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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两道《仪注》,徐阶久久不语。
沈默知道他为难了,遂轻声道:“老师,学生不是为了给您出难题,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徐阶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口中却道:“但这个难题,还是得内阁来解啊……”
“老师不必费心”,”沈默低声道:“学生以为,此事应该恭请圣裁……”
“圣裁……”徐阶鼻咦一声,虽然隆庆是个甩手掌柜,但跟其切身相关的事情,还是会拿主意的。“你认为,皇上会如何决断……”
“从简……”沈默自信道:“眼见耳听,学生认为,当今是位简穆之君,崇尚的是清静无为、悠然而治,在俭朴上也有汉文遗风,看到这两份仪注后,皇上必不忍心如此劳民伤财,恩出于上,总比我们做臣子出头做好人强……”
徐阶听得连连点头”赞道:“拙言这是老成之言,老师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完全领会了沈默的言外之意。隆庆是个出奇倦怠的皇帝,只要把经筵的繁琐冗长摆在他的面前——…每年举行春秋两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讲三次,逢二进讲,称为大经筵;每天还有日讲,称为小经筵。每次经筵时,皇帝须于卯时三刻从乾清宫起驾,一路鸣鞭,至左顺门更换朝服,然后再入文华门进文华殿。与百官共演一系列繁杂的仪式后,由讲官展四书讲章讲书。
而他们的隆庆皇帝连最基本的早朝都不愿参加,又怎么可能再接受,这种额外的折磨呢?
况且之所以后面还有个“筵,字是因为讲完书后,皇帝还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席一一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不但参与的官员可以吃,甚至他们的轿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甚至还可以拿餐具酒器。所以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吃经筵”早就虎视眈眈的等着了……也正因如此,其浪费程度和因此产生的贪污都是超乎想象的。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皇帝哭哭穷,以隆庆皇帝的性格,从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这就是让皇帝做决定的好处,百官只能称赞皇帝节俭,不会有什么怨言,可要是大臣提出来,非得被人骂死不成。
至于册封太子的典礼,则是不可避免的,徐阶也看出来了隆庆现在就是个补偿心理,自己当年没享受的,非要让儿子享受到才行,所以在这方面有些偏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只要把花费讲明了,相信皇帝虽然发了狠说要大加操办,但以皇帝的性格,还是会能省则省的。
待把这些事情敲定,徐阶又对沈默和张居正道:“那个潘季驯,是你们向朝廷推荐的吧……”
“是……”两人一起点头道。沈默是听了徐谓的话,在南京平定叛乱时特意见了潘季驯一面,和他一谈之下,发现确实是个难得的水利人才,便引荐给了朝廷。而在稍早一些的时候,张居正已经从林润那里得知了这个名字,见沈默推荐,便也上本附和。正是有了这两人的齐力推荐潘李驯才得以脱颖而出,从一个南京国子监的闲人一跃成为工部郎中、河道总督参议,得到了施展才华的舞台。
“我希望你们,能跟他好好谈谈。”,徐阶面带商量道:“朱镇山是个好官,这你们都知道,但现在他遇到大麻烦了,只有潘季驯能救他……”
两人痛快的答应下来,都说回去就写信劝说。
又说了几件要紧的事儿,时间已经不早了,沈默和张居正起身告辞,徐阶道:“拙言留一下,老夫有些话要对你说。”,张居正便轻声对沈默说:“我在外面等你……”于是先行施礼退下。
首辅值房里,只剩下沈默和徐阶这对感情复杂的师生。
徐阶端详着沈默道:“咱爷俩多久没单独坐坐了……”
“快一年了吧……”沈默轻声道:“今年多事,先是学生下狱,后是先帝驾崩,老师现在又成了辅政元老,日理万机,想见一面却是难得很……”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抱怨,好像已经憋屈好久一般。
“瞎说……”徐阶笑骂道:“为师就在这里”你想来谁敢阻拦?是你自己不愿来罢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受用的。
相反,要是沈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徐阶心里才不是个滋味呢。“以后得改啊,老师年纪大了,虽然门生无数。但真正亲近的,只有你和太岳两个,你们要常过来,给为师解解闷,出出主意,省得老师让人欺负了……”
“学生一定改……”沈默笑笑道。
