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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雨势渐歇。
桌前的窗牖半开着,带着泥土和花草芬芳的夜风钻进来,烛光跳了跳。
林二春放下了手中的笔,揉了揉眼睛,最后又看了一遍面前刚写好的一页纸,看完直接将之攥成了小团随手仍在桌子上,任由它一路滚到了窗木边——那里已经有好几个写废了的纸团,等着明日一起打扫。
随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一阵微风从窗里吹进来,她身体前倾,手撑在窗棱上,探出头,对着沉沉夜色深呼吸了几次,沁凉的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不仅没能驱走她的瞌睡虫,反而更加昏昏欲睡,四肢乏力,只想赶紧躺下睡觉。
正对她窗有一株石榴树,枝桠差点儿就能伸进屋来了,正是花期,从她房间里透出的烛光落在靠窗的这面石榴树枝上,沾了雨水的石榴花红彤彤跟小灯笼似的,格外喜人,她凑过去闻了闻,鼻尖充斥的香气不是这石榴花的香,好像是从树下矮灌木丛中散发出来的,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是什么植物。
正要合上窗,听见隔壁房门被拉开的吱嘎声响。
夜风送来女人低声的抱怨:“这里蚊子可真多,又没有帐子,都怪你,非得住在这里......”
之后是男人小心的赔罪:“都是我的错,我这不是以为这里靠寒山寺近么,咱们进出城方便,哪知道这里蚊子多,现在天晚了,将就住吧,明天咱们就换一家客栈,我去找店小二要点儿驱蚊草点着,你在屋里等着,别出来,关好门。”
女人嗔道:“那你快点儿,没有驱蚊草,我可不管晚不晚......”
是一对小夫妻。
林二春住进来的时候见过他们出门,一言一举都是蜜里调油缠缠绵绵的情义。
夫妻之间最寻常的家常话,她听着听着却情不自禁的笑了。
蚊子多吗?她这屋正对着树还没有蚊子呢。
难不成现在的蚊子也能看人下菜了?是不是那些有人心疼呵护的,身体越娇贵,它们就越是欺负,正好还能让旁观者多羡慕他们一次?
明明很困,她却突然不想关窗了,在窗前站定,看着黑乎乎的窗外发呆,头越发昏沉,刚往下一点头,她赶紧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呵欠之后,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随后是那对夫妻中的男人说话声:“媳妇,这家店驱蚊草都打湿了,点燃了都是烟,我就没要,借了把扇子过来。你去睡,我给你打蚊子。”
女人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听不真切。
那男人声音有些急促,“媳妇别气了,哪里被咬了我给你吹一吹,揉一揉就好了,在哪里,让我看看。”
“你别闹,这可是在外面,当心被人听见。”
“这都什么时辰了,不会有人听见的。”
“隔壁的灯还亮着......”
“关上门就听不见了,说不定里面也跟咱们一样......媳妇,不是闹蚊子吗,蚊子不咬我,等你染了我的味,它们也不咬你了,好媳妇......”
说话声低下去了,关门声响起,林二春马上就准备关窗户睡觉了。
支着窗辕的短木被卡住了,她拉了拉没能一次拉下来,干脆爬上桌半跪着去取那根不听话的木头,窗户落下来了,隔壁的暧昧声响还是若有若无的传来。
林二春爬上床,闭上了眼睛,一心想着快点儿睡着。
她的注意力都用在赶紧避开尴尬上了,没有发现先前滚到窗边的一团纸被她的衣摆给扫了出去。
纸团在滚进地面的小水洼之前,被人拾了起来。过了会儿,屋里再没有声响了,一个人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在还亮着的窗前站定了。
童观止将沾了些许泥渍的纸团小心的摊开抚平。
她在窗前一会沉思,一会写写画画,听说已经两个时辰了,他就见她写了四页纸,可一张都没有留下来,全部都捏成团扔了,不知道在写什么。
就着窗户纸透出来的灯光勉强能够看清楚。
这一看,他的手指蓦地收紧,又将那纸给攥成了团,温润的五官紧绷,郁气,怒气,闷气种种一起在他心里迅速发酵,可这股火气却无从发泄,只能够灼伤他自己。
她竟然认真的在想嫁人的可行性,甚至还为此罗列出来好几条理由。纸上虽然没有出现名字,可显而易见。
“他救了我,我照顾他,报答他,偿还人情,人之本分。”
“他的人品可以信任,等他醒来了,跟他相处起来也简单,我若是想走,他应该不会阻拦,随时可以离开。”
这不是指卓景行还是谁?
“想走随时可以走,不想走,跟他相处起来简单......”童观止默念了一遍,心口像是被戳了一刀,呼吸有些重,他忽的转身。
躲在石榴树下的朝秦赶紧将手中的驱蚊粉全部扔在树下了,跟上来,“大爷,现在咱们回去?”
童观止没心情理他,他绕过庭院,沿着回廊朝她房间走去,大步的,急切的。
他满脑子都是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是他熟悉的,上面的字也是最寻常的字,曾经隔了千里传到他手里,传递的是绵绵情义勾他心,现在却拼凑成了最冷漠的刀,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被她推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朝秦不明所以,茫然的小声问:“大爷,怎么了?”
