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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除夕,俗称年三十儿。
天还蒙蒙亮,皇城的大街小巷便早已人流如织,你奔我走,各自忙碌,热闹地为晚宴准备。而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皇宫里戒备森严,气氛古怪,毫无一丝喜庆可寻。
宫门口的禁卫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个个手执刀剑,面色肃杀,便是最傲气的权臣见到这阵仗,也免不了心头惶急。
小白却相当淡定,例行检查过后坐回马车,对金四娘道,“今夜的皇宫肯定要乱,劝你几次不肯听,非要跟进来。先说好了,无论你要做什么,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听到了没有?”
金四娘一身小药童装扮,虽因不是个和尚遭了禁卫好几次白眼,但最后还是因为相貌丑陋并未细看。相貌丑陋的金四娘却在走神,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儿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白见状眉间微皱,轻轻推了她几下,道,“四娘,你想什么呢?”
金四娘被推得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莫名其妙道,“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进宫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准你离开我半步,记得住吗?”
“嗯,”机灵活泼的金四娘难得有些愣愣的,顿了良久才缓缓点头,眸中似有水色,道,“小白,如果......”
“嗯?”小白觉得今日的金四娘有些奇怪,好几次吞吞吐吐,动不动就要发呆,此时好不容易见她开口,忙主动道,“如果什么?”
金四娘却再一次闭上了嘴,只是笑了笑,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小白从小耳目聪明,若是没有听错,她说的应该是——我一定牢牢跟在你身后,绝不离开半步。无端的,连偷酒喝都不会脸红的小白突然就脸红了,喉头干干的,连连咳了几声,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于是,一个继续发呆,一个偷偷脸红,便这样安静地坐着马车驶进了宫门。没过多久,马车停下,有位老太监早已在那儿笑盈盈地候着。
见到小白下了马车,连忙躬身上前一步,客气道,“小白师傅到了,陛下已经等候多时,这边请。”
这位是顶替福公公新上任的大内总管,姓冯。冯公公年纪虽也不轻,但长相清秀白嫩,看着相当舒服可亲。小白见后微笑点头,与扮作药童的金四娘紧随其后,缓缓向皇宫深处行去。
一路无话,几人转眼便进了武帝的寝宫。
武帝的寝宫并不如想象中的宫女太监无数,相反的,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安静得近乎诡秘。冯公公将二人引进大门,便躬身停在了门外,微笑道,“陛下就在里面,接下来就交给小白师傅了。”
话完,也不等二人反应,顺手将大门一拉,轻轻关了起来。
二人一怔,不由得对视一眼,然后回身去看这一国之君的寝宫。小白想,他的师父空潭大师,是不是每次也都这样被带入此地。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不是每次都会与武帝辩论佛法而毫不退让呢?
胡思乱想之际,里间传来了隐忍的咳嗽声,随后有人缓缓说道,“进来吧。”
虽然从未见过武帝,小白却也猜出了说话之人是谁。当下不敢耽搁,循着声音拐进了里间。
里间的装饰摆设虽然依旧考究,但却并不奢华。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反而是那张巨大的屏风。
屏风制作精美,其上用金丝银线绣了画。画上共有一男一女栩栩如生,男子一身肃杀,满脸寒霜地跨坐于一匹骏马之上。他一手执长矛直指苍天,一手执辔御马。而在他的身侧,有一女子纵马相随。女子身披银甲,手执长鞭,却是再也看不清神色。因为,不知何人,竟用利刃将女子的脸蛋捅破,生生损了一副巨作。
而此时此刻,那个窟窿的所在正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头发花白,满脸颓然,正是一国之君——武帝。
小白将将踏过寝宫门槛,便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儿,此时再看武帝本人,心中更是讶异。从面色来看,武帝已是病入膏肓,若不及时医治,怕是......
“你便是空潭的亲传弟子,叫......叫什么?”
武帝的询问打断了小白的沉思,他连忙带着金四娘行礼,然后道,“小僧名叫小白。”
“小白?”武帝哈哈而笑,摇头道,“空潭真是古怪,唯一的亲传弟子,连法号也不取一个。”他摆手让二人起身,自己则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说道,“罢了,遂了他的愿。既然不取,朕便也不取,直接叫你小白了罢。”
小白恭声应是,得来武帝满意一笑,道,“小白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
“小白愿闻其详。”
武帝傲然一笑,道,“你如今顶替了空潭成为梵音寺住持,从此之后地位如同一国国师,便再也不是什么小僧啦!”
