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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先生的生祠在后世没能留下多少,等他一倒台就被原来哭着喊着要给他建立生祠的地方官员们给拆毁了。毕竟,如果在魏忠贤死后还留着生祠简直就是往自己脑门上贴着“老子是阉党,老子崇拜魏忠贤,快来打我呀!”除了能让自己死得快一点之外没有其他好处。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出于讨好魏忠贤的目的,各地建立的生祠无不富丽堂皇而极尽奢华,堪称是民间艺术的结晶。
嘉定城的魏忠贤生祠就是如此。
虽然叫做生祠,但是它实际上是一组规模极其宏大的建筑群,从南到北至少有三四百米,柳旭漫步其间,一想到马上就要毁掉这座生祠,颇觉得有些不忍。
生祠原本是有地方衙役和驻军守护的,但是眼下队伍人多势众又声势庞大,这些护卫见势不妙早就开溜了,是以柳旭原来准备的保卫力量也没能派上用场。
生祠的入口有三道牌坊和五道石门,匾额上面各写着不同的语句,两侧是常青树木组成的间隔,肃穆的灰色牌坊和青色的植物相互掩映,更显得生祠庄严肃穆,甚至隐隐透露着一种神秘而神圣的气息。最外面的大门上是明熹宗亲笔写下的“普德”二字,他作为九五之尊自然不能在说出更加谄媚的语句,但是后面的匾额则是极尽奉承之能事了,诸如“光被四表”“德昭日月”不过是初级阶段,“千古一圣”“德比周公”这样的才算是勉强合格。
“公子,这些地方官员为了巴结魏阉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些不知廉耻的话都能写得出来,说的出口,简直是天下读书人之耻!”刘如意走在柳旭身边,眼见这些匾额上面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不禁愤愤地骂道。
“哼,魏阉权倾天下,你若是不立生祠就是和他过不去,他要解你官职,要你性命易如反掌,你敢不立吗?依我看,这些官员未必全是坏的,只是不立生祠就得丢命,不得不立罢了。”李奉天仔细研究了一下匾额的署名,不由得感叹道:“这里的匾额除了地方官的题词,连南京留守太监、南京六部的高官都有,这阉党的威势可见一斑了!”
“阉党权倾天下又如何?孟子有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李奉天你既然跟着公子行事,就一定要和阉党划清界限,又怎能给这些不知廉耻的地方官说话!”刘如意有些愤愤然地指责李奉天,他面色涨得通红,眼神中也都是愤怒。
“就算这最后朝廷把魏忠贤砍了,还能把给他立生祠的地方官都砍了不成?这偌大的国家还是需要官员来治理的,做人可以是非分明,这做官可就不能太过斤斤计较啦,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
“你这就是给他们找借口,他们压榨百姓建立生祠,眼睁睁看着阉党走狗祸害民众的时候不站出来卫护一方安宁,结果最后还能逃避惩罚,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柳旭眼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得不站出来打个圆场:“行了,你们两人没有谁对谁错,咱们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毁掉这生祠,把这事办成比说多少话都有用!”
公子发话,两人不得不偃旗息鼓,但是从他们看相彼此的眼光来看,这场争斗还没有结束。
手下人彼此有点小矛盾还是不错的,是以柳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大步向前,前面就是供奉魏忠贤塑像的大成殿了。
曲阜孔庙中同样也有大成殿,是为整个孔庙建筑群的主要建筑。这个大成殿虽然是盗版,但是该有的一点不缺,此殿面阔九间,屋顶重檐歇山,形态庄重大方,大殿有石柱二十八根,全都是从外省山上才来,光是运送这些石材就花了几千民夫和上万两银子,这些价值昂贵的石柱上面雕刻着祥云和蟠龙浅雕,显然是无数石匠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静心雕琢而成。
说实在的,魏忠贤生词主建筑起名大成殿倒也不是僭越,早就有人提出要把魏公公和孔圣人放在一起供奉。柳旭记得前几年应该有个国子监生向朝廷提议把魏忠贤的塑像搬进孔庙和孔子一块祭祀,把魏忠贤的父亲和孔子生父一起祭祀,理由是魏忠贤铲除“东林党”,功绩可比孔子杀少正卯;魏忠贤编《三朝要典》,有若孔子笔削《春秋》。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由此人行径可见这明末衰世跳梁小丑轮番登场,争相往这马上就要倒塌的大明帝国大厦上踹一脚。
只是他们忘了,踹一脚自然可以从中得利,但是踹得最晚,跑得最慢的可是要被埋在废墟底下,给大明王朝殉葬的。
“只怕是这些人也没想到堂堂大明竟然崇祯十七年就玩完了吧,你一脚,我一脚,踹来踹去发现墙要倒,满朝文武谁都跑不了,也是这个朝代和这个时代的吊诡。”
柳旭摇摇头,驱逐了脑海中的思绪,漫步走进大成殿。大成殿内香火缭绕,仔细品味,香气浓郁,在空中恍若凝成实质,入鼻经久不去,只觉令人心思沉静,竟然是价值昂贵的沉水香。
但是和魏忠贤的塑像相比,这熏香也就算不上奢侈了。
魏忠贤的塑像端坐在一方宝座上,全身都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外面套着冠冕袍服,头上戴的是天子专用的九旒冕,手里拿的是象牙笏板,虽然明摆着就是僭越,却从没有人胆敢质疑。柳旭走到近处观察了一下,塑像的每一处细节都极尽工巧,连魏忠贤眼角的皱纹,手心的纹路,皮肤上的褶皱都被雕刻出来,显然花了雕刻匠人不知多少心血。魏忠贤头上是一个发髻,但是里面是中空的,这是特意留出来盛放四季鲜花的,每天清晨就有衙役用快马从乡间收了鲜花,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入其中,虔诚地好像面对一尊伟大的神灵。
“柳兄,听说有一个工匠在雕刻魏阉雕像时把脑袋雕大了,不得不打磨小一点,监工的小太监就抱着魏阉的脑袋嚎啕大哭,比自己的脑袋挨了一凿子还要悲痛!”苏河昨日才赶来,今天就跟着大队人马横扫嘉定城,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他见到柳旭对着魏忠贤塑像出神,走过来补充了一个趣事。
“苏兄果然博闻强记,若是我没有记错,这魏阉塑像的肠子五官都是金玉珠宝为之,咱们倒是不该浪费了。”
“柳兄的意思是?”
