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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这许久,贾代善最终在妻子儿女孙辈的围绕中,告别了这个人世。
因为贾代善临去前的那一份难得的温柔,贾母的悲痛越发厉害,当时就哭晕了过去,躺在床上至今没有回过神来。贾赦纪要忙着前面的人情往来,又要为贾代善的后事做准备,根本分不开身,倒是贾政,推说了照顾贾母,很少往前面走,只是主动请缨帮着写丧贴,祭文之类的东西,贾赦对贾政有着防心,恨不得他少出去才好,很干脆就答应了。只是落在贾母眼里,难免多了几分不快,寻思着贾赦果然对贾政有隔膜,故意不给他露脸的机会。
可怜贾代善,临死前满心不甘满心担忧,好说歹说劝了贾母好一通,他去后不过一天,贾母便把这些话全抛到了脑后去了,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没有任何效果不说,在贾母的推动下,贾赦贾政兄弟两,益发越走越远。
张氏身体虚弱,丧礼这么重要的事宜她哪有精力打点,贾母喊来张氏料理的时候,张氏一口就回绝了:“不是儿媳因私不顾及大局,实在我如今精力不济,老爷乃堂堂荣国公,何等身份,往来祭奠的也都是王公显贵,这会子要是出了什么点差错,咱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媳妇实不敢硬撑着出风头接下这差事,出了差错,媳妇万死难辞其咎!”
贾母怫然不悦:“你年轻轻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也没个忌讳!”很给了张氏些脸色看,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到底不能再说下去,总不能硬逼张氏接下差事,到时要是张氏真的体力不支哪里出错了或者累坏了身子,背后人还不戳她的脊梁骨?
丧仪最后就交给了贾敬夫人许氏,王氏协同办理,贾珍媳妇也过来帮忙。自然,族里的夫人也没落下,贾代儒夫人帮衬着应对来祭奠的族人,贾代修夫人领了灵堂看顾的差事,贾赦往上递了折子,一面又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帮着择日。下人们往来穿梭,将早就准备好的了白布灵幡挂好,布置好灵堂,又四处给至亲好友送了口信,打点奠仪,为之后的停灵祭奠努力奔忙。
今上早早收到了消息,再看贾赦的折子,难得有些沉默,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承恩公叹了口气:“算算今年里,却是去了不少老人。这贾代善,虽说为人滑不留手,做事却很有自己的一手,极是能干,处事也极有分寸,如今去了,皇上可是少了一个臂膀啊。”
皇帝心里也是记挂这事,起先叛乱中百姓死伤过百暂不提,自打平叛后,却有好些老辈勋爵过身了。往日皇帝自然是看着他们不顺眼,偏因为叛乱时,他过于拔擢了平民出身的官员,如今朝中勋贵一派少了这些分量极重的带头人,势力大减,竟隐隐的被请流派压制住了,虽如今不显,可有好些人已经开始翘起了尾巴。皇帝心中不悦,看着折子,便越发认同承恩公说的话,贾代善死的,实在不是时候啊。
“贾卿去世前给朕上了道折子,言道本想以微力再为朕效犬马之劳,不想残躯不济……倒叫朕心中有愧,前些时日,委实是委屈了贾卿了。”明面上贾代善做得尽善尽美,外人只道他是旧疾复发没熬住去了,可知情的却知道,贾代善这是再给他全面子,为他遮掩罢了。
皇帝的目标是做个留芳史册的一代明君,怎么能有逼死臣子这样的丑闻?就冲着贾代善这份心意,皇帝就相信他是个忠的。沉吟一会儿,道:“好歹也是元勋之后,有功之臣,罢罢罢,便赐个忠信的谥号,也是朕的一番体恤。”
承恩公并其余几个和贾代善有些交情的老臣都是直皇帝英明:“荣公得皇上如此这般爱重,想来必能一路好走了。”
皇帝笑笑,虽知道里面很有些水分,可到底人都是爱听好的,他自认给贾代善一个忠信的谥号,也着实是优待了荣国府,承恩公等人说话时又是如斯真心诚意,皇帝心里因为贾代善之死而升起的低沉登时一扫而空。
偏还就有那不开眼的,赶在皇帝兴头头上泼凉水。新上任的礼部侍郎梁荣是顶着前头在叛乱中死掉的上司被拔擢上来的,突然站前一步,弯下腰扬声道:“皇上,微臣认为此时不妥,荣公何德何能,能当的忠信二字?虽大错不曾有,小事上却毛病多多,亏得皇上开恩才免他责罚。如此人物,实当不得忠信二字,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梁荣他本是贫寒子弟出身,年少有才,却因家贫而险些不能继续攻读,到得三十几才中了进士,亏得当年房师看中,同年得力,二十几年下来,结亲交友,倒也爬到了三品的位置,小朝时也能在大殿中占个位置。
梁荣做事能力很有一些,偏有个毛病,对勋贵家很有些意见,每每与勋贵出身同僚往来,一口口规矩,噎的人说不出话来,人缘很是不好。要不是还有些文人把这当成有风骨赞叹,是贫寒士子中的一面旗帜,皇帝还要他来做清流中的那一把刀,皇帝早不耐烦见他了。
梁荣最不该的,就是在贬斥勋贵子弟之时,把所有出身富贵之人都贬到了尘埃里,仿佛过得好些的子弟全都是纨袴膏粱,只有他这样贫寒百姓出来的才是真正于家国有益之人,却全然忘了,要论富贵,天下何人能出皇室左右?家天下、世间最尊贵的人家里,偏每每朝代,总有昏君糊涂君主,皇帝想得多,虽知道梁荣没有隐射之意,皇帝依旧免不得不舒坦。
好兴致被这最讨厌的梁荣搅了,皇帝冷下脸看着梁荣:“荣国府袭开国元勋,贾卿年少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其后辅佐朕身旁,为朝廷鞠躬尽瘁。如此功劳,竟还当不得这忠信二字?那依梁卿所见,如何才当得起啊?!”
