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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六十五年以后的阿弟仿佛一场幻梦,梦醒了,也就了无痕迹了。
刘颐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皇城晨钟响了许久,她才悠悠醒转过来。醒来却也没回神,只是怔怔地望着锦罗织绣的帐幔,半晌手臂被人一碰,意识才从一片浑噩中脱了出来。
她向着臂间看去,在她怀中睡得香甜的正是阿弟刘颉。五岁的孩童身量未有多高,刘颉皮肤白,又有着一副好相貌,往日自不必说,如今身着绫罗绸缎,窝在她的怀中,却仿佛玉雪堆成的人儿一般,端地可爱。
刘颐却又怔怔凝视他半晌,分不清自己如今是在梦里还是梦外。直到刘颉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一边揉眼一边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那双懵懂纯澈的双目,她才忽而放下心来,只疑心自己此前是在做梦。
“阿姐。”刘颉看见她,便糯糯叫道,神色却还迷茫着。刘颐摸|摸|他的额头,笑问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刘颉点点头,又摇摇头,困惑道:“我怎么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他目光在帐内逡巡片刻,又定在刘颐脸上,讶然道:“阿姐,这是哪儿?”
刘颐顿时心里一跳。而巧嘴听见这边声音,早殷勤捧着水盆进来,撩|开帐子预备服侍了,恰恰听见这一句,便笑道:“皇子这是睡迷瞪了呢,自己睡了两夜的床榻也认不得了?可别也一发忘了奴婢,那奴婢可真该哭了呢!”
她本是大胆调笑,却对上刘颉一双迷茫眼神:“你又是谁?”
巧嘴立时呆了。刘颐怔了一刹,便立即回过神来,笑道:“可见是真的睡晕了,连你自个儿的贴身大宫女都认不得了。”
刘颉反身抱住她,闷声道:“我只认得阿姐。”
刘颐扬扬下颔,示意巧嘴先出去。待门关上了,她才捧住了阿弟的脸,细细地看着。
刘颉被她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不解地问:“阿姐这是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一样是口称阿姐,其中滋味却大不相同。刘颐默然了会儿,问道:“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刘颉摇头。刘颐再问:“除了脑袋昏沉以外,可还有其他感觉?”
刘颉又摇头,神色不解:“阿姐这是怎么了?”
刘颐反复确认,才相信了眼前这个阿弟是她亲手带大、作伴了五年的阿弟,而不是那个从六十多年以后莫名出现在阿弟身体里的孤魂野鬼。她心情莫名复杂,盯着刘颉看了又看,直看得刘颉苦皱起一张小|脸才作罢。
若是无方才一幕打岔,恐怕她还以为之前经历的只是一场幻梦……看来那位“阿弟”倒是所言非虚,他只能在这世间停留三日时光,之后便会魂飞魄散,被他俯身的刘颉也不会有什么大概,只是会不知道这三日发生了何事而已……
然而虽说是三日,他却是在进京那天子夜里附了身的,迄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就两天时光而已……刘颐心中怅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绪,只觉得对方又是可怜又是可叹。未来发生了什么,她却是一概不知的。只是看着眼前阿弟天真孺慕的神情,她又怎么想的到,未来的自己究竟会发怒到什么地步,才会连阿弟也不认了呢?
除了未曾生他乳他,刘颐这个长姐却是与阿母无异了的。做阿姐的厌弃阿弟,倒是常见的事;可是谁见过做阿母的会厌弃儿子的?刘颐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禁点了点阿弟的鼻尖,幽幽问道:“阿颉啊,阿姐如今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要好好回答。”
刘颉乖巧点头,张眼望她。
“你说你究竟要犯什么错,才会让阿姐不要你了呢?”
刘颉脸上顿时带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阿……阿姐!阿姐你不要我了么?”
