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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恩突然惊醒,他这才恍然发觉,刚才那真真切切的感受竟然不过是黄粱一梦,不过事如春梦了无痕,只是那彻骨的痛苦、难耐的疼痛、骇人的煎熬,却历历在目,让他忍不住怀疑眼下的一切才不过是环境,唯有那痛苦才是永恒。
王承恩从床榻上睁开眼睛,进入演练的是一张镶玳瑁屏风床,上面挂着苏绣帐幔、黄铜镶宝石帐钩,这张床装饰极尽精巧,两侧有栏杆,两边的的榻扇使用螺钿攒造的,在透射进卧室的初升的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华贵的光芒。
这张床虽然很舒适也很精巧,但是并不大,最多不过仅容两个人同卧。王承恩记得万历、天启初年宫里面流行一种极大、极蠢笨的大床,必须由十多个人才能搬动,上面可以同时睡七八个人,端的是蠢笨无比,这是由宫中的能工巧匠按照世俗的样子打造的,上面还雕刻着如八仙过海、寿星献桃之类的吉祥图案。但是这太监最是喜新厌旧的,他们没过三四年就厌倦了,反而又喜欢上了小巧精美的床铺,那些耗资巨大的、蠢笨的巨床也就变成了宫里面的柴薪。
王承恩从床上缓缓坐起,没有立刻下床,这是一个老太监教他的,起床后不要立刻下床,有助于延年益寿。
一个小太监见到王承恩起床了,立刻凑上前来:“爷,你醒啦!”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这让刚起床脑袋还不甚清醒的王承恩有些不满,他皱了皱眉毛。
小太监惯是会察言观色的,眼见王承恩不喜,立刻带着哭腔叫嚷道:“爷,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王承恩见此,不由得有些头疼,只好安慰道:“你没错,只是我刚醒来有些头疼罢了,你且扶爷起来,给爷梳洗打扮了,皇爷待会还要召见,不能误了大事!”
听到这话,小太监破涕为笑,嬉笑着去拿铜盆接水去了。
王承恩心里暗叹,这世俗之人果然没有说错,说“太监三个性儿,不要惹他”,这所谓“三个性儿”,一个是喜怒无常,任意闹事;二是多泪善颦,一味娇痴;但是你若对了他们的心思,便把脑袋卖给你也不妨的,这是第三个性儿。他这服侍太监,可不就是这三个性儿的最好体现嘛!
小太监将水接来,帮助王承恩洗面、修剪眉毛,然后又喋喋不休地说道:“张公公说是最近新得了一件宝物,想要邀请爷您散了班之后一起鉴赏,到时候再一起打打双陆、斗斗鸡、玩玩纸牌,再叫上最近京师时兴的吃食,岂不美哉!”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啧啧有声,显然是对这种生活羡慕极了。
王承恩一想,这张公公是御用监外把总,属于这二十四衙门里面大大的肥差,除了上面还有个掌印太监管着,是在监里面说一不二的,他又掌管造办御用围屏、摆设、床榻、桌柜等木器和象牙、檀木、乌木、螺钿、雕漆等玩物,最是能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他这样的人物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能让他说是宝物的,想来定是稀世奇珍。
只是这太监本是皇爷的家仆,所用的、所穿的、所吃的无不是皇恩浩荡,无不是皇爷赐下来的,他这么中饱私囊,终究还是会坏了这皇爷的大好江山啊!
王承恩因为入宫时年龄尚小,得以在内书堂读了几年书。这内书堂乃是宣德爷爷仁慈厚德,特许宦官读书的地方,读出来就可以在二十四衙门任职,因为能文多才,这样的太监一般会有比较好的前途。在内书堂教书的也不是一般人,都是一甲二甲出身的翰林,给王承恩上课的乃是万历四十七年的李翰林,家学《孟子》,将忠君大义和报国之道讲得天花乱坠、引人入胜。王承恩正是因此才深深明白这天下原本就是皇帝爷爷的天下,这些太监如此奢华腐化,就和大户人家里面吃里爬外的账房管家有何区别?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账房管家吃里爬外,祸害的仅仅只是东家一家,而这些狗东西吃里爬外祸乱的却是整个大明天下!
但是话又说回来,王承恩对这些和自己同命相怜的可怜人又实在恨不起来,都是些没有根的、没有后的可怜人,生前没有子嗣,身后入不得家庙,都是些享受不了香火的孤魂野鬼,不在活着的时候多享受一些,等到死了,到了阎王爷那儿,又该如何分说呢?
