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义抬头看了看,还没到荀久的宅子,继续低头赶车,他毫无情绪吐出两个字:“没到。”
招桐赶紧又道:“久姑娘吩咐了,就在这里停车。”
“不准。”徵义依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
招桐急了,“姑娘亲自吩咐的,怎么就不准了?”
徵义头也懒得回,“殿下吩咐了,不准。”
“殿下又不在!”招桐深深皱眉,不明白秦王府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人。
“不准。”徵义还是那两个字。
招桐怒了,准备掀帘出去与他讲道理,却被荀久一把拉住胳膊。
摇摇头,荀久低声道:“你坐着别动,我去跟他说。”
“姑娘……”招桐心中一急,外面这位可是油盐不进的徵义,她刚才都没法说服,姑娘去了岂不是得被他气个半死?
“无事。”荀久看出了招桐的担忧,轻笑道:“对付徵义得抓其弱点。”
招桐一脸茫然,秦王府五大护卫武功高强,哪里有什么弱点?
但见荀久一脸自信的样子,招桐稍稍放下心来。
荀久掀帘,看着坐在外面车辕上脊背挺得僵直的徵义,眼珠子一转,走到他旁边坐下,笑着轻唤:“小吱吱?”
对方不理她。
荀久继续道:“整个燕京的陈皮糖都被唐姑娘给买走了,你就不恼火?”
对方还是不理她,依旧赶着马车往前走。
荀久撇撇嘴,再道:“拥有全天下的陈皮糖都没用,可若是有一个会做陈皮糖的人……”
“谁?”徵义死寂的眸终于有了波动,头一偏,带动纬纱被风撩起,露出白净流畅的下颌轮廓分明。
“远在天边,近在……车厢里。”荀久笑得很假,顺便对着里面探出脑袋来的招桐挤挤眼。
招桐立即会意,忙道:“姑娘说得没错,奴婢的确会做陈皮糖。”
徵义二话不说,直接向招桐摊开手掌心。
招桐抓抓脑袋,一脸不解。
荀久接触过徵义,知晓他这是想让招桐先拿出来看一看。
“现在没有。”荀久严肃脸,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推拒回去,一本正经道:“所以我们需要下去买材料。”
“哦。”这一次,徵义没再阻拦,当先跳下马车。
荀久见大功告成,无声向招桐挑挑眉,主仆二人这才慢悠悠从马车上下去。
天水大街上最出名的莫过于白三郎从前待过的地方——美人债。
荀久下了马车以后,与小丫头肩并肩,抬步就朝着那个地方去。
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荀久偏头一看。
徵义宽厚有力的手掌正钳制着她,另一只手指了指相反方向,声音添了几分冷意,“商铺在这边。”
“错!”荀久仰起脖子,理直气壮,“你说的那是普通材料。”
徵义神色有片刻怔忪,耳边听得荀久又道:“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陈皮糖得用小丫头家祖传的秘方,保证比你吃过的好吃十个倍。”
徵义直接无视她一堆废话,眸光透过黯色纬纱定在不远处的“美人债”阁楼上,问她:“那边有什么?”
“有美……有秘方!”荀久险些说漏嘴,赶紧纠正。
徵义看向招桐。
虽然隔着一层纱,招桐还是被徵义那凌人的气势震慑到,抖了抖身子,勉强附和荀久道:“姑娘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家祖传的秘方太过复杂,我记不住,所以交给二舅姥爷保管着。”
荀久面部抽了抽,想着招桐这丫也忒狠了,为了撒谎连二舅姥爷都给从坟里拉出来垫背。
徵义明显不信任招桐,“你二舅姥爷在那里面做什么?”
“护院!”小丫头也还算机智,立即就做出应答,“我们家二舅姥爷在‘美人债’里当护院,而且他是个盲人。”
徵义闻言,将信将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最终松开荀久的胳膊。
荀久拉着招桐走上前,低声问:“徵义这么快就松开我,莫非你二舅姥爷真在里面?”