“当然要改,但不能光动……”徐阶笑道:“下个月,你小师妹要定亲了,她哥哥都不在京城,就偏劳你这个当师兄的了………”他”“应当的。”,沈默点头道:“就包在学生身上了……”所谓的“小师妹”,就是徐阶唯一的女儿,徐阶膝下四子,中年才得一女,对其甚是宠爱,甚至也给取了大号,叫徐璃。近年来世风大变,苏松一带的女流,已经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出闺房,甚或明目张胆与人往来,已是常事。这徐璃本在苏松长大,习惯了毫无顾忌地出入院中,所以沈默也是认识的。
但为这事儿,有必要支走张居正,单独跟自己说吗?莫非是要暗示什么?沈默便小声问道:“不知哪家儿郎,有此等福气,能成为老师的东床快婿……”
“那人你也认识,是原先内阁的司直郎”叫张四维……”徐阶淡淡道,说这话时,面上的笑容并不生动,也许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吧。
“哦………”沈默心念电转,马上想到了杨博、晋商、日异隆,不由暗暗道:“好一个釜底抽薪,这下绕过我,人家也达到目的了……”
“你不要多想”,”看到他表情有异,徐阶轻声道:“只是一门亲事而已,不需要你改变什么立场……”
沈默点黑头,心中却苦笑道:“关键是别人都会改变,我一人不变有意义吗?,知道他不可能相信,徐阶也不再辩解,转而道:“知道为何让叔大先走吗?”,见沈默摇头,徐阶便揭开谜底道:“他曾经跟我暗示过,也托徐酉跟我提过亲……想要娶徐璃为继室……”
“哦………”沈默有些吃惊,他知道张居正已经鳏居三年了,也问过他,为何不给孩子再找个妈,每次他都笑而不语,原来是惦记上老徐的闺女了。不过也情有可原,徐璃生得窈窕婀娜,知书达理,更可贵的是性情爽利,巾惘不让须眉,对优秀男子的吸引力,绝对非同一般。
“老夫也不知该如何跟叔大启齿”,”徐阶目光复杂道:“不瞒你说,小女对叔大也是颇有好感,以叔大的才情人品”绝对一等一的良偶佳婿,老夫何尝不想玉成此事?但他们注定没这段姻缘,只能请拙言帮着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徐璃没这个福分……”
“遵呢………”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但我也只能先把这事儿,跟太岳说说,但老师最好还是亲自和他谈谈,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我知道了……”徐阶的声音停顿下来,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道:“你就跟他说是我说的,倘若他有续娶之念”还是从原籍找的好,“…………叔大聪明绝顶,会明白为师的苦心的。”,“是……”沈默轻声应下。
从文渊阁出来,张居正果然等在那里,一见他出来,便笑道:“中午了,去上次后海那家吃饭吧……”
“那地方太富贵了,我可消受不起……”沈默摇头道:“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
“那好吧……”张居正便道:“前门附近有一家,也是不错的。……”于是带着沈默,来到了前门外的“酒仙阁”虽比不上后海那家的气派,但也是魅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装修的富丽堂皇……也许走出身贫寒的缘故,只有这样的酒楼,才符合张居正的审美。
虽然同样出身贫寒,但沈默终宪是二世为人,对物质上的东西,就看的很淡了。不过他性子随和,也没有异议,就跟着张居正进了酒楼。店家显然认识张居正,上来热情的招呼,恭敬的把两人请上二楼雅间。
待上了茶,沈默让店家先不要起菜,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张居正笑道:“有啥事儿?还不能边吃边说……”
“有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沈默喝口茶,望着张居正道。
张居正感到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道:“什么事………”
“徐璃定亲了……”沈默轻声道:“是老师让我告诉你的。”,张居正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但过了片刻,又笑起来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却又无法自控的问道:“是谁这么好运……”
沈默知道张居正心里乱了,轻声道:“徐阁老为她选定的夫婿是蒲州张四维……”
“他配吗……”张居正的面上,闪过一丝戾气,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呵呵笑道:“想必是般配的………”说着使劲拍拍沈默道:“咱们今天中牛,要好好为小师妹喝一个,祝贺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暗哑,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悲愤,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道:“配,得…………佳……,好………”
