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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对面的男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作为男人略显阴柔的脸。
林缘面前放了一只茶盅,茶盅的边上有一杯咖啡。
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林轻脸上停留半晌,林缘摇摇头:“瘦了。”
林轻摸出一枚硬币夹在指间,向后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你身边到处都是各方眼线,电话和邮件也有人监视,爸爸不能联系你。”
林轻低头翻着手里硬币,半天问:“爸爸,温哥华的帝王蟹好不好吃?”
林缘略一沉思:“帝王蟹的价格去年一周上涨50%,我囤过一个月的蟹,赚了点钱给你妈在ssey买了栋房。至于味道,还没试过。”
“我妈?”林轻笑了,“最近我妈还真多。听说您给我找了个挺拿的出手的后妈?多少钱买的?”
林缘听到最后一句摇头:“后妈?你爹要是真给你找个后妈,人家还不被你整死?”
林轻愣:“陈衡那小子骗我?您没找?”
林缘细一回想:“前阵子确实见到陈家儿子,他也不算骗你。”
林轻急了:“那我到底是有没有后妈?”
林缘正要开口,林轻身后传来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咚咚声。
在冷清的咖啡厅里显得十分诡异。
林缘好像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小静,你自己来说。”
林轻感到来人在她身后站了很久,约莫是在研究她的后脑勺,她没有回头。
半晌,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女人走到了林轻面前。
她有一头黑长的直发,小脸,淡眉,小鼻,小嘴,只一双眼睫极长,于淡雅中平添一抹妩媚。
眼熟。
林轻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
“是轻……林轻吧?比照片里好看。”
她坐在她对面,尴尬地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我是你妈妈,林轻。”
林轻把硬币从一只手弹到另一只手,眼神玩味。
女人放下咖啡杯,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林轻。”
林轻把硬币扔到桌上,抱胸。
“我知道这有点突然,我出国的时候你还小,该是……不记得妈妈了。”
林轻瞅了眼她爹,完全不买账:“为了让后妈变亲妈,您也费心了。”
她爹什么话也没说,从那女人包里抽出面镜子扔给她。
林轻拿起镜子,看向里面的人。
小脸,淡眉,小鼻,小嘴,长睫毛。
抬头。
小脸,淡眉,小鼻,小嘴,长睫毛。
她干笑一声,扔了镜子:“什么事儿,说罢。”
一秒钟从后妈变亲妈的那个,在林轻面前还有些拘谨,往林缘靠了靠,才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金静,曾经是一名记者。”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金静条理清晰地讲了一个故事。
这其实算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整个故事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八个字:一句话引发的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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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前,金静还是一名大学生。
在某个不太阴也不太晴的日子,她的好友王茗神神秘秘来找她,说自己见到了一个“平生仅见之美好”的男人。
金静和王茗是初中同窗,毕业后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恢复高考后,两人又争气地考上同一所大学。
那个时候大学录取率百分之一,这种双双把学上的缘分,让两人的关系好到就是搞百合也不为过。
那天之后,金静经常被迫陪着王茗在隔壁学校门口蹲点。
王茗的父亲王凯行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早年从商,从食品做起,慢慢又打通关系做起钢材和金矿生意,底下产业极大。
王凯行在生意上顺风顺水,在造人上却步步坎坷。
王老板自三十出头得了个女儿以后,中医西医请了一个加强连,连老婆都换了几个,就是下不出个蛋来。
坊间传言,王老板这些年黑心生意做太多,冲了这辈子的子孙福;还有一说是,王老板的命根子被底下失踪矿工的家属伤过,动了根本……
不管真相是什么,除了王凯行在四十出头时从亲戚那里过继的养子王意,王茗是王凯行偌大家业的唯一继承人。
故事总是这样,灰姑娘俘虏了王子,穷小子吸引了公主。
说句良心话,金静对这位王茗口中“平生仅见之美好”的李洐印象并不好,除了那张挑不出毛病的小白脸和傲人的身高,最多再加上多年坚持锻炼出来的身材,他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
话说回来,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埋头学习,坚持锻炼的意识确实很前卫,很与众不同。
同样家庭条件优越的金静曾劝王茗:“我们新闻系的几个学姐认得他,她们说李洐这个人在同学间的风评并不好,好像是……”那时候的人还是很委婉,“作风不正派。”
之后她又把经常有不同牌照轿车在学校门口接李洐的事说了一遍:“我听说他其实是拿着贫困助学金的,学校里经常有女生以此为借口请他吃饭。”
王茗届时正在欣赏几张她派头偷拍的李洐照片,听后沉思良久,叹道:“他也是不容易。”
那之后的发展,在金静的记忆里大概就是雪花一样,一片片的。
王茗激动地汇报:“他今天和我说话了!”