招桐掩唇笑道:“奴婢哪里有什么二舅姥爷,全都是编出来的。”
“不会吧?”荀久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当然不是。”小丫头赶紧解释,“以前我们在季府的时候出来采买,常会遇到‘美人债’里面守门的一个盲眼老伯去遛狗,我们常常帮他指路来着。”
原来是这样。
荀久恍然大悟,难怪徵义会相信招桐,原来他早就知道“美人债”里面真的有个瞎眼老伯。
可是,一个瞎眼的老人会到“美人债”这种牛郎馆来当护院,是该说他迫于生计无可奈何还是该说他心境开朗超脱世俗?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到了“美人债”大门外。
此时还未完全天黑,朱漆大门紧闭,但隐约可见里面掩在佳木葱茏间的精致阁楼已经渐次亮灯,窗户打开,偶尔探出一张张粉白俊脸。
荀久全身一阵恶寒,她很怀疑楼上的人笑一笑都能抖下几两脂粉。
招桐也看见了楼上的那些小郎,眉头皱得跟沟壑似的,伸手拽了拽荀久的袖子,低声道:“姑娘,您不会是要去找这些人罢?”
“的确……有这种打算。”荀久摸摸下巴,正在心中盘算如何摆脱徵义上楼去找个知情人问一问白三郎生前在这里面的情况。
招桐却被她吓得一个踉跄。
“你慢些!”荀久好不容易才将她扶稳。
招桐一脸纠结,她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什么放着秦王殿下那么风华绝代的男人不要偏要来这种地方找小郎。
身后徵义的脸色明显比招桐还难看。
他隐约觉得自己被荀久给骗了,可是眼下她还没踏进大门去,他也不好说什么。
荀久站在大门前踌躇,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道里面是否跟普通青楼差不多,可是转念一想里面全是男人,就她一个姑娘家,这样堂而皇之的进去,待会儿还能否安全走着出来?
这样一想,她顿时觉得自己比角义还要纠结。
一直到身侧的招桐发出惊呼,荀久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去。
宽约四十五米的天水大街两侧,三丈一树,以垂柳为主,其中掺杂槐榆,绿荫幂地。
“美人债”的幕后神秘老板显然心思很缜密,先从客人的视觉入手,自大门两边往外延伸十里,全部挂上南瓜型的精致风灯。
故而,天水大街上这一带又称为“十里南瓜街”。
此时前方的垂柳树下,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踮着脚尖,手指不断地摸索,似乎是准备点灯,而他的脚下,有一只黑狗端坐,那狗身形精瘦,目光烁烁,吐着舌头时不时看向四周。
老人身旁,站着一位身姿俊逸的年轻人,天色太暗,荀久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但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垂柳树下蹲着的黑狗目光转向荀久这边时,顷刻警惕起来,“汪汪”狂吠了两声。
“黑子!”招桐站出来厉喝一声,“这是我们家姑娘,你可不能咬她。”
黑狗识得招桐,立即噤了声,不甘地趴在地上。
这一个小插曲显然惊动了老人以及他旁边的年轻人。
南瓜灯已经点燃了,老人摸索着转过身,问身侧的年轻人,“是不是来客人了?”
年轻人笑答:“对,是个……非常特别的客人。”
听见声音,荀久震了一震。
角义?!
他怎么会在这里?!
荀久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招桐。
招桐显然比她还更疑惑,带着一脸不解走向老人,温声软语,“燕老伯,您这么早就点灯啦?”
老人闻言轻声一笑,“不早,我算准了时辰的,如今是酉时二刻,正是每日点灯时。”
荀久眸光一动。
听老人这句话,似乎十里南瓜街上的所有南瓜灯都是他负责点燃的,可他明明是个盲人,如何做得到?
荀久的目光,不经意往“美人债”里头瞟了一瞟,心下对这家牛郎馆的幕后老板更加好奇。
能用盲人点灯,幕后老板一定是个奇葩!
这是荀久给出的定论。
“大厨,这么巧你也在啊!”荀久对于自己私自跑来牛郎馆这件事有些心虚,担心脾气古怪的大厨会一个不小心跑回去告诉扶笙。
“碰巧路过。”角义唇角含笑,看着她的时候眼中神色意味不明,挑眉问:“久姑娘也这么巧路过?”
“是啊是啊,好巧好巧。”荀久点头如捣蒜。
角义嘴角笑意加深,伸手指了指“美人债”的大门,“都路过到大门边了,不如一起路过进去?”
“这就……不必了吧!”荀久勉强扯出笑意,“我一个姑娘家去这种地方,终归是不合适。”
她跟大厨的关系可没好到他能替她向扶笙隐瞒今晚这件事的地步。
“来都来了,哪有就走之理?”角义面上笑容不变。
荀久却觉得有种阴森森的味道。
抖了抖身子,她咽了咽口水,解释道:“我来这里,不过是想找个知情人问一问白三郎的生前事迹而已,没别的意思。”
老人一听荀久提起白三郎,脸色明显狠狠一变。
这一幕没有逃过荀久敏锐的眼睛。
透过南瓜灯,她清楚地看到了老人周身表现出来的惶恐与不安。
荀久桃花眼眯了眯,直觉告诉她,这个老人与白三郎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或者说他很了解白三郎。
上前几步,荀久放软了语气,轻声问:“老伯,我想请问你点事儿,成吗?”