小白眉头一皱,淡然道,“谢陛下恩典,但佛家有云,众生皆平等,无论是国师还是小僧,其实都是一样的。”
“哦?”武帝闻言眉头一跳,颇有兴趣道,“果然是空潭的徒弟,一样的倔脾气。好,那朕问你,何谓众生?”
“《妙法莲华经文句》有云:‘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小白对答如流,诚挚道,“也就是说,一切有情众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轮回。”
“如此说来,万物皆众生,无高低好坏之分,那人便无需欲求。朕倒要来问问你,小白你可有所求?”
小白双手合十,此时的他目光澄净,法相庄重,正色道,“百衲衣,千家饭,小白一钵所得,便是所求。”
武帝一怔,随后笑问道,“如此,那你来看看,朕有何求?”
小白毫不退缩,抬头与武帝对视,稍一沉吟,坦白道,“陛下大限将至,所求便是一个‘生’字。”
武帝闻言蓦然变色,眼看着便要大发雷霆,却又在下一瞬轻笑一声,道,“果然不愧为空潭亲传,那小白师傅你来看看,朕,可有生之可能?”
小白略微一顿,道了声恕罪,然后上前几步,伸手为武帝把脉。
一室安静,静得金四娘只听得到几人的呼吸声。她虽一直头颅低垂,眼光却一直未有离开小白,直到他把完脉后退几步,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听小白又道,“陛下操劳过度,体虚气乏,龙体受损。但导致身体大崩的最主要原因,却是蛊毒。”
武帝满意点头,大方承认道,“不错,朕多年前的确中过蛊毒。”
“陛下身上的蛊毒应不只一种,一种是常见的子母蛊。另一种则不太明确,那蛊毒虽被子蛊全力压制,但近日子蛊突然躁动不安,便使其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若是再不动作,陛下轻则双眼失明,重则......”
小白适当停下,武帝却也不傻,点点头表示清楚,道,“原先的蛊毒霸道不已,用子母蛊压制乃是你的师父空潭所为。如今他已圆寂,却不知小白师傅有何良策?”
小白思忖良久,才道,“如今便也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找到母蛊,用母蛊豢养子蛊,以期达到继续用子蛊压制的目的。而还有一种方法,则有些冒险。”
武帝听到此处也精神紧绷,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追问道,“什么方法?”
“子母蛊一过二十年大限,便可以完全融合于一人体内。陛下体内虽只是子蛊,但只要找到那只母蛊,依然可以完全融合,而只要两者融合,陛下便不必受制于他人,甚至可以完全压制之前的蛊毒。”
武帝闻言大喜过望,激动地站起身来,道,“如果朕能得到那只母蛊,小白师傅是否有能力将二者融合?”
“不能。”
小白的回答让武帝一怔,便是身后的金四娘也略有吃惊,正当此时,却听他继续道,“要二者融合还需一物,若是没有此物,便是大罗神仙来救,也是不能的。”
“需要什么?”
小白抬头看着武帝,缓缓道,“二者融合的药引只有一种,那就是难得一见的苗疆奇蛊——金蚕蛊。”
“哈哈哈!”武帝听后哈哈大笑,禁不住朝着西方说道,“锦儿,你等着,天不亡我!”
说完,他大步走到一旁的榻边。也不知他按了哪里,只听“砰”的一声,那榻竟翻了个身,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深坑来。
这,竟是一个机关?
小白意外不已,随着武帝走到那坑前,然后一同往下看去。
但见,宽大的坑里,正躺着一个如花少女。
那少女身材娇小,被粗粝的绳子捆成一团,连嘴巴也被锦布堵了起来,徒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泪眼朦胧得看着他们。
小白倒吸一口凉气,暗忖:看来,这就是那个苗疆的阿朵了。苏幕遮果然神算,竟然猜到武帝会将她藏在寝宫里。无怪乎武后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将她找出来。
苏幕遮并不知道小白的进展,此时此刻的他如同一只无头苍蝇,正满世界地找人。
他的阿四,又不见了......
以前,阿四每一次离开,他都有把握将她找回来,可是这一次......
苏幕遮想到昨夜书房那一幕,竟有些浑身无力。
苏左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劝慰道,“公子,阿四姑娘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现在一下子想不通,也许冷静几日便明白了,届时你再与她好好说道,想必她一定会理解。”
苏幕遮摇了摇头,喃喃道,“阿四那性子......”
