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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脖子就是自己的年龄,那上面的痕迹如同树桩上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纪念着曾经走过的年年岁岁。
杜九眼前的脖子早已不再优雅美丽,一层又一层的褶皱堆叠,大小不一的黑褐色斑点点缀其中,如同固执的孩子般一路爬上了那皮松肉赘的脸庞。他干枯如柴的左手一顿,如待珍宝般地将一缕银丝别到其耳后,叹道,“卿卿,四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被唤做“卿卿”的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此时闻言将干瘪的嘴一努,老眼一瞪,哼道,“你这糟老头子,这是嫌弃我了不成?”
说实话,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果放在一个美女身上,那定是眼波流转,娇嗔美丽,惹人无限怜爱。可如今,这老得眼皮垂到不见眼睛的老太太做起来,真真......
站在老者身后的人齐齐打了个冷战,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杜九却丝毫不在意,甚至笑呵呵地讨饶,“卿卿我错了,来来来,瞧瞧你九哥哥这么多年手艺有没有落下。”边说,边轻轻捧起老太太的脸,右手娴熟地拿出了眉笔。转眼,老太太一双眉毛长长弯弯青青,像远山一样秀丽。
杜九满意地点点头,“卿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美。”老太太不好意思了,捂了捂嘴想笑,却又转眼泪湿眼眶,“九哥,是我连累你......”话未尽,哽咽难言,惹得杜九忙忙安慰。
俞烈见状皱了皱眉,道,“盟主......”
雷霸性暴躁,见这哭哭啼啼不停,早已忍不住,截了俞烈的话骂道:“杜九,这是坟场,你这老不死的,还当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唔!”
话音未落,只听雷霸闷哼一声,猝然倒地!
日沉西山已久,阳光已收,黑色渐浓下的坟场就这样突然安静了下来。风止鸦不鸣,连适才啜泣的老太太也收住了眼泪。有人按了下雷霸的颈侧,颤声道,“死了......”
众人这才发现雷霸虎目圆睁,呼吸停止,唯有胸口插着一支眉笔!事情发生在弹指之间,饶是在场一众人都是艺高胆大,也忍不住齐齐后退一步。心道:不愧是连任三十年的武林盟主!雷霸好歹也是武林中排行前五十的好手,竟被他毫无声息地一招毙命!
场中陡变,杜九却只关注自己怀中之人,那双杀人于无形的双手此时正轻拍着老太太,如哄婴儿般道,“卿卿先去,九哥哥很快就来。”老太太脸色惨白,嘴唇紫乌,显见是中了剧毒,毒发了。她之前还老泪纵横,临死却笑得欢喜又满足,急喘间不忘安慰,“我不疼。”随即,一阵抽搐后便伏在杜九怀里再也不动了。
杜九轻轻拭去老太太脸上的汗水,埋怨道,“你从小就最怕疼,还骗我。”长长叹息一声后又道,“不过,好在马上就不疼了。”自言自语间,明明粗噶难听的破锣嗓音偏偏柔软到要滴出水来。
“盟主,该上路了。”俞烈似也被感染,声音放得很低。见杜九未反对,吩咐道,“送盟主上路!”
有四人执刀而上,忌惮地将杜九困在中间。
杜九纹丝未动,连看也未看愈烈一眼。他微微低着头,粗噶的声音再次在场中回响,沧桑又笃定,“俞烈,老夫我死则死矣。只是你记着,请神容易送神难,‘阴司’岂是你能招惹的,好自为之!”顿了顿,突道“俞烈,你永远也比不上向天涯。”
说完,嘎嘎而笑。笑声嘶哑刺耳,穿透力极强,竟惊得周遭的乌鸦尖叫着乱飞。
“住口!”笑声撕裂了一方宁静,也同时撕裂了俞烈的镇定。他面目狰狞,挥手一剑就朝杜九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柄长剑左右夹击,生生将俞烈的剑势转了方向。俞烈大怒,却见阻拦之人黑衣鬼面,正是来自阴司的鬼差。当即怒喝,“你们阴司这是何意?”
“大胆,敢对阴司不敬!”
场中鬼差闻言,不待命令便剑指俞烈。另一方见状也是怒不可遏,立即拔剑相向。夜色已浓,月亮也冲出了云层,在这空寂的坟场,一场战事一触即发!
然而有人却在这时轻轻一笑,笑声虽然清朗毫无威慑,但却压得众人动弹不得。“我阴司数十人,而你俞烈也就是十个人。你觉得自己有胜算吗?”话音未落,有一人紫袍披身站到了俞烈身前。
这人脸罩面具,此面具与其他鬼差不同。一般鬼差的面具面目死板肃然,毫无表情。此面具浓眉虎目,怒目圆睁,做工精细,这人便是阴司的四大判官之一罚恶司。他到场后,只在联手伏击杜九时出过手,之后便一直站在暗影中一动不动。这种能将气息隐匿到忘记存在的人,当然不好对付。
想到这儿,俞烈按捺住那股戾气,收剑,抱拳笑道,“阴司今日既然让判官亲自前来,可见诚意十足。你们协助杀杜九,俞某给你们兵器库钥匙。判官大人不会忘了吧?”
