿火。你是圣人,精神力强大,但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也许是五六个,也许是五六十个。但是……”
他显得很无奈、又不晓得到底该怎么说,只能摊摊手:“你……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吗,朋友?”
苏生虽不晓得什么“人格”、“分裂”,但至少瞧李云心难得认真的语气,晓得他所言非虚。因而深吸了几口气,这才道:“唉。依你所言吧。但接下来——”
“等着吧。”李云心抬眼往远处看了看。从他与金光子交手到如今这时候,只过去了很短的时间——连半个时辰都不到。但世俗皇朝的联军大营已然炸了窝。“仙人们”原本就不是很待见这些凡人,两方虽相去不算远,但许多事情并不屑于同他们说。或许是考虑到、此番的对手乃是妖魔。
在面对这样拥有神异本领的敌人的时候,世俗人的许许多多手段都派不上用场——自然也包括保密的手段。
因而今夜绝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无知的凡人见到这样的场面和气势,只当是妖魔大举来犯,一时间十几万人惊慌失措,营盘都要被乱军踏翻了。却不知晓这仅仅是一个真境的妖魔与一个真境的修士所搞出来的动静。倘若真是“大举来犯”——他们当中九成九的人,连妖魔的模样都看不清,就要死掉了吧。
营地上的火光渐渐连成了一片。李云心就又道:“也许共济会的人要来。金光子说他们那个双圣知道我的心思、又有意接纳我,就更不会叫我白白死在这儿了。”
苏生欲言又止。但终是忍不住道:“如果不来呢?”
到这时候他的语气倒不像是责备、抱怨,而是纯粹的好奇。很好奇——这素以阴险狡诈著称的妖魔,在因着一时冲动落到如今这境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态度。他转生重修七情六欲,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可像李云心这样子的,倒是极少见的。
李云心便想了想。淡淡一笑:“那就只有死了。”
苏生疑惑地皱眉:“死?”
“就是你想的那种死。”李云心淡然道,“人固有一死嘛。”
苏生又愣片刻:“死在今夜?此地?”
瞧他这模样、语气,李云心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瞧一瞧,看一看。即便是你这种人,都跳不出这个局限——我死在今夜此地有什么好惊讶的呢?难道还会有人不死的么?”
“我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人嘛,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主角,人人都觉得自己会有好运气。几乎每个人在做某件事之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去想一个好结果而不是坏结果。比如那些庆军押红土往漫卷山里走,想的是‘走完这一趟如何’,总是觉得,自己活的可能性大。那金光子带了一身法宝来,明知道我难对付,想的也是‘杀了那李云心之后如何如何’,也不是想自己死了会怎样。又包括这个,枯蝉子——”
他抬手往天边指了指:“现在想的也是,他杀了我之后怎样吧。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就都觉得许多运气在自己这儿。但问题是如果命运是一条河,人们的主观情感、外部因素是这涛涛河流里的水——你跳出这河流俯视它的话,会发现其实每一个人死掉的机会都很多。死在十年前不稀奇,死在一年前不稀奇,死在今夜也不稀奇。倘若人人都觉得‘我不可能死在此时’就真不死——世上又哪来这么多的死人呢。”
“所以我此前对金光子说,论起谋略布局,她这种游魂有天然缺陷——将自己看得太重。如果连自己的生死都放不下,每一步都想‘倘若我死掉了如何如何’,又怎么可能做得好事?所谓旁观者清,就是这个道理。”
“因而我今夜死掉了……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呢?”
他说的这番话,倘若说给什么世俗人听,只怕会觉得又臭又长,尽是些不着调的大道理。然而如今这苏生听了,却一时间呆住了。
呆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转头看李云心,好像第一次认清了他:“竟有……你这种人!?”
他自然晓得,人并不是自以为的主角。但即便是最客观的人,他的思想与念头,也是局限在自己的肉身当中的。也因此,总要受到这肉身的影响。对自己,总是无法像对别人一般“客观”。
你站在某地,对面是一排奇形怪状的人物。虽然他们形态各异,然而你晓得“你”与“他们”之间,有一个最最本质的区别。这区别,远大于他们之间的任何差异——他们,都不是“你”。
可如今听这李云心说话,再想一想他从前做事,苏生却约略地了解到,他对于“自己”、“世界”,是怎么样的一个态度了。
李云心这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将“自己”看得太重。
或者说他容身的这“皮囊”在他眼中,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分别。所不同之处,便是自己这皮囊更好驱使、更方便驱使罢了。也因此……才像他此前对金光子所说的、刚才对自己所说的——
他行事做局的时候,对“自己”客观到了残忍的地步。
他几乎不大会考虑“这样做自己是否安全”,更优先考虑的是,“这样做计划是否更容易成功”——这两者,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也因此……他似乎可以在今夜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就仿佛死掉的不是他,而是那些众多修士、甚至众多凡人当中的一个一般!