苏左没听清他说什么,便试着转移注意力,道,“公子大可放心,天眼与刑关已经在四处找寻阿四姑娘的下落,一旦有消息,定然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倒是公子你,还是先洗漱准备吧?娘娘吩咐过,正午之时一定要赶到西宫。”
说完,他将桌上摆放着的一套华衣捧到苏幕遮面前,道,“这是娘娘亲自为你准备的太子服饰。”
杏黄色五爪四龙纹龙袍,颜色相较于皇帝的明黄色虽然略有黯淡,但依旧不损威严。苏幕遮看着眼前的服饰,心中波澜不停。
死里逃生,卧薪尝胆,这十数年苦熬过来,为的就是这一身太子服吗?
苏幕遮有点迷糊了,他原本只是想救自己的娘亲而已,怎么就变成夺嫡了呢?哦,娘亲要救,但救了以后便得罪了武帝,得罪了一大帮忠臣良将,若是不强大起来,岂不是要被他们一个指头碾死?
于是,尽管那身太子服刺得他眼睛生疼,苏幕遮还是依言站了起来。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太子令牌放到衣物上,然后宽衣解带,由着苏左帮自己梳妆。
而同一时刻的西宫,武后也在梳妆。
她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了手,然后敷面画眉,又着宫女细细盘了发髻,最后亲自挑了支凤舞九天的簪子插在发间。
琼鼻粉面,淡扫蛾眉,若不是那银白的鬓发,怎么看都该是个宠冠后宫的美人儿。但即使银发如练,人过半百,却依旧不损武后的风韵。便是那替她梳妆的宫女,也忍不住多嘴道,“娘娘真是美!”
武后闻言淡淡一笑,挥退了左右后,只身转入了西宫偏殿。
青天白日,偏殿却门扉紧闭,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去。武后丝毫不觉奇怪,熟门熟路地进了门,然后亲手关上,最后直直走进了内室。
内室更加昏暗,四面的窗早已被封死,其内也空荡荡毫无摆设,只留一桌一椅。
桌上摆着一盏几近燃尽的油灯,而椅子却是空着的。空着的椅子旁站着一个男人,此人并非他人,却是苏右。
苏右眉头紧皱,手中执着一条皮鞭,正面色不郁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女人脸色惨白,眼泪鼻涕大把大把地往下落,一身华服更是沾满灰尘,若是不仔细看,恐怕连武帝都认不出这位就是自己的宠妃——李慧李贵妃!
武后却是认得出她的,便是化作灰恐怕也认得。
对于一个亲手害死自己孩子,并设计陷害自己中毒的女人,谁都不会忘记!
“苏锦,竟然是你,你,你是人是鬼?!”
李贵妃看到进门的武后惊得连哭都忘记了,瞪圆了眼睛,呆在当场。
武后却是笑了,笑得如沐春风,柔声道,“啊呀,妹妹竟然还记得姐姐,姐姐真是荣幸。”
说完,她柔柔一笑,缓缓坐到了空着的椅子上。
李贵妃见此总算明白了过来。
是谁有这个胆子?敢在皇宫内劫持从一品的皇贵妃,劫持就罢了,竟敢动用私刑。动用私刑也罢,竟敢大大方方地囚禁了她整整两日还不放她出去!
李贵妃从李家大小姐到皇家贵妃,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便是当初初入皇宫,在武后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因服侍武帝周全而多受宠爱。如今,她堂堂一国皇贵妃,太子的亲生母亲,竟然被人关在小黑屋里,经受整整两日的折磨凌辱,而这些,或许还只是个开始......
起先她还气焰嚣张,没过多久便只是愤怒,可现在见到了武后,却只剩下了惶恐!李贵妃怎么也想不明白,早就死了多年的武后,怎么就活了呢?
怎么就活了呢?!
人一恐惧,便忍不住哭泣,尤其是女人。都说女人的眼泪是最厉害的武器,尤其是漂亮女人,她们的眼泪比金银珠宝还珍贵。
李贵妃也漂亮,可惜她此时的眼泪并不值钱。女人的眼泪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却不太管用。
武后看到这一幕丝毫不觉同情,反而觉得痛快!
谁说女人最讨厌蛇,谁说女人最讨厌老鼠,谁说女人最讨厌小虫子?女人最讨厌的,其实就是女人!
要问武后最讨厌的女人是谁,那无疑就是眼前这位李贵妃。于是,她带着无限的恶意问眼前这落魄的女人,道,“李慧,忘了我苏锦十五年前说过什么了吗?”
李贵妃一愣,却见武后轻启红唇,缓缓道,“我说过,拿了我的一分一毫,我都要你百倍奉还。而给我的每一丝痛苦,我都会千倍万倍的,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