梁荣听出皇帝的不高兴,却怎么也不肯叫勋贵得了意去,低头道:“叛逆徒宥明叛变之时,荣国府上下安然无损,这其中之事,荣国公已当不得一个忠字……”
话还没说完,一本折子便飞了过来,正正砸在他脑袋上,不重,却叫他心底猛地一颤,梁荣倏然跪下,咬着牙不肯改口:“皇上,臣句句肺腑啊……”
皇帝再不肯听:“贾卿虽小节有失,但纵观其一生,对朝廷实是功大于过,忠信二字不必再改,中书舍人,拟旨传下去吧。”厌恶的看了眼梁荣,对着其他人挥挥手,“今日便到这里,众卿退下吧。”甩袖便走。
皇帝怒极之下将一干勋贵人家抄了个底朝天,好些老人受不住没了,如今惹得朝廷里清流勋贵两派势力失衡,牵累出一堆麻烦事,皇帝心中不是没有悔意,只是九五之尊的身份,叫他说不出后悔两字。自然这些事就成了他心底的一个忌讳。这个梁荣,真真是令人生厌……
梁荣等到皇帝的仪架远了才敢起来,一抬头,就见承恩公几个外戚勋贵对他冷笑着走出去,他心中惴惴,去却不肯认输,硬撑着面无表情出来。一路出了正殿,跟梁荣交好的御史大夫张源才跌足恨道:“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我这御史大夫得罪的人还没你得罪的多。你就不看看,当时皇上、承恩公几个的脸色,有多难看。”
梁荣小声咕囔着:“我又没说错!”
张源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皇上不喜欢再提起这些事,你不知道啊,还往枪口上撞。”
梁容振振有词:“我本就没错!荣国公尸位素餐,国公爷身份,这些年来,除却与其他勋贵之家交好,与朝廷有何进益?忠字尚有疑虑,信字,哼,背主另投的主儿,也当得这字!”
张源脸色大变,怫然怒道:“我好心劝你,你倒越发上头了。荣公当年另投他主却不错,却是投的圣上,你莫不还要编排上官家不成?!”说不得倒是还要牵连他。张源不肯再与梁荣说话,转头就走。
梁荣见他走远了,也有些后悔,只是他近来一路升迁,铁了心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叫人看看他新上任礼部侍郎的手段能力,终究认为自己不曾做错,反而是秉持礼法谏言,皇帝不采纳他也无奈,可下次遇到什么事,该说的他还要说。当的不久后荣国府的一连串事冒出来,梁荣跳出来好一番弹劾,那一幅“我早说如此”的模样,终究是惹了今上的厌,宁可话费力气再拔擢人才顶替他,也不肯再留他在眼前,把他贬出了京城,此乃后话不提。
单说圣旨入了荣国府,忠信二字谥号出来,贾母的病仿佛就好了大半,欢天喜地地谢了恩,带着张氏王氏等去给贾代善烧香,站在棺木前看着躺在里面的贾代善,絮絮叨叨地说话。
张氏开始还以为贾母是一时情绪来了,谁知贾母竟来来回回反复不停,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一颗都不曾停过。她这才警觉不对,可已是晚了。接旨时全副大妆,在贾代善停灵之所,她又要跪着,几个时辰下来,腿早就麻木了,偏胸口一阵发闷,眼前也开始出现重影。
张氏冷汗都浸湿了地面,偏贾母仿佛半点不曾看到,犹自跟贾代善絮叨。孝字在上,王氏还在一边给贾代善烧纸钱,张氏如何能说自己给贾代善跪灵跪得受不了了?
胸口一阵阵的抽痛,张氏摇晃了一□子,还没等一旁苏妈妈反应过来,她已然撑不住,一头栽在了旁边的青白大理石上。
昏迷前,她还听见贾母惊叫一声:“这傻孩子,身子不适怎么都不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