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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吧,或许是的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回音就有点记不住时间了,每天都是同一个样子,每天都在同样的噩梦中醒来,握着手腕上的念珠想着那些让人绝望的事情。
那应该是二十年前的冬天吧,那个冬天特别得冷。夏天的时候,雨水不够多,草地没能丰饶到养活那么多的野兽,荒原上坚强的红河牛和高原羊也扛不住了。
一路走过去,都能看到尸体,而大多数尸体都显得很小,一些是孩子,一些是还没有长到足够大的年轻动物。
当然还有人类,很多很多的人类。
第二区是中土的不毛之地,在这里野兽和获得武器的撒拉人比人类要多。一支黑压压的队伍走在苍茫的荒原上,队伍的最后面,一头骡子的尾巴上拴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一个半跑半走,蹒跚地勉强跟上队伍的孩子。
孩子看山去很小,脸被冷风刮成了黑se,嘴唇却是白se的。已经连续三天了,孩子都没吃到一点东西,带着他的旅团也是。
孩子原本已经走不动了,两只脚都冻裂了,手也时,没吃过东西,一路上他都在干呕。他原本早就应该趴下了,只是一直有眼睛在看着他,在孩子每一次看上去快要不行了的时候,队伍的前方就会有眼睛凶狠地朝他望过来。他隐隐地觉得如果他趴下了,或者跌倒就会被那些眼睛的主人活活吃掉,不留下一根骨头。
“我们应该再去万物城要点东西!”
“我们已经和他们达成协议了,他们今年给了我们协议内的钱和粮食,再去,就是我们先破坏协议!”
“破坏就破坏!”
“你傻啊?你没见那个小子,随时就要挂掉的样子,你以为马沙·明丢给我们这么一个病骨头是真想和我们交好啊?他比我们盼着那小子死!”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他有六七个亲生儿子,不缺这一个?”
“让我吃了那小子吧,反正也总是要再打的!”
“就是……”
……
门内传来男人们说话的声音,还有一点点虚弱的热气。孩子在门外的马棚里,挤在两头骡子之间的草地上,听着墙壁另一边那些男人们的谈话声,忽然就哭了。
他才流了两滴眼泪就急忙用手擦掉,眼泪流在脸上非常痛,他的脸已经被风吹得干裂了,是不应该哭的。昨天,前天,大前天他就知道眼泪会让他很痛,那时他就发誓不哭了,可是他还是哭了。
你怎么这么没用啊?大笨蛋,大笨蛋!孩子不知道该叫自己什么,甚至他都不大会说话。没人跟他说过话,没人教过他什么,他会做的……只有哭泣。在被打的时候哭泣,在生病的时候哭泣,在没吃的东西的时候哭泣。然后就是不哭了,在被打完后不哭了,在生病后没有死时不哭了,在饿晕后不哭了。
孩子擦掉眼泪,他不哭了,太痛了。
忽然,他听到了可怕的声音从房子里传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把自己藏到更深的草垛里,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声音没了。他以为又渡过了一劫,又过了很久,发现过了吃饭时间还没有人拿一点东西过来给他吃时才知道他错了。
又过了很久,久到他身边的马都开始叫起来了,他才发现房子里的人已经没有声音整整一天一夜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
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因为有人把热水送到了他的嘴里。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一双纯黑se的眼睛,没有眼白。
又是撒拉人。糟糕,又是撒拉人。孩子绝望地望着那双眼睛,闭上了眼睛。噩梦,不要再来第二场了。
过了很久,孩子在温暖中苏醒过来。他从没有这么温暖过,连睡在火堆边时也没有这么温暖过。温暖有奇怪的声音,低沉有序地在他耳边一下接着一下,咚咚、咚咚的,让他无比安心,安心地居然做梦了。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住过的房子,城市,那里好像还有一个女人会抱着他,安抚他入睡,那时他的耳边响起的就是这种声音,咚咚、咚咚……
孩子终于醒了过来,发现他睡着的地方居然是一件发着荒漠味道的羊皮斗篷里,而他听到的声音是斗篷的主人胸膛里发出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着他的依旧是那样一双纯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撒拉人,还是那个撒拉人。
“你醒了。”撒拉人说。
“你醒了。”孩子说。
“睡得好吗?”撒拉人又说。
“睡……得好吗?”孩子只知道重复别人说过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撒拉人问,眉头皱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颤抖着,重复着他的话。
“你怎么总是重复我说的话?”撒拉人的黑眼睛也有点不舒服地皱了起来。
“你……怎么……总是……”孩子很害怕,但是他只会重复别人说的话。
孩子以为撒拉人会生气,生气就会把他扔开,或者还会打他,结果他却笑了,抬起一只比他的头还大的手,揉了揉他的额头说:“呵呵,原来你是回音。”
“原来……我是……回音?”