说完,抓起桌上的酒壶,给沈默倒一杯,再给自己倒,他的手却抖得厉害,撤得到处都是。一搁下酒壶”便抓起酒杯,仰面喝干一盅”然后歪头喷了一地,骂道:“,这叫什么酒,淡得出鸟!小二,上最烈的酒……”
外面的小二早听见了,赶紧进来道:“,这是您上次称赞过的梅酒,“一点味都没有,算什么美酒……”张居正骂道:“换酒!要烈的……”
小儿只好把桌上的酒壶撤了,换上最烈的衡水老白干。
“这是老百姓的酒,得用碗喝……”张居正倒挺明白”自己拿个白碗,倒满了,朝沈默举一下道:“我先干为敬了……”说着端起来,咕嘟咕嘟的一碗酒全都倒下肚,霎时就从脸红到脖子根,还在那直叫:“痛快,这才叫酒嘛……”
沈默本打算好好劝劝他呢,但看这样子,是不可能听进话去了,便吩井起菜,不能让他光喝酒。
人说,看一个人怎么喝酒,便能知道他的真性情就见张居正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却没有丝毫要倾诉的意思,就算喝到后来,醉眼迷蒙了,也只是呵呵的傻笑,并没有“酒后吐真言,的意思。倒让准备听戏的沈默心里好一个失望。
一坛的三斤老白干,沈默只略略润了润唇,其余全下了张居正的肚子。最后”他朝沈默一呲牙道:“见笑了………”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真是……”,沈默唯有摇头苦笑。他能看出来,张居正受得打击挺大的但显然并不愿意和自己倾诉。这个时候,有个知己良朋在身边,也许他能好受很多,可仔细一想,张居正这人表面随和、却性情孤高虽然有很多人巴结他、奉承他,可真能算得上好朋友的,似乎没有几个……或者说一个都没有。
想想自己,还有徐谓、有诸大绶、有吴鬼……这些可以倾诉、可以分担的朋友沈默觉着自己比他幸福多了。
把烂醉如泥的张居正送回家,他家里有三个儿子,敬修、嗣修、恐修,大的已经十七岁,赶紧和管家游七把父亲接过来,又对沈默深表感谢,请他前厅用茶。沈默说衙门还有事儿,便转回了。
第二天,沈默正在签押房*中阅看文书,便见王启明进来禀报道:“户部张侍郎来了……”
沈默有些意外,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出来相见。
张居正坐在那里喝茶,仪表整洁,神态如常,浑然看不出昨天曾烂醉如泥过。
一看沈默进来,他起身抱拳,笑着道:“昨天失礼了,来向江南赔罪了……”
沈默让人退下,笑道:“咱们谁跟谁,看着太岳兄恢复如常,欣喜令人啊……”
“头还嗡嗡的痛呢……”张居正苦笑道:“癞蛤蟆垫床脚,死搏着呗……”
“哈哈……”,沈默笑道:“能开玩笑,我就不担心了……”顿一顿,道:“老师有话我要带给你,但昨天你那样子,显然听不进去……”
张居正就是来问这事儿的,他觉着老师清楚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都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的,如果在沈默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就直接去找老师问个明白。
“老师说,徐璃并不是你的良配,太岳你要续弦,还是应该在原籍,找个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女子婚配,这样才不会误了你……”沈默轻声道。
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许久沉默不语。
沈默只好又劝道:“太岳莫要误解了老师的意蕴。以弟愚见,称若和师妹成亲,在可预见的将来,便无出头之日。这对你是何等不公?你胸中抱负远大,能接受的了吗?”老师提拔学生,虽然算不上天经地义,但也是人人默认的游戏规则了,但一旦张居正成了徐阶的女婿,徐阶就必须就避嫌了,不可能再加超擢……当然这只是沈默自己的解读,徐阶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徐阶自己知道。
张居正抬起头来,笑容平淡道:“江南不必担心,我把难过都留在昨天了。“风尘何扰扰,世途险且倾”老师的苦心我懂,不会受困于这些儿女私情的……”
“那是最好………”沈默心说,如果是我,可没这么洒脱。
“不说这些了……”张居正深吸口气道:“谈正事吧……”这本是他昨天想跟沈默说的,结果横生意外,只能今天谈了。
“说吧……”沈默微微领首,他知道张居正要谈什么。
“我要推行币制改革……”谈到正事上,张居正的脸上,已经见不到一点沮丧、失落,和儿女情长了。
“这可是个大题目……”沈默不动声色道。
“现在江西、广东”都在推行一条鞭法,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张居正一字一句道:“借着一条鞭法的东风,我准备把这事儿呃,这个电台访问,怎么说呢?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算了,放下杂念,好好写字吧,提速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