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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氏母女的遭遇仿佛一道涟漪,很快就消散了,这里的人都朝不保夕,谁又有多余的同情给别人。斯迎仿佛也忘了对这桩事的疑惑,不再追问,而是又开始和柳佩文讨论起学问来。元氏偶尔指桑骂槐的说上两句,也只是讽刺她假装清高,这种时候还弄这些没用的,对斯迎的家事只字不提。
又过了两天,忽然牢头走进来,对斯迎说道:“有人来看你,准备一下吧。”竟也不走,恭恭敬敬的等在牢房门口,斯迎没见过她这样郑重,赶忙也站了起来。过了半饷,大理寺丞陪着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走到近前,牢门打开,斯迎才看出来人是个女子,四十来岁年纪,杏眼柳眉,气度雍容,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却更添了她的风韵,身着四品官服,头戴乌纱,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威严,她赶忙下拜:“学生见过老师。”
那女官笑道:“你认得我?”
“是,您是我太平学宫的学督,就是学生的老师。学生去年获奖时,是您给我发的奖励和文书。”斯迎恭敬的回答道。太平学宫的最高长官称学督,是朝廷的四品命官,如今这位姓杨名华,是学宫建立后的第四任,坐上这个位置也有十年了。
“哦?”学督看着斯迎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姓顾,名萱,字斯迎。”
学督听她虽是一口官话,腔调中却带着江南人特有的绵软,问道:“你是江南人?”
“是,我家原在苏州,后来父亲上京赴任才来长安。”斯迎说道。
“你现在上哪一学,哪一斋。”学督问道。
“茂学,甲斋。”斯迎答道,茂学在上完蒙学或者在家开蒙之后就可以上了,每三年招生一次,每次招收三百六十人,六十人为一斋,也有不少中途来上的,以甲乙丙丁区分各斋,斯迎在甲斋说明两件事,首先她应该是从蒙学考上来的,其次她的成绩不错。茂学虽然不是严格按照成绩分斋,但甲斋通常都集中了最好的学生。
“你从什么时候来学宫的?”
“六岁的时候上了蒙学,后来又继续读茂学,已经五年了。”
学督点点头,说了几句“好自为之”一类的话便离开了,再没说别的。斯迎目送学督走出女牢大门,手紧紧的握着栏杆,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她家里的情况。她虽然不认得陪在旁边的是大理寺丞,却认得那人的官服是从六品,因为她父亲去职前是著作佐郎,也恰好是从六品上。
平时这里能见到最高的官就是带人把判刑犯人带走的狱丞,而这次狱丞却跟在那人后面点头哈腰的,显然那人是他的上司。斯迎也见过这里的犯人又当官的亲属来探望,但大多是穿着常服,也无人陪伴。而女学的学督穿着官服正正经经有人陪着,恐怕不是因为关心学生,斯迎不知道为什么学督来这里,但她本能上觉得事情一定不简单。因此她拼命忍住自己心头的种种疑惑,半个字也没有多问。
外面,大理寺丞送走了学督,狱丞在一旁悄声问自己的上司:“刘寺丞,您看这……”
寺丞想了想,说道:“摸不准上面什么意思,这事我再跟寺卿汇报一下,这当口我们在风口浪尖,行事都要小心些……”
“那要不要挪到天字号牢房去?”狱丞问道,天字号牢房是专门关押五品以上高官的,条件也最好。
“不用,上边什么都没交代,你让下边人小心些便是。”寺丞捻了捻自己稀松的胡子。
两人商量完,便各自去办自己的事了。
此时牢中也热闹了起来,众人对学督议论纷纷。温氏说道:“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女官呢。”
元氏“嘁”了一声,冷笑道:“什么不伦不类的。”
斯迎没有理她,接着温氏的话头说道:“她是我们太平学宫的学督,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呢。”
“能当这么高的官,肯定不简单。”温氏笑道。
“嗯,我们学督博学多才,年轻的时候和国子监的人辩论,旁征博引把那人说的哑口无言呢。还写得一手好文章。郑太皇生前就很看重她,夸她是“美材”,后来前任学督退了之后,她就接任了学督,如今也有十年了。”斯迎毫不掩饰自己对学督的崇拜之情。
元氏嗤笑道:“那是女人该干的事吗?我虽然不懂诗书,却知道圣人说女人就应该在家好好伺候公婆,养育孩子,学这些没用的,只会教出些不安分的女人。你们那学督整日这样不男不女的,我看那些书是白读了。”
“圣人虽然说男女有内外之分,却也说有教无类,女子也应明理,才能上事宗庙,下济后世。女学是郑太皇所设,为的就是教化天下女子。如今,女学培养的女官在朝中供职的有百余人,和男人一样辅国治民。”斯迎本来不想跟元氏争辩,但见她越发过分,竟然攻击起自己的师长,便忍不住出言反驳。
“能当官的有几个,再说你当我不知道,那些女官都是摆设,就是当年朝臣们不愿意忤逆郑太皇,所以放着哄她老人家高兴罢了。”元氏尖刻的讥讽道:“谁不知道进女学的是什么人,都是些市井之徒,妄想女儿能攀高枝,让女儿识上几个字,送给达官显贵当妾。要不然好好的女儿不放在自己身边教养,非要送到那种地方去!”
