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子,若不然我们与他们拼了!”
“拼不得啊!拼不得。富贵,咱们都是老百姓,他们不会杀的。”
“哼,你们还肯相信狗皇帝的话?”
邬成坤兵临天下,城里嘈杂不堪,各种言论都有。
从晋王府后门出来,赵樽避开那些请愿的人,领着夏初七与陈景、甲一等人一道到达永定门时,暴雨刚停,四处都是震天的呐喊与恐惧的呜咽。暴雨洗过的街道上,到处充斥着脏乱的泥泞,永定门两扇鎏金铜钉的门上,淌着一道道雨水冲刷的痕迹。隔了一道城墙传来的叫阵声,尖锐得如同绝境中发出的最后嘶吼。
“打开城门!”
“晋王出来受降!”
“受降不杀!”
外面的京军还在叫嚣。
里面的人看到赵樽过来,仿若看见了曙光,纷纷闭上嘴,目露期待。
大地在震动,细雨在哭泣。
可永定门里,人群却静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赵樽冷冷一扫,面无表情地看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准备迎敌!”
他并没有说太多的豪言壮语与励志鸡汤,可强敌兵临城下,百姓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只需要这样几个字,便是一种讯号,自然是能够震奋人心的。人群沸腾了,热血激荡了,不过霎时之间,城垛上,城门里,成千上万的晋军兴奋的同时呐喊,狂呼。
“誓死效忠晋王殿下!”
“晋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马在嘶鸣,战刀在颤抖,晋军兵士的血液在燃烧……
灰暗了几日的天空,似乎也亮出了一丝光线。
“报——”
正在这时,一个兵士从垛口的台阶上奔了下来。
“殿下……”唤了一声,他的话还没有出口,声音已然哽咽。堂堂七尺男儿,趴伏在地上的身子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赵樽神色一凛,“到底何事?”
那兵士抬头,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一丝痛恨的光芒,“邬成坤把抓到的南逃百姓带到了城门外,刚才他们喊话说,若是晋王不开城门,不去受降,他们每隔半个时辰就杀一个,杀完了再去抓,一直到杀光为止……”
拿老百姓来做人质?这也太无耻了。
夏初七眉头狠狠一跳,瞥向赵樽。见他一言不发地往城楼上走,她稍稍一顿,也跟上了他的步伐。从门口到城墙上的台阶不多,仅仅几十而已,她却觉得走了很久,步子也十分的沉重。
城墙上的风很大,吹在身上有些凉。
可是,却不如她看见城墙下那一幕时的心凉。
由于城墙上有晋军埋伏的弓箭手,邬成坤的人马堵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层层叠叠的京军拿着盾牌,把邬成坤护在中间。在第一排拿盾的兵士前面,有一群老百姓模样儿的人,他们的脖子和双手被粗麻绳拴着,像狗一般被京军兵士牵着,双膝跪在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
看见赵樽的身影出现在城头,便有人痛哭。
“晋王殿下,救命……”
“晋王殿下,救救我的孩子吧……”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里,一个京军校尉着装的人哈哈一笑,猛地一脚踢在一个老者的脊背上,哼哼道:“你还指望晋王救你,你们家晋王都自身难保了,不晓得哩?嗤!算你们狗命大,我们大将军说了,只要晋王打开城门,跪着出来,给我们大将军磕头认错,便不与你们小老百姓为难。”
一席话,他音调放得很大。
话音一落,场上便响起一阵阵的吸气声。
让赵樽跪着出去,磕头认错,邬成坤也真敢想啊?
“太过分了!”
“他们太过分了!”
有人在低低鸣不平,却无人看清赵樽的面色。
一直打胜仗的京军,自我膨胀的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一个小兵调侃道,“哈哈,晋王这辈子都没有做过狗吧?真想看看晋王摇尾乞怜的样子。”
又一个轻松的笑着,又踢了一脚,接着道:“晋王殿下高高在上惯了,岂会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自降身份?你们记得啊,若是被砍杀了,都去找晋王算帐,哈哈哈!”
“晋王殿下……!”
那阵前,呜咽声声。
这时,邬成坤看赵樽没有动静,似是不耐烦了。
他高坐马上,大声吼道:“我数十声,晋王再开城门,我便开始杀第一个。”
从京师打到北平,一战未败的胜利已经冲昏了邬成坤的头脑,兵士们一句又一句的叫嚣完,他看赵樽都没有反应,心里更是瞧不上这个大将军王,鄙夷地冷笑一声,他看着城楼上的赵樽,低低一喝。
“王贵,数!”
“是!”叫王贵的兵士沉声一喝,“一!”
“二!”
“三!”
在王贵的报数声里,第一个兵卒手上的大刀已经对准了一个少女的脑袋。那姑娘穿了一身带着补丁衣裳,蜡黄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瘦弱的肩膀,一看便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年纪约摸才十一二岁,被刀顶着脖子,身子便抖糠似的颤抖起来,一双无辜的眼睛巴巴的看着城墙上赵樽,青紫的嘴唇却发不出半句声音。
“五!”
王贵的声音还在继续。
看赵樽仍然没有动静,邬成坤的大笑也穿透清晨的薄雾传来,满带嘲弄。
“晋王殿下,早知你南征北伐,功勋卓越,战无不胜,老夫一直佩服得紧,如今看来,你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什么冷面战神?狗屁!除了做乌龟,老子欺到你头上了,你又能如何?你不是爱惜子民,悲悯苍生吗?怎的,眼睁睁看着你北平的属民被杀,都不肯冒头?”