过了几天。
王茗激动地汇报:“我叫人故意掉了一万块在路上,他捡到后就站在原地等。我只得又叫人回去找,并拿出五百块酬谢,这次他收下了。”
过了一个星期。
王茗激动地汇报:“我们去吃了过桥米线,他买的单!”
过了一个月。
王茗激动地汇报:“他给我写了首歌,我唱给你听啊。静静,你知道嘛,那么多女生追他,他只给我写过!”
又过了一个月。
王茗羞涩地汇报:“我和他好了。”
毕业那天,王茗拉着金静的手:“我们说好等我满20就结婚的,可是我爸爸他……静静,明天我生日,我要从家里偷户口本出来,你要帮我!”
当年,在金静有限的认知里,她从未见过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富家女,把终身大事解决得这么麻利,麻利到偷偷摸摸的程度。
说句良心话,抛开家世和传言不说,那时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李洐,确实也配得上王茗。
他高大俊朗,他风度翩翩,他谈吐幽默,他多才多艺。
最主要的是,他真是把王茗当公主宠。
他们三个去看电影,李洐给王茗和金静买好冷饮、擦好椅子,自己跑去汗流浃背地排队。
王茗呢子大衣后的金属扣坏了,他看到后并未多说,在下一次见面时拿出一个同样大小的磨砂玻璃扣,
王茗被王凯行养得娇气,从前出入都有轿车接送,穿高跟鞋。自从跟了李洐,就只能全靠腿。她也算硬气,一次都没有抱怨过。倒是李洐看到她晚上默默往脚跟上贴棉花以后,攒了大半年工资买了辆凤凰自行车。
最后撑不住的是王凯行,毕竟老婆随时换,亲生女儿就这一个。再搞下去,女儿真的要和那穷小子去市场卖鱼了。
按照王凯行当时的想法,既然自己的早晚都是王茗的,不如早点让李洐进入公司学习。
当时王凯行正雄心勃勃地要进军尚不成熟的地产界,大陆还在实行分房制时,他把目光放在了海峡对面的宝岛。
当他提出成立一个地产分公司交给李洐掌舵时,遭到了王茗的强烈反对。
当日王茗给已经成为一名实习记者的金静写信,信里这样说:“亲爱的静静,我知他有大志向,却也知他将自尊看得极重。让他在爸爸手下仰人鼻息,背负小白脸的骂名,我怕他一生都不会快活。”
后来不知王茗怎么和王凯行协议,最后是王凯行拿出一笔钱,以“借贷”的名义给李洐开了一家地产公司,注册名为宏基。
那之后王茗给金静的信渐渐多了起来,频率由一月一封变成几乎每周都有。
“公司刚起步,他看起来很忙。”
“他今天给我买了一条珍珠项链,庆祝赚到的第一桶金。我有许多项链……更希望他每天能早三十分钟回家。”
“公司里的事务好像很忙,他又出差了。”
“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
“静静,我好像怀孕了。”
“静静,他去台湾谈生意了。我今早又吐了。”
“静静,我连着作了几天的噩梦,梦见他坐的飞机失事,梦见我的孩子没有了。”
“静静,我今天与他通了电话,他听起来很忙,连‘晚安宝贝’都忘了说。”
“静静,我的孩子会不会死掉了?它好些天都没有动静。”
“静静,我觉得这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想搬家,你说搬去哪里好?”
