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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圆月幽幽悬在半空,将荒凉凄冷的三岔路口照得更加凄凉。
那顶四人抬着的青布小轿,起先还只是圆月里的一个黑点,一路乘着夜风飘飘荡荡。眨眼之间,却如鬼魅般行到了近前,然后来势一顿,缓缓落下。
四个鬼面人脚尖着地,明明是落在那陡峭的山路间,肩上的轿子却四平八稳,连帘子都未动一动。
阿四站在原地,只觉得那四张獠牙青面泛着诡异的冷光,好似真真来自地府阴司,有种说不出的心悸。
她是第二次看到这场面,也知道青布小轿里坐着的,便是阴司幕后的真正主人——先生。
怎会如此之巧,竟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先生拦在了半路?
阿四又惊又疑,一下子便顿住了。
苏幕遮给的解毒丸不愧是出自薛神医之手,几颗下去,她便恢复了精神。所以她一早就醒了,硬是逼着自己装睡,直到众人懈怠下来,才趁着夜色独自离开。
若要问她为何独自离去?
呵,一个致使你记忆皆失的罪魁祸首,难道还要与之勾肩搭背,同行相伴不成?当然,规仪对自己有怨,她之所言也未必就是真相。然而规仪乃阴司四大判官之一,苏幕遮处理她却如同处理一只小猫小狗般随意。这鲁南苏公子,恐怕并不如表面一般与世无争吧......再则,对于自己的追问,他虽并未多说,但只看他那表情,便知规仪所言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阿四记忆不全,也不聪明,如何知道谁真谁假,又如何能斗得过谋算了得的苏公子?与其被傻乎乎地困在局中,还不如彻底跳出来,凭己之力好好探查一二。
原本自己最后一个任务是在京城,留在宛城也只是为了协助规仪而已。如今规仪生死不知,崔判官虽然不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但多少还是会招惹些是非。事不宜迟,她需要尽快进京,尽早完成任务。还好那幅至关重要的画在自己手里,待她去京城找到刑关......
想到刑关,阿四更加纳闷了。明明在凤阳楼见过他,为何之后连连发了暗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呢?虽然当时尴尬,但他应是中了春毒。相对于故意毛手毛脚的苏幕遮,自己并不怪他。
也罢,待她到了京城,找到刑关好好问一问便是。找到了刑关之后,她还要去一趟京城的梨山别庄。
因为,她昨夜在昏睡中,忽然看清了那张脸......
“大胆孟婆!见到先生竟敢不拜!”
陡然一声粗喝,将神游天外的阿四给拉了回来。
阿四冤枉,她觉得自己肯定病了,神游地也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地,脑子里就飞速转换着一幅幅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有时候明明在吃包子,脑海里却出现两个少年在厨房里偷嘴的画面,唉......
阿四不敢辩驳,连忙整顿了脸色,单膝跪地道,“孟婆阿四,拜见先生!”
话毕,她半点不敢好奇,垂下头来等候吩咐。
熟料,阿四等了半天,只听到耳边呼呼而过的寒风。她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却听到青布小轿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那声叹息似饱含了千言万语,长长一口气,连寒风都无法将它吹散。阿四听到后却如五雷轰顶,被这一声叹息狠狠地定在了当场。
出现在阿四眼前的,是一只白净的男人手,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它轻轻撩起了轿帘,帘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俊颜。
“阿四,你要去哪里?”
阿四根本记不得要回话,只是木然地愣在原地。男人也不介意,眉间微蹙,躬身走出了轿子。
天地间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他衣袂翻飞、发丝凌乱。他脚下不停,沿着崎岖的小路,披着满身月光朝她潇洒走来。
“是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规仪会与他有纠缠,怪不得他能随意处置规仪,怪不得......
阿四看着眼前这个白衣长带,逆风而立,一脸淡然的男子,心底却波涛翻滚,卷起一股股怒潮!她竭尽全力地平息着越窜越高的火苗,僵硬地勾起嘴角,自嘲道,“机关算尽,真不愧是鲁南苏公子。哦不,应该尊你一声先生才对!”
“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喜欢就是。就如同,不管你以后会不会恢复成古池,我都只叫你阿四。”苏幕遮背过一只手,另一只手便伸过去扶她。
阿四低低冷笑两声,紧接着右手一挥,“啪!”的一声,狠狠拍开了苏幕遮的手。然后,她膝盖一动,缓慢又坚定地站了起来,将腰背挺得笔直笔直。
苏幕遮见状一僵,默默收回了手,低眉叹道,“何必如此,我虽对你做过一些错事。但请你相信我,待你回忆起过去之后,你会感谢我。对你而言,这是殊途同归。”
“哈!”石子划破了阿四的手心,沁出了丝丝鲜血,她却一声长笑,然后陡地一收,盯住苏幕遮冷冰冰道,“我的确要多谢你!”
“多谢你抹去我的所有记忆,让我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多谢你将我困在阴司给你卖命,让我看清自己有多无力多愚蠢!多谢你一边用阴司给我下圈套,一边又换个身份跑来与我相交!真是多谢你!”