斯迎虽然聪明,到底年纪小,哪见过这等妇人的骂人功力,更何况,郑太皇去世以后,女学很快衰落了,现在只有少数官宦人家把女儿送去,大多数都是小官小吏、富商、长安周围的乡绅人家还有长安百姓家的女孩,再有就是女学收养的孤儿。元氏说的情况在女学也很常见,这也是女学屡屡遭人诟病的地方。
本来她母亲对她上女学也很有疑虑,但他们刚来长安,人生地不熟,又没有亲戚可以走动,她母亲产后体虚,照顾弟弟都觉得力有不逮,没有多余的精力再照顾她,父亲怕她寂寞,便把她送进女学里,也是想让她结交些玩伴,况且,她曾祖在太祖朝任中书舍人之时,支持过郑太皇建女学,也算是有些渊源。
斯迎憋得脸通红,有些不知怎么反驳。只听柳佩文忽然轻轻说道:“当今圣上的生母慈惠太后也在女学读过几年书呢。”
元氏本来还想继续冷嘲热讽,听到这话,立时把下面更难听的话憋了回去。斯迎感激的朝柳佩文一笑。柳佩文说道:“你上次说《谷梁传》宣公卷的章句还有不解之处,现在我便给你讲解一下吧。”
杨学督回到学宫的官厅,这是一个五间的正房,中间是正厅,东边一侧的次间和稍间并用作她的廨房,西侧则全用来堆放各色卷宗、资料,前面的抱厦做出一个隔间,是她文书的廨房,正往里走,周文书从一堆卷宗里探出头来,说道:“您回来了。”
“嗯,今天有什么事吗?”
周文书走了出来,说道:“蒋学监找了您两趟,看您不在就回去了,说下午再来,哦,刚才慈惠太后身边的夏公公过来了,说太后有些东西让学督看一下。”
“什么东西?”杨学督问道。
“是一些卷宗,上面好像写了个名字叫顾……顾……呃……叫顾……”
“哦,我知道了,那孩子在学里写的东西。”杨学督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于是便打断了她,没有让她说下去。并非这个文书能力差,实在是她的事情太多了,学校大部分需要让杨学督决定的事都要先交到这位文书手里,经她整理之后再交给杨学督处理,摆在她桌上的卷宗就能把人埋起来。
说起来,杨学督这个四品官当的还真是憋屈,不说别的实权官吏,东边太学的最高长官祭酒,不仅官品比她高一级,下面还有司业、丞、主簿、录事外加若干吏员,她则光杆一个,她这个文书连个流外品都没有,还得女学自己出钱发薪俸。就这样,还经常有人上奏要求取消她的官位,要不是本朝倡导孝道,这几个皇帝谁也不愿意违逆祖训,她这个官恐怕早没了。
如今女学的财政越来越差,她这个学督也是能省则省,不想多雇人,只好委屈周文书多干活了。杨学督叹了一口气,看看里屋桌子上放着的一沓子卷宗,心道:看来太后挺重视这事,这么快就把东西送来了。
只听文书说道:“给您沏壶茶吧。”因当年郑太皇最爱冲泡炒制的散茶,如今从宫里到市井,平时大家也都爱用它,过去那种煎茶只在茶会或者斗茶的时候用。杨学督摆摆手,说道:“我先去吃点东西,回来再说。”
周文书笑道:“是了,您今天一早就进宫,这会儿才回来,想是饿了,要不我去对面同庆楼给您定上您爱吃的,叫他们送过来?”
杨学督摆摆手:“不用了,我去咱们饭厅垫点就是了,张师傅铁定给我热着呢。”
周文书做了个怨怪的表情:“您一不按点吃饭,我又得挨张师傅骂呢,说我没照顾好您。”
杨学督笑呵呵的说道:“我们周大文书受委屈了,我回头请你吃谢家大婶的槐叶冷淘。”
“您都欠我多少回了,赶紧去吧,张师傅厨艺再好,火上温时间长了菜叶子也蔫了。”周文书笑道。
杨学督点点头,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蒋学监再过来就让她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吃过就回来。”说完便走出了官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