孩子不懂撒拉人的意思,撒拉人又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到他身前的马背上,却依旧用宽阔的身体抱着孩子,羊皮斗篷和撒拉人的肩膀为他挡走了荒原上要命的冷风。
“总是重复别人说的话,你就是回音吧!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就是回音了!”撒拉人说低下头,望上孩子的大眼睛,对他说:“回音,我是帕帕。记住我的名字,因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回音……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回音……
“帕帕……。”回音抬着头望着撒拉人的那张脸,二十年里的记忆彷如安静涌动的河流,在这一瞬间河水将他静静地淹没,不发一声地便带走了。
“爸爸。爸爸……”
不是口误,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回音张开双臂抱紧帕帕,眼泪黏糊糊地打湿了他紧紧抱紧的皮肤。
“回音。”帕帕没有开口,他全身都被钢针固定,根本不可能开口说话,可是回音相信他的耳朵,相信他听到的声音,来自帕帕。
“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
“不是怪物,是……”
帕帕的嘴唇微微地咧开了一道很小的口子,一颗种子从他的嘴唇里掉了下来。那是他在所罗门和回音交手时藏下来的最后一颗种子。
回音用掌心接住帕帕给他的种子,发现那是一颗环节草。
那是一株来自第八区比这里更冷,更荒芜的绝境高原顽强的种子。回音记得它的花语是:环节相连,只要血脉不断,无人能动我分毫!
“我最骄傲的儿子。你是……”
帕帕的眼睛动了一下,回音听到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他脑子里响起来:“我最骄傲的儿子。”
“爸爸!”
“爸爸!”回音抱着帕帕的头,将他的额头放到自己的额头上。在撒拉人的文化里,这个动作据说是让一个人的灵魂和另一个人的灵魂最接近的方式,据说,这样另一个人的灵魂就能得到传递,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活下去。
“我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回音放开帕帕,将那颗种子放回了帕帕的嘴巴里。
“药丸!给我你的力量!”眼泪流尽,回音呼唤着他剑的名字,看到一片绿叶从帕帕的嘴里长了出来,三角形小小的叶子,青绿se的草茎打着圈,来自第八区绝境高原的环节花。
“代替我的父亲活下去吧。”回音用手抚上那青绿的叶面,让最后一颗眼泪随着他的脸庞留下。
“让绿se和生命重新回到这里,回到我和帕帕的家园。”他站起来,走到帕帕身后,伸手握住了那把金se大剑的手柄。
环节花的藤蔓从他身后蔓延过来,柔软的藤蔓体内却藏着巨大的能量,那种能量能够撑破第八区坚硬的冰雪,自然不会被缠绕在帕帕身上的锁链钢针所吓倒。藤蔓缠住固定住金se大剑的钢架,生长的力量和冰冷的钢铁做了简单的斗争后,回音听到一声钢架松脱的咔嚓声,他一把握住手柄。
“再见,帕帕!”大吼一声,回音用力地将那把剑拔了出来。
陡然间,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崩塌了,他没有回头去看,而是仰起头将眼泪吞进了眼眶。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好像有金se的颗粒飘浮在空中。回音浑身颤抖地转过身去,哪里还看得见帕帕的身影。
在他身后是一片盎然的绿se,青绿的环节草,爬满了整个实验室,茂密的树叶把那些可怕的标本罐子,实验器材全部都盖起来,或者直接穿透了它们,毁掉了它们,原本冷冰冰的实验室里只有一片茂密得让人心旷神怡的绿se,生命的绿se。
回音伸出手,看到金se的颗粒落在他的掌心。
他忽然间明白帕帕去哪里了?
忽然间,他抱住帕帕留下来的黄金se大剑,再次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爱哭的孩子。
他不知道此刻外面已经是大雨滂沱,金se的雨从天而降,灿烂的金se淹没了一切,也改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