童观止没听见,他正想着方才一瞥见到的,她的第三个理由,“光明正大的已婚身份,方便我在外行走,省事。”
这一条理由像是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让他稍稍冷静了些。
还是要怪他,除了麻烦,他什么也不曾给过她,更别提什么省事了。
脚步放缓了,走到回廊的一处灯笼下,他停下脚步,又摊开纸看方才来不及读完的其余几条。
“四,可以近水楼台学习他们家的酿酒术,跟他学药理。”
“五,免得她威胁碍事。”
“她”也没有名称。可跟她有交情的女子并不多,能够威胁她的更少,今天晌午她去过卓家别院,出来之后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卓香琪威胁她什么?
除了跟他童观止有关的事情,她没有什么可以被人威胁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忌惮的。
童观止目光渐冷。
“六,打消旁人疑虑。”
除了好处,还写了坏处,却只有一条:“那家人不好相处,多少会受到限制。”
最末凌乱的写着几个词,凑不成句子,蚯蚓似的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边打瞌睡边写的。
有催眠安神作用的香随风吹进她屋,过了这么久她才有了睡意,不知道是她意志力控制力不错,还是惊吓过度之后无法安神。
童观止从乱七八糟的字符中拼凑出她的意思来:说服卓家当家做主的卓博远,互利互惠。
至于怎么个互利互惠法,仅凭这几个字一时还看不出苗头,这个对童观止来说也不重要。
他将已经被蹂躏的皱巴巴的纸又捏成了一团,静静的站在灯下平复心情,几只蚊虫围着灯笼飞舞,不时有落在他身上的,他恍然未觉。
朝秦眼尖,时不时偷偷挥着袖子替他赶赶,可他个子不如童观止,又不敢打断他思绪,那些歇在童观止头上的蚊子,他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着急。
等童观止再次迈开步子,朝秦想要提醒他额头上有个蚊子叮出来的包,几次犹豫,话到嘴边正要说的时候,听见路过的那间房里传来一声古怪声,似猫非猫,听得人无端心里一紧,浑身都不自在。他的心思就被这猫叫给打断了。然后就到了林二春所住的客房门口。
童观止沉声道,“开门。”
朝秦第一反应是以为童观止冲屋里的人说话呢,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林二春这会应该早睡熟了,童观止是在叫他,他赶紧上前去,刚从怀里摸了把匕首出来,正要将房门撬开,突然见斜后方站了个人,对方一动不动的站在他后面,吓得他一哆嗦,险些叫出声来了。
小幺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门口,目光落在童观止面上。
以前有没有见过童观止,他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过。不过,昨日林二春进山将他支使开,童观止就找过他了,时隔多年,居然还能够从别人嘴里听到那个贵人为他赐的名字,他差不多要忘了的名字,冯曜。
这也是他入伍登记在册用的名字。
小幺是他的乳名,在东方承朔救他们父子俩之前,他都是叫这个名字。
“......不用担心东方承朔认出你,六年前你就死在乌啼山中的暗道里了,你的骸骨现在就在衙门的验尸房里,因为年岁小,你是那批骸骨中唯一一个能够确定身份的人。除了我之外,日后除非你主动告知,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这是报答你救了我的妻子。”
乌啼山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他就有些不安,童观止解了他的后顾之忧。
他这才对童观止有了印象。
这时目光相碰,童观止冲他点点头,他就有些迟疑。
朝秦认出这是一直跟在林二春身边的少年,他声音压得极低:“你......”才刚说了一个字,小幺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身进了对门的房间,无声无息。
朝秦摸了摸鼻子,将门给撬开了。
“你去找个地方睡觉。”童观止留下一句这,就进了房里,门又被合上了。
朝秦站在门口仔细听了听没听见林二春房里有什么响动,他还想再听听,侧头对上对门的门缝,里面一双眼睛也一直盯着这里,黑森森的吓人,他拍了拍胸口,好一会才缓缓吐出方才被憋住的那口气,想听的没有听到,倒是隔壁房间里一直有猫叫闹人,他撅撅嘴走了。
屋内,童观止在看见床上蜷缩着抱着被子睡着的林二春之后,最后的郁气也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下闷闷钝钝的疼,他怀念以前她心宽,四仰八叉没有睡相的睡姿,都是他造的孽,不知道需要多久能抚平她的伤。
安神香发挥了作用,即便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她还是睡的很熟,但也只是熟,并不能让她真正的安神。
童观止拉了拉她怀中紧抱着的被子,没能拉出来,却让她眉头蹙了起来,怕吵醒她,他只能罢手,小心翼翼的爬上床,她没醒,他才谨慎的从床边一点一点的靠近她的后背。到最后,学她曲着腿,完完全全的将她和被团一起抱在怀里,才缓缓的吐气。
不过五尺宽的床,从床边到她不过三尺的距离,他花了很长时间,长到隔壁休整过后开始来了第二回。
朝秦年纪小还不懂,可他懂。
怀里是心爱的女人,他的身体有欲在叫嚣着,可他心里却没有,他将头轻轻的靠在林二春肩窝上,浅浅的亲了亲,心中格外平静。
“二丫,对不起......可你想进别人家的门,除非我死了。”
死......
他胳膊微微收紧,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