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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夜间,原本算得上人丁单薄的火正门堂口里,变得热闹起来。
新来的孩子差不离有二十来号人,浑身上下全是虱子不说,好几个身上还生了些狞恶毒疮、烂得流脓渗血,那脓血都在破衣裳上面结了痂!
前前后后烧了有三十多大桶水,再用了七八个新买的猪鬃毛刷子,这才好歹算是把这些跟叫花子没两样的孩子身上洗刷干净。平时穿着衣裳还不出来,这一脱了衣裳,才知道相有豹领回来的这二十来个孩子里居然还有俩女娃,也怪不得死活不肯当着人脱衣裳
打街面上寻了个剃头挑子,男孩一律刨了个秃瓢,女娃也交给纳兰用篦子篦了十来遍头发、再拿火正门里配出来的灭虫药水洗过好几遍,这才勉强算是断了虱子的根儿。
请了给谢门神家媳妇瞧病的同仁堂老大夫过了孩子们,一副驱虫药人人得喝,外带着还有七八个孩子另外给配了治恶疮的药膏敷上,这才放心把请裁缝连夜赶出来的新衣裳让孩子们穿上。
伙房里也算是闹了蝗虫。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孩子们乍一见好几簸箩的棒子面大窝头,旁边还有切得细细的、拿香油拌过的咸菜丝,当时就炸了营。要不是相有豹与纳兰紧喊慢赶的拦住了那些吃起来没够的孩子,恐怕当时就得出事!
就是这样,半夜里依旧有好几个孩子捂着肚子喊疼——半拉大的孩子一顿吃了六个拳头大的窝头、再直着脖子灌了好几碗小米粥,能不吃撑着了么?
忙活了有小三天,总算是收拾停当了的孩子们照着火正门里的规矩拜了祖师爷,再给掌门人纳九爷磕了头,这就算是正经的拜入了火正门里,成了火正门里的小徒弟。
一大早起来,相有豹从窗户里瞧着那些个已经开始洒扫庭院、擦拭家什的孩子们,不由得暗自点头。
都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个连家都没了的孩子,只要是能有个容身的地方、再给一口刚够填饱了肚子的饭吃,哪个都是小心翼翼玩了命的干活,生怕因为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得再回到街上靠天赏命!
也就因为这小心翼翼,几乎没个孩子眼里头都有干不完的活儿。这边擦完了家什,那边已经抓起了扫帚。差不离把院子里的犄角旮旯都打扫干净了,立马就冲进伙房里收拾起了茶碗茶壶。等得纳九爷和其他几位坐馆的长辈醒来时,洗脸水是滚烫的,一碗酽茶端起来就能入口!
起身推开房门,相有豹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门口站着的九猴儿已经捧着洗脸盆抢先招呼道:“师兄早!洗脸水备得了,您”
瞅了瞅九猴儿身后那个手中捧着茶碗的孩子,相有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伸手朝着九猴儿脑袋上一拍:“跟你师兄我就甭来这个了!咱们是平辈儿,你要这么一来,你让掌门和诸位坐馆的师傅怎么我?”
伸手接过了九猴儿端着的脸盆,相有豹麻利地洗了把脸,这才伸手端过了另一个孩子手中端着的茶碗,朝着站在一旁的九猴儿说道:“去,把师弟妹们都拢到一块儿。打从今儿早上起,我得教你们火正门里的功架了!”
惊喜地一蹦老高,九猴儿撒腿就朝着头进院子跑去。而另一个孩子也是一转身,冲着在二进院子里洒扫的孩子叫道:“手里头都麻利点儿,师兄要教咱们功夫了!”
接着孩子们聚拢前的当口,相有豹却是快步走到了正端着碗酽茶慢慢品味的纳九爷面前,朝着纳九爷呲牙笑道:“禀告掌门人,学徒相有豹”
还不等相有豹说完,纳九爷已经抬腿朝着相有豹虚踢一脚,压着嗓门低声喝道:“就甭跟你师叔面前装老实孩子了!我昨儿晚上都琢磨了半宿你说你那脑袋瓜子、还有你那运气,都是怎么生出来的?啥事儿落你手里头,你不论正邪真假都能琢磨出个招儿去办,也还都有那运气办成!我刚想着火正门里人丁单薄,还想着上哪儿去踅摸几个小徒弟来,你倒好,一家伙领回来二十来号人!”
赔着笑脸,相有豹的脸上丝毫没有正经模样:“那这不是师叔您指教有方么?要是您觉着合适的话,我想先教这些孩子们些小功架。等得过个一年半载的,孩子们的小功架都有了几分模样了,再由着门里坐馆的师叔们挑各自的贴身徒弟?”