阿四说一个“多谢”便往前跨一步,明明个子娇小,却偏偏如一座喷发的火山般移动着,竟将苏幕遮给逼得连连后退。
苏幕遮思忖片刻,脸色也冷了下来,“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跟我回去。若是不喜欢我的方法,也不妨换一种合作方式。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话音未落,阿四按住伞柄,“唰”的一声抽出了短剑。短剑在月色下愈加明亮,倒映着阿四紧绷的脸庞,显得杀气腾腾。
阿四的剑拔得快,鬼面人的动作更快。她这才刚刚将起剑势摆好,对面的苏幕遮便被三个鬼面人护了起来。
苏幕遮见状一顿,他从下轿的那刻便告知自己,以不变应万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必须冷静。却不料对方只是一个拔剑,一股莫名的情绪却瞬间占领了他的心房。
他禁不住寒了脸,道,“这剑还是我让崔判官帮你准备的,不想有一天,竟会用到自己身上来。好,好,好!”
苏幕遮连说三个“好”,然后一把推开身前的鬼面,大步一跨,站在了阿四的三步之外。他指了指身侧的鬼面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来,朝这儿扎!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他不说倒也罢了,如此一说,阿四气得头脑嗡嗡直响,“怕你何来?!”
话音未落,短剑一抖,携着一股劲风直刺苏幕遮的胸口!
阿四轻功颇好,剑法却真心极差。饶是她愤然一搏,也被倏然窜上来的鬼面人给拦了下来。她心中悲愤,好似自己是个被人把玩的木头人,怎么跳都跳不出别人的手掌心。
“啊啊啊!”阿四仰天大叫三声,一剑震开鬼面人。然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往苏幕遮方向。苏幕遮身前站了另两个鬼面人,见状提剑便刺。
按理,两人这一招,应该能将阿四逼退。熟料,阿四不要命似的,竟然以不顾长剑,揉身扑上!
“噗!”
“小心!”电光火石之间,苏幕遮大喊一声,却终究是慢了。长剑锋利异常,一下子便将阿四的左肩给刺了个对穿!
苏幕遮一脚踹开刺伤阿四的鬼面人,然后一步抢上,慌慌张张便去扶她。可是,手才将将碰到阿四左臂,一根细长的银丝便骤然套上了他的脖子。
阿四吞咽着血水呵呵而笑,双手握住天蚕丝,道,“如何,我说能杀了你,便能杀了你!”
“大胆!”变故陡生,场中的几个鬼面惊得放声大喝。
“还想拿我当枪使!休想!”阿四咬牙切齿,一双手稳稳拉住天蚕丝,同时扫了眼蓄势待发的几个鬼面人,恨恨道,“我是打不过你们,今天让我回去也可以——我杀了你们的先生,你们杀了我,然后抬着我的尸体走!我就算是死,也再不做你们这些居心叵测之人的工具!”
说完,双手一用力,苏幕遮的脖子间便出现了红痕。
几个鬼面惊得不敢乱动,纷纷将长剑放下,怒道,“放了先生,否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此刻,苏幕遮本人却在发懵。他无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朝鬼面人摆了摆手。
眼前的女人,让他再次体会到什么是犟。
是啊,洗了她的记忆,改了她的名字,但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倔强刚烈的古池。想当年,他们第一次在千军万马前相见......
苏幕遮眼见着阿四双眼赤红,眼眶里水光一片,却迟迟不敢伸手去碰。想起当时被困风城西山的情景,他可以打赌,只要自己动一下,这女人就敢跟他拼一个你死我活!
最终只能闭了闭眼,缓缓道,“我知你现在听不进任何话,原本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指望你能跟我回去。怪我当时自作主张,以为此计甚妙,既助你复仇,也帮我成事。也罢,你本是个困不住的性子,从此以后阴司与你无关,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阿四的心中原本烧着熊熊烈火,却不想被苏幕遮这轻飘飘几句话一说。仿佛突然天降大雪,瞬间便将火团给埋了,连丝青烟也没留下。
她非常清楚阴司内的规则,想要脱离组织,简直太难了。
“当真?”
“千真万确,你走吧。”
说完,苏幕遮竟也不看脖子上的天蚕丝,自顾自准备起身。阿四一愣之下,手就松了,于是,几个鬼面人一下子纵了上来,飞快将苏幕遮拉倒了身后。
苏幕遮再不看阿四一眼,摸了摸脖子上的细细伤口,低低笑了笑,然后转过身缓缓朝轿子走去。
阿四如在梦中,一时心思复杂难言。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苏幕遮又倏地停了下来。
他背着身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仿佛要烙进阿四的心里。只听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阿四,我等着你回来找我。”
回去找你,怎么可能?!
阿四抖落一身风尘,迎着刺骨的寒风,捂住伤口往那条平整却阴霾的小道慢慢行去。梦中人口中的京城梨山别庄,我来了!
她知足地笑了,按了按包袱里那幅画像,暗道,一切谜底就从这里开始吧。
而在她的身后,苏幕遮也不紧不慢,一步步走上了那条陡峭的山路。他最后弯腰坐进了轿子,从怀里抽出一轴画卷展开。画卷里,有个女子撑了把油纸伞,正盈盈而笑。
他满意地笑了,抚了抚画上笑颜,暗道,一切因果就从这里开始吧。
北风萧萧,拂起满地沙尘,吹奏出一支离别曲。漫天风沙中,有一男一女,背道而行。
他们一个朝南,一个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