“不如把塑像砸了,把珠宝拿出来买点米面布匹发给士子百姓们,反正都是取之于民,咱们不如用之于民!”
“不错,这才显得咱们是堂堂之师,是为了天下公义才巡行反阉!”
一起前来的农民不知道这座大殿的意义,只知道眼前这些穿长衫的都是秀才公、举人公,他们既然敢破坏这座大殿,又肯给自己发钱,向来是没什么问题的。是以当命令他们用斧子劈砍这座大殿时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纷纷将手中的柴斧砍向这座精心修造的大殿。
木屑横飞,刀斧纵横,为了祈福而建立的生祠连自己都没能保住,由嘉定城能工巧匠精心修造的大成殿即将在很短的时间内,在一群没有任何艺术细胞的农民手中化作一堆碎木。
“不能砸,不能砸呀!”突然,一个工匠模样的人冲了出来,他满脸是泪,神色惶急,冲着柳旭大喊道:“这生祠是大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是这嘉定城最漂亮、最辉煌的建筑,你们砸了魏忠贤的塑像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整个生祠都给砸了?”
这个工匠年纪已经不小了,他穿着蓝色圆领短衫,面孔黝黑,手上老茧丛生,眼睛里满是经历了一生风霜艰苦的沧桑和悲伤。阅历给了他足够的能力辨认一群人中的首领,他巧妙地绕过几个阻拦他的家仆,冲到柳旭跟前跪下:“这座生祠是我老汉这辈子最后的作品了,公子您砸魏忠贤塑像是对的,我们都支持,但是请您把这生祠留下吧,这也是百姓的钱粮修造的,给他们留下点东西吧!”
说罢,这个已经进入迟暮之年的老汉给柳旭跪下,砰砰砰磕起了响头,他磕得是这样用力,以至于他的脑门很明显地肿胀了起来。
“老伯,老伯,不要这样!”刘如意似乎被他的泪水打动了,他试图上前扶起工匠,但是工匠和土木打了几十年交道,哪怕是年老力衰也不是刘如意这样的书生可以扶得起来的。
“公子,公子,你看这……”刘如意眼神中有些悲悯,又有些无奈,他迭声呼唤着柳旭,充满希冀地看着柳旭,希望自家公子能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来。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不喜欢破坏,但是此时他们唯有以最决绝的行动才能显示出他们的决心,同情在此时就和动摇等同,也只有刘如意这样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上前扶起老工匠。
“老伯,你的心情我理解”柳旭走上前去,掏出手帕温柔地给老工匠擦了擦眼泪,丝毫不觉得这个满身泥垢的老人身上的污渍会弄脏他华美而昂贵的衣服。
“虽然我很理解,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个生祠留不得。第一,魏忠贤必败,他一倒台,我不拆你们县令也是要拆的;第二,若是留着这生祠不拆,我们这此行动就不算完全胜利;第三,万一魏忠贤倒台后上官因为你们嘉定不拆生祠而迁怒,你们嘉定百姓就要倒霉了。所以,我私人给你二十两银子,你拿去做点小买卖吧,而这生祠——”说到这里,柳旭语气有些不忍,顿了顿,他随即说:“留不得!”
周珺听了这句话,没有再给刘如意乞求的机会,大声对着待命的农民说道:“公子有令,生祠全部拆毁,一个不留!所得自己保留,公子一文不取!”
对于他来说,公子的命令就是一切,而其他的事情,诸如价值,诸如感情,诸如意义,对他一钱不值。
少年略带尖利的声音在秋日的天空中飘荡,它和老工匠有气无力的哭声相互唱和,一起在空中渐渐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