微微点了点头,纳九爷拿眼睛瞟着来回招呼着其他孩子的九猴儿说道:“瞧见那孩子没?那落脚提腿的模样,像是个练过几年桩子的!这两天我也捎带着了一眼,这孩子心眼子、嘴头子也都还活泛,要是调教好了他身上那股子滑溜的味儿,只怕以后能是一把好手!”
故意哭丧着脸,相有豹压着嗓门叫起了撞天屈:“师叔您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说我不是?”
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纳九爷很有些没好气地低声喝道:“还就说的是你——嘴头子跟抹了油似的,滑得都站不住苍蝇!招呼着这些个孩子站了功架,你赶紧去伺候你那两只猢狲去!要是跟水先生那两只墨猴儿赌斗输了,你可别指望我会拿异兽图替你了账!”
朝着纳九爷呲牙露了个笑脸,相有豹走到了那些已经聚拢的孩子面前扎了个倚马桩的功架,手上再端了个寒鸦凫水的架势,扬声朝着那些聚拢起来的孩子叫道:“就照着师兄我这架势扎上,一个时辰不许挪地方!”
着那些孩子照猫画虎地扎上了功架,相有豹顺着人缝来回走了几遍,顺带着帮些没摆对架势的孩子挪了挪手脚的位置,这才转身朝着三进院子里走去。
早已经侯在三进院子门前,纳九爷从腰间摸出了一片铜钥匙,抬手打开了紧锁的院门,顺带着把提在手里头的几个纸包塞到了相有豹的手中。
走进三进院子,听着身后紧紧关上的院门落锁的动静消停下来,相有豹方才抬头打量着三进院子里紧闭着房门的几间屋子,径直朝着一间垂着黄色门帘、连窗户上都用厚棉被封起来的屋子走去。
还不算是太冷的天儿,那间屋子外面却是生了好几个大炉子。足有箩筐大的炉膛里填着的都是门头沟运来的大煤块子,再用细细的煤沫子压了火,让整个炉子里的煤块只能慢慢燃着,匀着透出来热乎劲。
顺着这些个大炉子,十来根拿麦草搅合三合土裹着的铁管子齐刷刷地伸进了屋子里,把整间屋子烘烤的暖和异常。就算是十冬腊月的天气,这屋子里也能叫人光着膀子出一身白毛汗!
就这屋子,要是搁在四九城里有见识的爷们眼里,那准能一口就嚷嚷出来——这不是个暖房子么?往年那些王公贝勒府里和城外的庄院里,差不离都能有这么个暖房子,拿着种花种菜。十冬腊月的天气,书房里能摆上一盆牡丹,饭桌上还能见生着疙瘩刺的嫩黄瓜!
撩开了足足三层的厚门帘,相有豹一头钻进那暖烘烘的房子里。借着挂在屋子里的气死风油灯,相有豹仔细打量着两只刚刚到手的猢狲,顺手把手里头提着的几个纸包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打从相有豹把那两只猢狲弄回来算起,这原本是打算用来在冬天给蛇、蝎暖巢过冬,蓄养猛性的暖房子就提前生了火。
掏尽了家里边原本存下的一点伺候生灵的玩意,拿着用猴尿煮过后再晒干的棉絮,请弹棉花的师傅细细弹了,再用揉过毛刺、挑了脉络的大片树叶子掺进去做成棉窝,两只还没断奶的猢狲搁在这样的棉窝里,加上这暖房子里一直都是存着的热气,差不离也就像是在娘怀里一样暖和舒适。
用细细的羊肠子洗净揉软做了个喂奶的管子,隔着俩时辰就得喂上大半茶碗的羊奶,夜里还不能断了时不时地拿着子午银针扎扎这两只猢狲幼崽的四肢
照着纳九爷的说话,哪怕是伺候祖宗,差不离也就只能做成这个模样了!
着那两只正在棉窝里胡乱爬来爬去的猢狲幼崽,相有豹端起了个搁在屋子一角的水盆,伸手试了试水的冷热刚好合适,这才把水盆放到了桌子上,再把那几个纳九爷递到自己手上的纸包一一摊了开来。
寻常走江湖的人调教软骨猴儿,从来是只求把软骨猴儿弄得形似墨猴的模样,却从不考量那软骨猴前后都活不过一个月。反正是蒙人的一锤子买卖,日后也没打算再见着那买家!