“静静,那东西一直缠着我。”
“静静,你说他会不会有了别的女人?我已半月未见到他。”
随着宏基地产的名气越来越大,王茗来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神经质。金静当时正忙着和另外几个记者争一个名额,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只是略微安慰几句,叫她不要多想。
王茗生产时折腾了两天两夜,金静是在第二天凌晨才见着匆匆赶回来的李洐。
她当时二话没说,伸手给了他一耳刮子:“她疼了一天一夜,一直问我阿洐来了没有。你没钱时她如何待你?你有钱了又是如何待她的?我真是后悔当年没有拼死拉住她。”
李洐当时没有还口更没还手,只带着俊朗脸上微红的指印立于医院长长走廊。
王茗生了洛泽以后,李洐放下生意正经陪了她母子三个月。
李洐本身长得就好,王茗也是那时最流行的明眸皓齿,两个人生出来的孩子再怎样也不会丑了去。
李洛泽从小就长得漂亮,只眼角一颗痣让王茗略忧愁:“书上说有泪痣的人会常常哭泣,感情坎坷不平,譬如黛玉。洛泽这么乖巧懂事,我只愿无人舍得伤害于他。”
李洛泽五岁时,李洐的宏基地产已经在以每年一番的速度扩张。
那一年金静从时政跳到了娱乐。
当时大陆娱乐产业远不如港台发达,因为工作关系,她有机会接触到许多港台艺人。
从台湾某模特大赛中走红的罗薇薇就是一个。
罗薇薇身材高挑,偏偏骨架纤细,眉淡脸尖,在以浓眉大眼为美的80年代演艺圈算是一道不一样的风景。
因为几次采访,金静渐渐和这位艺名为vivi的23岁姑娘熟络了起来。
熟络的程度大概就是,她连vivi有个四岁的儿子这种事都知道了。
那天罗薇薇腼腆地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出乎她意料,薇薇的狮子头做得很好,金静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她看到了钢琴上vivi和儿子父亲的合影。
那男人身材健美挺拔,眉宇间曾经的青涩早已褪去,只留最能蛊惑年轻女孩子的成熟性感。
金静如鲠在喉,低头问正在认真拆收音机的小男孩:“你叫洛基?你今年几岁了?”
“三岁零十一个月。”小男孩头也没抬。
“洛基,你爸爸叫什么?”
小男孩抬起头,甜甜笑了:“阿妈说,不能说。”
那之后,金静纠结了整整一个月,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王茗。
“这一切都怪我多嘴。”林轻对面的女人摇头。
知道这件事的王茗起先赌咒发誓,不相信李洐会背着她包养女明星。
“阿洐不是这样的人。”她说得很坚定,“静静,你一定是看错了。”
金静觉得这样也好。
直到一周后,王茗以故意伤人罪入狱。
据说那一天,王茗换上了和李洐领证时,李洐花了三个月工资买给她的旗袍。
然后,她拉着还懵懂的洛泽,徒步穿越大半个城市,敲开了罗薇薇的大门。
金静不知道王茗早在几年前就得了抑郁症,她更没想到王茗会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操起半人高的古董花瓶朝罗薇薇砸下去。
那花瓶王茗也有一只,她一直以为这一对古瓷李洐当年只拍到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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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薇薇颅内受损瘫痪,阿茗被判了十年。可是她连一年都没坚持下去,在第三个月,在里面割腕自杀。”金静说起这段往事,语气还是略哽咽,“都怪我,都怪我。”
“我当时只是为阿茗打抱不平,希望她和王叔能早日看清李洐的嘴脸,却没想到王叔早已知晓此事。”
“他自然希望阿茗能因此与姓李的断了,却也知道阿茗状态不好,假若真的让她知晓,只怕她会肝肠寸断。李洐曾跪地向他认错,承诺一年内给罗薇薇母子一笔钱,将她们送往国外,再不联系。是我多嘴,是我多嘴……”
金静几次想端起杯子,都颤颤不能。林缘握住她手腕,替她说完。
“王茗死后,王凯行和李洐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此事。他们虽不知道这件事和你母亲的关系,可小静心中一直长存愧疚,夜夜从梦中惊醒,说梦见王茗与她哭诉,梦见李洐找她寻仇,梦见洛泽被人欺凌。在你三岁的时候,我劝她去国外生活一阵子。”
金静惭愧:“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也没人提醒我自己干过什么。习惯了那种安稳,我竟没勇气回来。”
“所以,你们就一直和我说,我妈不要我了?”林轻觉得有点好笑,“三年前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