老人没有回答她,用燕京时下流行的童谣曲调唱了两句便拉着黑狗进去了。
——天来客,天来客,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悠悠长恨几时能灭。
夜幕终于降临,十里南瓜街上光影闪烁,秋风寒凉,吹落了枯枝败叶,吹不灭南瓜灯中熠熠火光,吹不散荀久在那一刻周身突然激起的瑟瑟之意。
招桐注意到了荀久的气息变化,惊得面色全变,赶紧唤道:“姑娘,我们回去罢!”
荀久没说话,任由招桐拉着回到了马车上。
徵义全程没发一言,却也在听到老人那两句话时皱了皱眉。
马车上,招桐一直拉着荀久的手,唯恐她待会儿会有什么突发状况。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看着荀久一言不发神情恍惚的样子,招桐急得都快哭了。
“哦,我在想明天吃什么。”荀久挣脱小丫头的手,淡淡一句话。
招桐:“……”
再不管小丫头几乎快石化的表情,荀久继续陷入了沉思。
她上辈子听人家瞎掰过“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形容的是眼角有泪痣的人。
可是后半句“悠悠长恨几时能灭”又作何解释?
老人说的莫非是白三郎?
泪痣……长恨……
一个出生在牛郎馆的人哪里来这么大的仇恨,而这些恨又和泪痣有什么关系?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在听到那两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情绪!
荀久抱着脑袋,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乱麻。
想了半天没有头绪,荀久心思一动,问招桐,“小丫头,你既然跟燕老伯熟识,想必从前也见过白三郎的罢,他是不是眼角有一颗泪痣?”
“没有。”招桐摇摇头,“奴婢从未见过白三郎,只知道他是‘美人债’里面最美的小郎,至于如何美,美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荀久托着腮,想着小丫头不知道也不要紧,宫里这么多人,见过白三郎的多了去了,到时候她一问便知。
“姑娘怎么会问起这个?”招桐觉得今夜的荀久非常奇怪,刚开始的时候固执地找尽借口要去“美人债”,等见了燕老伯以后又神情恍惚,与之前判若两人。
“在想,我爹与一个牛郎馆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荀久毫不避讳,直接说出来。
招桐一惊,“这……兴许荀院使在医治过程中一不小心……”
是啊,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荀久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扶笙告诉她,白三郎的确是被荀谦用银针刺入风府穴后气绝身亡的。
银针入风府半寸治头痛,再往里致命。
这么简单的道理,荀谦作为一个资深太医,绝对不可能不知道并弄错,唯一的解释——荀谦是蓄意谋杀。
谋杀一个女帝新宠,还是个出身牛郎馆的男人,荀府落得个全家被抄的下场。
这件玉石俱焚的事,到底谁捞到了好处?
荀久左思右想,最后下了个定论。
荀谦谋杀白三郎致使荀府被抄家一案中,最大的获益者是她——金书铁券一出,女帝便无法动她分毫。
可她如今还是个平民,也不见插了翅膀飞上天。
招桐劝道:“姑娘,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免得伤了身子,到时候秦王殿下肯定不高兴。”
荀久的思绪,突然飘回到她在殡宫陷进机关的那天晚上,扶笙告诉她不要轻易卷入真相的漩涡里来,不要用她弱小的身躯去抵抗皇权。
荀谦不希望她去查,只希望她好好活着。
扶笙也多次劝说让她放弃探查真相。
这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脑中灵光一闪,荀久突然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一处非常关键的地方——白三郎在死之前和女帝一样被荀谦诊出了喜脉。
女帝的脉相,她自己去确诊了是子、宫内部发生病变致使脉相紊乱而让荀谦误以为是喜脉。
而白三郎那个“喜脉”,她貌似还没有得出结论。
想到白三郎的“喜脉”没有几个人知道,荀久转个弯问招桐,“小丫头,你说,什么样的情况下,男人会被诊出喜脉?”
招桐原本被她这个问题震得神情呆滞,但见荀久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才缓缓回过神,转动乌溜溜的杏眼,突然目色一亮,喜道:“姑娘这么问,奴婢倒突然想起了一件离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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