是以,王承恩有时候又想,是不是这里面有一些不妥当呢,为什么明明让这些太监掌握了这么大的权柄,又不让他们有个想头、有个盼头呢?他虽然只读了六七年的书,也知道这个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君子固然可以无恒产而有恒心,但是小人不行,为什么不能给小人们一点恒产,让他们可以安身立命、可以传之后世呢?
但是再往深了想,就要涉及到整个太监制度了,王承恩不会去这样想,也不敢这样想。
“爷,您看怎么样?”小太监将一面铜镜拿到王承恩面前来,让他仔细端详自己的尊容。
王承恩看了看那铜镜,是李公公新送来的,镜子呈八出葵花形,后面刻着“长命富贵”八个字,做工精美,照影清晰,是一面难得的好镜子。
只是这太监去想“长命富贵”,不也太讽刺了吗?王承恩叹了口气,这样想着。
“爷,您今天穿什么衣服?”小太监又殷勤地问道。
“就戴那五梁冠吧。”王承恩特意挑了一个不容易引起猜忌的头冠,本来洪武爷爷定下制度,宦官没有朝服且无职位的宦官穿着和庶民等同,但是到了现在这些制度早已经名存实亡,太监们纷纷创制服装,即使遇上大忌辰或者修省,也能玩出花样来。他们往往会用天青色或者竹绿色的花纱罗代替青素一副,里面再衬上淡红色的内衣,看上去分外漂亮,只是这衣冠所在,礼之所存,任由这帮人任意篡改服饰,这大明礼仪礼法又该往哪放?
又叹了口气,任由小太监服侍着穿上淡紫色的蟒袍,两面系上鸾带,脚上穿着淡红天鹅绒皮靴,王承恩带着他走向司礼监,他现在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司礼监在二十四衙门中属于最顶尖的衙门,所以他的地位颇高,有资格拥有自己的随身太监。
司礼监位于万岁山东北,还拥有自己的印刷厂,王承恩没有具体了解过,据说里面有印刷工人上千,每日负责朝廷文书、公告、一应经书印板以及印成书籍,算得上事务繁忙了。
虽然司礼监的权力很大,掌管朱批内阁票拟的权柄,但是司礼监的建筑在外观上并不起眼,但是所费钱粮并不少。当初建立司礼监的房屋时,据说在木厂树立了很多栋梁,每根栋梁都从头部凿空,然后将烧得滚烫的桐油注进去,这样做好的栋梁不仅不透不腐,更是牢固无比。司礼监还有自己的彩绘,画的尽是些世俗的画片,如三英战吕布、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等等,耗费牛胶千斤,可见这些太监的审美并不高明。
魏忠贤已经早早在司礼监等着了,他虽然骄横跋扈,但是从来都是极为勤政的,尤其是现在新皇即位,大家都摸不着新皇帝的心思,因此当差做事都越发的用心了,生怕出了差错惹了祸。
魏忠贤生了一副好皮囊,长面阔鼻,天庭饱满,尤其是他的一对眸子,目光炯炯,闪烁有神,只要他看着你,你就感觉好像被他完全看穿一样,这让很多人都不敢和他对视。魏忠贤穿着他自创的“牌繐”服装,里面穿的是“贴里”,上面装饰满了明珠,还有织金的寿字、喜字纱纻,看上去富丽堂皇,好像过年的时候的戏子。
他头上顶的是九梁冠,本来这七梁冠就是到顶了,但是魏忠贤把持权柄,操持上下,莫敢不从,因此生生将这七梁冠改成了九梁冠以显示他的无比威风。看见王承恩戴的是五梁冠,魏忠贤不禁笑道:“承恩公公,何以不戴七梁冠而戴五梁冠呢?”他本是个无赖混混出身,连字都不认识一个的,但是在宫内待久了,也学会了一些文词,比如“何以”就是他新学的,这让自诩受过翰林教育的王承恩颇为鄙夷。
但是王承恩绝对不敢把这种鄙夷表现在实处,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比新皇即位举行大朝时行礼都要标准,都要虔诚,然后说道:“九千九百岁在此,小人算什么东西,敢比您少两梁?如何敢戴七梁冠?只带个五梁的,凑个数罢了。”
魏忠贤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对着周围其他的随堂太监笑道:“这个王承恩,是个乖觉的,知道不能和老祖宗我争锋,但是你若这么谦卑,说出去还显得老祖宗我没有容人之量,这倒是不好了。这样吧,老祖宗我特许你戴个六梁的,若是表现好再加一梁!”
这头冠的梁数从来都是单数的,什么时候有过六梁的意思?这东西若是顶在脑袋上,只怕王承恩这人就丢大发了!
只是眼看着周围一圈太监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王承恩又如何敢把自己内心的话说出来?因此他只得跪下谢恩道:“谢九千九百岁赏!小的今天散了班就叫人做个六梁冠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