而在火正门中,虽说同样有着调教软骨猴儿的法门,但却只是因为墨猴儿着实难得,也就只能是退求其次,用刚断奶的猴儿服药、再用药水洗了身子,压着了猴儿长大的速度而已。等得两三年后,那经过了调教的软骨猴儿,依旧能长成原本的模样,倒是算不上损阴德的手段。
拿着个秤药的戥子把纸包里的药沫子按照分量称量好了,相有豹依照着配药的顺序,将那些药沫子慢悠悠地倒进了水盆中,再用一根桃木棍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合匀了,这才轻轻抱起了两只墨猴,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只墨猴放进了水盆中。
刚够淹了墨猴半个身子的水里,调配好的药水在灯光下闪着黝黑的光泽。随着相有豹拿手指头顺着两只猢狲幼崽从头到脚的轻轻揉弄,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原本毛色中带着些金黄的猢狲幼崽,已经变得通体黝黑。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相有豹抖开桌子上放着的一大块纯白细布,轻轻将那两只刚刚泡过了药水的猢狲幼崽擦拭了一遍,这才重新将两只猢狲幼崽放回了棉窝中。
轻轻舒了口气,相有豹端起那盆药水走出了屋子。再把那药水倒进三进院子的阴沟之前,相有豹却是先从自己兜里抓了一把红色的药沫洒进水盆中,这才将刚刚用过的药水倒了出去。
四九城里有绝活儿的商铺、作坊,寻常时上门学艺的人已经不在少数,而指望着趁人不备偷师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就像是前门卤肉刘家的那锅百年没断过火的老卤汤,每天有伙计朝着那卤肉的老汤里面添水、加肉的时候,老刘家的人全都是瞪圆了眼睛盯着,生怕叫人偷了老汤出去另立炉灶。
可就这么盯着,却还是叫个在卤肉刘家干了三年的伙计得了手——那伙计每回都是趁着添水加肉的当口,悄悄用袖子蘸上些老汤,等出了门就赶紧把袖子上蘸上的老汤拧出来。天天这么干的攒了大半年,存够了一罐子老汤的伙计就在卤肉刘家对门开了家卤肉店,卖出去的卤肉味儿跟卤肉刘家的一点不差,生生把卤肉刘家的老掌柜给气吐了血!
而在火正门里,早年间也的确出过偷师学艺的人物。帮着配药的师傅倒药渣时把药渣揣怀里带回去琢磨,趁着拌底土的时候记各种配料的分量,甚至还有守着阴沟的主儿,就等着伺候的玩意洗完了药水之后,好赶紧舀那些阴沟里流出来的药水!
真要是没了些防范的手段,只怕火正门里的绝活儿、秘方,老早就在四九城里传得烂了大街!
洗干净了盆子,再重新打了一盆清水放进了暖房子里,相有豹伸手拽了拽挂在三进院子门口的绳子。伴随着一阵隐约可闻的铃铛声,不过片刻的功夫,纳九爷已经打开了三进院子的大门。
走出三进院子,再候着纳九爷重新锁上了三进院子的大门,相有豹与纳九爷一同走到了二进院子里那些扎着架势的孩子旁边。
差不离一个时辰的功夫,那些个扎着倚马桩架势的孩子全都已经浑身大汗,两条腿抖的都跟筛糠也似,一双胳膊更是哆嗦得如同风中柳絮,但却没一个人开口叫苦,全都是死死咬着牙关,瞪圆了眼珠子硬挺着。
满意地点了点头,相有豹抬眼朝着站在最前面的九猴儿去。
或许真是在年幼时练过些武行里的底子功夫,九猴儿的脸色要比其他的孩子好了许多。似紧实松地站着倚马桩的功架,一双手摆出来的寒鸦凫水架势也不见有丝毫的摆动。一呼一吸之间,更是由着身子顺着呼吸的节奏轻轻听着劲儿。那架势,只怕是再站个把时辰也不是难事!
伸手从二进院子的旱池子上取过两块青砖,相有豹慢悠悠地走到了九猴儿身边,朝着依旧面色如常的九猴儿呲牙笑道:“九猴儿爷,您还抗得住么?”
匀着劲儿慢慢吐纳着,九猴儿眉目不动地朝着相有豹应道:“还成!”
顺手把两块青砖放到了九猴儿的胳膊肘上,相有豹脸上笑容不改,却是再不搭理九猴儿,只是朝着其他明显快要撑不住的孩子叫道:“全都收了吧!都不许坐下、站着,绕着院子慢慢走着活活血脉!”
一片孩子们口中发出的痛苦呻吟声中,相有豹低头了依旧纹丝不动的九猴儿,把嘴凑到了九猴儿的耳边轻声笑道:“九猴儿爷,您是练过的,多扎个一时半会儿的,不打紧吧?”
嘿嘿坏笑着,相有豹也不等九猴儿开口,已经倒背着双手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