判官一摆手,道,“今日如不是我们抓到杜九的情人,乱了他阵脚,就算再来这么多人也奈何不了他。再者,杜九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该轮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死了?”俞烈不信。
这时,有人走到俞烈身侧,“俞堂主,杜九确实已经咽气了。”
杜九仍是微微低着头,嘴角略微上扬,只是双眼已闭。俞烈上前伸手轻轻一推,杜九就这样抱着死去的老太太僵直地倒了下去。
“老匹夫,哈哈哈!”俞烈开怀大笑,“我俞烈总有一天要坐上盟主的宝座,杜九你就在地下看着吧!”身边一众人闻言,都纷纷道贺,“恭喜俞堂主,盟主宝座指日可待啊!”
俞烈等人兴奋不已的时候,判官早已拿了钥匙,带人悄然退去。明明有数十人之多,离开时却毫无声息,甚至连俞烈都没有发觉这些人是何时离开的。
圆月高悬,夜风忽起。判官罚恶司最终在十里之外的十里亭停了下来。十里亭的四周荒芜,十里之内除了野草连棵树和石头都没有。这种地方,任你武艺再高也会在月色下无所遁形。对于判官来说,这是个好地方。
“孟婆为何还没有到?”时过良久,判官问道。
“消息在坟场就已发出,想是孟婆本就晚到,多走了些冤枉路。”副官见判官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
“说。”
“阴司规矩,凡与阴司接头之人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是饮了那孟婆汤抹去记忆。为何刚才我们毫无作为,匆匆离开?”副官一口气说完,等了半天却不得判官回应,手心渐渐沁出汗水。正准备跪下请罪,判官却开口了。
“你听。”
“什么?”副官很疑惑,静下心来听了很久却毫无所获,“大人?”
“愚钝!”判官叱道。
“大人息怒。”众鬼差应声而跪。
“哼!”判官转身,冰冷面具上的那双怒睁的双眼显得尤其渗人,“怪道你在阴司多年竟仍是个副官!”
副官只觉得两股战战,颤声道,“属下无能。”
“夜听风声,风声能告诉你很多东西。今天的风声告诉我杜九可不是这么好杀的。他最后那一声笑极不寻常,气出丹田绵延不尽,不知传出几远。俞烈这些人还在那儿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会儿不用我们动手,估计都已经去见阎王了。”
副官恍然大悟,“杜九临死成功向亲信报信,如今我们及早撤离,他们定当以为一切皆出自俞烈之手。怪不得大人吩咐属下提醒孟婆改道十里亭,只是......”
“嗯?”
副官接着道,“只是万一杜九那些亲信,从俞烈等人口中套取到我们阴司的消息......”
“他们没这个机会开口,”判官嗤笑一声,“撤离时那些毒粉会让他们一个时辰不能开口,这点时间足够那些赶来的正道做很多事了,更何况正道中也有我们阴司的人。一切,尽在先生的掌握之中。”
同一时间,有人历经生死,也有人蹲在墙角发脾气,这个人就是刘三。刘三这城门的守门人已经做了三个年头,也算是老资格了。此时,他正很不耐烦地训着新人小马。
“我说小马,今天是鬼节七月半,按理轮不到我刘三来值勤,瞅瞅你惹的这些祸!你说你,口吃也就算了,脑子还这么笨!你得罪谁不好,竟然得罪陆家。陆家是谁你知道吗?陆家那是我们风城城主木惊天的少公子木言之的未婚妻陆小姐的娘家......”
“有......有......有......”
“有有有,有你个头啊!”刘三见小马那哆哆嗦嗦的怂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招呼在他脑门上,“你刘大爷每次说你都当耳边风!走走走!时辰到了,还不快去关城门!”
“有鬼......鬼......”小马嘴张张合合折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只吐出来硬邦邦的两个字。
“出息!”刘三骂骂咧咧,“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有鬼也是假......假的......”
刘三这下说不出话了。
城门外,古道上,有个女子一身广袖长衣,正踏着月色迤逦而来。青色的伞,青色的衣,月色凄迷的当下,她左手挽着一只暗红色食盒。食盒上漆色包浆很漂亮,盒盖上是金漆绘才子佳人的漆画,周边饰一圈花枝纹。
不对啊,他为什么能瞧这么清楚呢?
“哇啊!”刘三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跳而起,“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了?!”
不对啊!
这女子明明之前还在百丈开外,一路行来连衣服都没动过,可见走得很慢才对,怎么眨眼间就到身边了呢?莫不是......莫不真是鬼不成?
刘三犹自不信地揉了揉眼睛:翠竹的伞柄,青色的伞面,伞下一张清秀的脸。刘三不受控制地瞄了眼地上:月色明亮,将女子纤细的身影拉得更加细长柔美。
哦,有影子......
有影子那就是人,不是鬼啦!
刘三暗暗松了口气,抬头再看那女子:星眸如水,琼鼻如玉,真是张秀丽的脸!此时此刻,这张脸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红唇微动,“请问小平山怎么走?”
“沿大路直走,看到翠御斋后右拐,然后走到底就能看到。”刘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话完愣了愣,暗骂自个儿也没出息,“你要去小平山?”
女子点了点头。
“可是......”刘三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觉得这七月的晚风竟然冷飕飕,激得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哆嗦道,“可是那是坟场啊。”
青衣女子早已飘然远去,只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可是我要去那儿给人送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