苏生从前是圣人。他转世重修七情六欲,对于自己所化的劫身也并无太多的认同、归属感。因而在洞庭时“苏翁”可以直言不讳地谈及自己的大限之期,毫无留恋。可即便以他这样的圣人修为……自觉也无法做到李云心这般冰冷客观。这李云心……从前究竟是什么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生惊诧地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喃喃地说出这两句话来,“从前……我曾与画圣探讨过一次太上忘情。她说了这两句话。我当时不明白。在今日之前也未参透。到如今听了你这话……”
“李云心,我才晓得了这话的含义!你是……将自己比做了天地么?”
“真正的太上忘情……难道是层意思?”
李云心倒是略有些吃惊。谁能想得到自己有感而发的几句话,倒叫这位圣人都这么感叹起来了呢。或许是……这家伙重修情欲,总比寻常人更敏感些吧。
但他可不想由着这苏生继续想下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但凡开始考虑什么自身存在、价值之类的哲学问题,人就总容易钻牛角尖儿、把自己搞得不快乐。他辛辛苦苦又从潜意识里拉出了第三个“苏生”问出了仙人骨的法咒来,可不想叫他一会儿又困顿,令自己不得不搞出第四个苏生。
这种事……做得多了,总是越来越困难的。
因而拍了拍手,打断他的思绪:“总归等着无聊,我倒有个事情想要问你——”
说了这句话,苏生仍心不在焉。李云心便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苏生如今是拇指大的小人儿,李云心这响指声在他听来,何止一个惊雷?当下跌了一跤,滑到大袖的褶皱中去了,恼怒地叫起来:“我参详到关键处!”
“你参详的时间多得很。我死之前,一定把你送走。但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比较重要。”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想了想,随意地说:“你从前是圣人,对道法懂得比我多。那么——譬如修行神魂化真身这种神通的事情……倘若我化出一个真身去、本尊却死掉了,那么我这真身,是也会一同死掉,还是会独自活着?”
苏生一愣:“……就为这种事?难道你从前的师长没有教过你么?”
李云心撇了撇嘴:“我眼下没什么师长。自学很久了。”
苏生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再惊叹或者感慨一番。然而到底是摇了摇头:“也罢。好吧——神魂化真身这种事……这样说吧——”
“——这种叫法,其实是不对的。”
“神魂这东西,就只有一份,拆分不得。譬如人死后,神魂受损了,就成了痴呆的鬼魂,可见一斑。”
“所以说‘神魂化真身’,其实不是真地将神魂分出去。而只是一个投射罢了。你该修习过《玄庭真解》——”
李云心摇了摇头:“没有。”
苏生愣了愣,又道:“好吧。那么一定修过《金丹同契》——”
李云心又摇头:“也没有。”
苏生皱起了眉:“这两样都没有修过?那么《大成书》、《庄妙法》、《紫薇上人经论》呢?”
李云心一摊手:“倒是听说过……”
苏生足足愣了三息的功夫。然后才道:“你……这些东西都没有修过,却去学了道法神通!你没有走火入魔早早死掉了,也真是、真是……”
“所以很可怜的。”李云心笑起来,“我只是运气好。加上一点聪明才智。”
苏生仰起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在感慨此人实乃天纵奇才、还是气运爆棚、还是浪费了大好的资质。如此过了一会儿,才叹气:“好吧。我就浅显地说。”
“神魂的一部分,融合在你的肉身里。另一部分,只藏在各处经络、关窍里。这东西,是不可能被‘化’出一部分去的。而所谓的‘化真身’,实则是再造了一个肉身、经络、关窍的‘幻象’。这东西,本源与根基还在本尊。只要本尊不灭,这化身便如同本尊无二。”
“也是因此,化身被斩,本尊就要遭受重创。这重创却不是因为失掉了一部分神魂——真失掉了一部分神魂,人早就痴傻了——而是相当于敌人的灵力通过你肉身、经络、关窍的幻象,也投射到了你本尊的身上。”
“由此你该晓得,本座便是树干、根基。那化身就好比枝叶。倘若本尊折损,好比树干根基被斩——化身也就不成了。”
李云心听他说这些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并无太多新奇之意。倒很像是本就知道这些东西,如今只是向这位天底下最最权威的人求证。等他说到了这儿,他才又道:“但树干倒了,枝叶还能活些日子的。”
苏生一笑:“你是想说本尊被毁,分出去的化身还能留些时间——倒的确如此。然而这情形……也很难见。”
“真境之下,修不了这神通,也就无所谓化身不化身。真境之上,肉身已经强悍至极。寻常的小伤不至死——要通过斩杀肉身至死,要么将肉身整个轰爆,要么如你杀这金光子,捏碎头颅。”
“但头颅为百窍之主。一旦重创至死了,关窍大残缺,神魂也受重创——即便肉身还算完好,神魂也停留不了多久。分出去的化身自然也只有弹指一挥的时间罢了。”
李云心便淡淡地“哦”了一声。
苏生便也不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但你今夜不畏死……是因为的确还有活命的法子。是不是?”
李云心没有犹豫,嘻嘻一笑:“是。”
又伸了个懒腰:“漫漫长夜枯坐无聊啊……这东西你要不要?”
说着,手掌一翻,取出只酒壶来。这壶是只银壶,同他此前在营地外、揉碎了丢给那酒铺老板的银壶一模一样。小巧精致,底座上有三枚阳文:木南春。
可见壶中盛的,乃是木南居所独有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