刘颐又盯着他看了半晌,挪开视线拍拍他的头:“行了,阿姐不会不要你的,起来洗漱吧。”
她不知道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正如七十岁的阿弟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尚未发生。
既然还没有发生,就一定还会有改变的可能。她不知道也便罢了,既然她知道了,断没有再放任那种事情发生的道理。
想通了这一点后,刘颐心中便可称得上是豁然开朗了。之前的两天非但刘颉,就连她自己也是过得浑浑噩噩,简直不知道自己都做过什么。不过见下面宫人的模样,似乎也没什么出格的事。不许人跟着却又成天在宫室里晃荡着,在她们眼中也无非是土包子进城后的好奇罢了。
刘颉倒是有些惴惴不安。他对这两天可以说是毫无记忆,更不记得自己在殿上曾经说过什么、又是怎么定下贴身宫女名字的。刘颐倒也没打算糊弄他,寻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告诉他这宫里怕是有些不干净,引得他这两天总说胡话,让刘颐不得不时时刻刻紧跟在他身边,防止出什么事故。而昨晚更是被梦魇着了,若不是有刘颐在旁边,恐怕就要被什么邪魔占了身体了……
刘颉一向对自家阿姐深信不疑,阿姐说东他绝不会往西,阿姐若是说月亮是绿的,他也绝不会唱反调说太阳是红的。刘颐轻轻巧巧地一张嘴,他就吓得钻进了自家阿姐的怀中,半天不肯起来,还气哼哼地说阿姐讲鬼故事吓唬他。等到见了刘盼,更是扑过去当面告了黑状,直说阿姐不地道。
刘盼初初登基,自然事忙。还记得让人快马加鞭地把老婆孩子接来就不错了,在先帝一应事宜办妥之前,他是决计没有闲着的时候了。刘徐氏被他扔进椒房宫,寻人看着;刘颐姐弟安安分分地呆在玉藻宫,青杳守着;他则在一应先帝留下的软|玉|温|香环绕中渐渐熟悉着礼法朝事,时时请教着瑶川夫人与一位老黄门拂煦。如今朝中却是有些乱,刘盼也只得依靠先帝留下来的这些人马。待到一应事宜尘埃落定,便自然有人上本请奏皇帝择相择师之事。
今日会想起刘颐,却也是出自一场意外。瑶川夫人毕竟也有三十岁了,又身娇肉贵的,先是去接刘颐姐弟,后来又被刘徐氏气了一场,后面又殚精竭虑地为刘盼谋划了几日,早已精神不济,晚上回家时不慎吹了些风,便生出风寒之症来。拂煦是个老太监,年纪有那么六七十岁,老眼昏花,又认不得字,虽说对朝中诸位大人十分熟悉,却没办法帮着刘盼出谋划策。刘盼自下了早朝,便开始唉声叹气,只恨自己没有个贤内助能帮衬一二。
他虽然念过许多年书,却是实实在在没理过事的人,更是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混上过皇帝做做。以前父母在时,家里的事情便诸都托给父母;妻子在时,便交给妻子;都不在了,却还有女儿顶着。除了喝酒饮宴、作几首酸诗与人应和、奉承吴川王兄,他却真是一点本领都没有的。
至于那些大臣拥戴他时所说的“孝悌仁德,嫡系血脉”,则就都是些屁话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入了那些大人们的眼,被推举到先帝灵前,一跃就成为皇帝的。孝悌仁德?能当饭吃?嫡系血脉?能替他处理政务?
刘盼战战兢兢,几乎每夜都睡不好觉,唯恐一觉醒来,便有人告诉他这只是大梦一场。瑶川夫人自告奋勇地帮他,他倒怀疑她有坏心,打发她去接自己家眷;而离了瑶川夫人,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成,每日只能如木偶般被那些大臣们摆|弄,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只能应个“是”。
还是瑶川夫人忠心耿耿,替他出谋划策,搜罗可用之人,且又不藏私心。刘盼烦躁地扔下笔管,在殿中踱步。若刘徐氏有瑶川一半能耐,他也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连个印都不知该怎么盖……
转眼间他却看见了青杳,顿时心中一动。他与先帝未曾谋面,先帝留下的这许多人才却切实有用。因着先帝体弱,政事处理不便,他身边的这些大小宫女黄门,却俱是有才华的……
青杳作为先帝身边最信重的女官,虽则年纪还不满二十,却也切实稳重,做事滴水不漏,也讨人喜欢。刘盼便将希望放了几分在她身上,招了招手,命她过来。
青杳行礼过后,便垂手立在一边。刘盼一边感叹她的有礼从容,一边便直白问道:“朕欲处理政事,瑶川夫人却风寒归家,暂时来不得宫里。此刻身边也无甚可信之人,大臣们又不便宣召,青杳可愿为朕解愁一二?”
青杳便微笑道:“陛下拿政事垂询奴婢,奴婢本当感到尊荣,然则一来国家政事并非奴婢一介宫人所能擅论,二来奴婢长于这伺候人的活计,却不知该如何处理政事。”
刘盼便露出失望神情来。青杳觑着他神色,又道:“不过,之前奴婢倒是听瑶川夫人讲说,公主、皇子俱为聪颖之人……虽说皇子年纪还幼,却听说公主曾理过十年家事,奴婢才疏学浅,却知道□□曾言道,‘小家即大家,家国天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陛下若是实在为难,何不召公主前来,也好倾吐一二?”
她说得委婉,刘盼却听得明白。此时他却也想起了自家长女,刘颐虽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聪明却是真聪明,如三老、族亲一类,却也对付得来。虽不把政务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然而多一个人帮忙,总比自己在这里无头无脑地乱想要好。
他纵然可以召大臣进宫,却实在厌烦了那群人将他当作木偶使唤的模样。女儿再怎么样,都是听话的女儿,好歹顶过这两日,等瑶川夫人好些了再说。
他心里难得有了主意,便也不再迟疑,当即便命青杳带他口谕,将一双儿女带到了太极宫中来。
也是因此,时隔两日,刘颐才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