老匹夫声音一落,便有晋军大喊。
“邬成坤,你疯了?晋王殿下是何等人?你敢让他为你下跪?莫说是你,即便是皇帝在此,也不会让他受此侮辱。你可晓得,侮辱晋王,便是侮辱皇室,你该当何罪?”
“罪?”邬成坤狂笑不已,“哈哈哈,等你们有命去京师再说。”
“六!”
“七!”
王贵声音沙哑,似乎也紧张起来。
整个永定们,无人不心跳加速,夏初七也攥紧了拳头。
只有赵樽黑眸灼灼,一动不动,身上的披风被冷风一灌,高高扬起。
“慢着!”
王贵数到“九”时,他像是考虑好了,突地暴喝一声。
“本王这便开城门,跪出去。”
“殿下——”无数人在悲愤的高呼。
赵樽冷笑一声,宛若未觉,一字一顿冷冽如霜,“本王这一生,从不轻易向人下跪。若是今日必用一双膝盖来换得百姓的性命。那么,我跪。”
“殿下!”
他声音刚落,又是一阵阵异口同声的呜咽和阻止。
“殿下不可啊!”
“殿下,不可啊!”
“呜……殿下……”
看见赵樽服了软,邬成坤得意到了极点。他哈哈大笑着,猛地扬手举起钢刀,指向城楼,“老夫时间有限,立马跪着出来!”
“哈哈哈!”
在他的吼声里,无数的京军一同狂笑着。
他们在嘲笑赵樽的软弱,在嘲笑他们曾经示为英雄的人,竟是如此不如堪。
可是,在他们的笑声里,晋军的悲愤却达到了极点。看着赵樽受到羞辱,对他们而言,就如同被人扇了耳光,个个都恨不得上去与京军拼命。但有赵樽的严令在,他未下令,他们敢怒不敢言,更不敢阻止。
围观的北平百姓私下骚动着,也在窃窃私语。
不忍,同情,却无人敢出声。
在众人的注目中,赵樽低头,淡淡看向夏初七。
“阿七,我若下跪,你可会看不起我?”
夏初七仰着头,目光柔和的看他,莞尔一笑。
“不会,我会陪着你跪。”
“不必。”赵樽粗糙的掌心抚了一下她的脸,捋顺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做这种事,我一人足矣。大家记住,下跪不是耻辱,草菅人命,祸害百姓才是耻辱。”
赵樽沉声说罢,丢开夏初七的手,调头转身。
“开城门——”
“不要啊,殿下!”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他声音落下时,城外一个被粗绳拴着的壮汉,突地大喊一声,猛地朝那个被人持刀胁迫的少女扑了过去。他重重呼吸着,紧紧压在少女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大喊。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北平百姓,受了晋王殿下的恩惠,方才得享这两年的太平与温饱日子,眼下晋王有难,我等如何能让晋王受辱?老子不怕死,狗日的京军,狗日的皇帝,来吧,杀了我,老子不怕,老子的女儿也不怕死……啊……”
短促的一声闷响后,他话未说完,双目猛地一瞪,只听得“扑”一声,一口鲜血便顺着唇角溢了出来。紧接着,他无力地倒在了少女的身上,至死也没有合上双眼。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措手不及。
无数人都惊在了当场,看着他匍匐的背上,那一柄带血的钢刀。
谁也没有想到,已经做了俘虏的老百姓里竟然会有人反抗,还反抗得这么悲壮,这么彻底,这么煽动人心。那名条件反弹杀了人的京军也呆愣住了,他忘了拔刀,也忘了反应,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爹——”
良久,道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寂静。
那名瘦弱的少女,先前还吓得浑身发颤,可看到父亲惨死刀下,却突地怒了。她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母狮子,挣扎着推开了父亲的身子,颤歪歪站起来,龇目欲裂地瞪着那名兵士,然后冲他撞了过去,张开嘴巴,便死死咬住他的胳膊……
“啊!”那兵士大声惨叫起来。
“放,放开!”
他痛呼不已,可那个少女显然已经疯了。
她怪异地露出一抹笑容,越咬越狠,哪里有松口的意思?
一抹猩红刺目的血,从那名兵士的胳膊上流了下来,也从少女的嘴里,流入了她的脖子,流遍了她单薄的身子……不过也只一瞬,她便松开了嘴,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她的胸前,也插着一把同样的钢刀。
为求自保,那名兵士的刀插入了她的胸口。
如此,她也成了继她爹之后的第二具尸体。
“京军杀人啦!”一名被拴住的年轻后生血气方刚,见此情形,便不管不顾地冲上了上去,试图与京军拼命,可百姓之力,如何对抗国家机器?“镫”的一声,从拔刀到入肉也不过短短一瞬,钢刀便砍穿了他的头颅。
鲜血与杀戮,可以让人疯狂。
鲜血与杀戮,也可以激起反抗。
先前一直没有吭声的老百姓,吼了起来。
“狗皇帝屠戮百姓,天理不容!”
“畜生啊,他们是畜生啊,是畜生。”
这时,人群里突地暴出一道坚毅的喊声。
“宁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一道声音刚落,另外一道又接踵而至。
“宁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再一道声音落下,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
“宁做刀下魂,不做跪死鬼。”
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情,极为突然,不管是杀人者,还是反抗者,事先都没有料到这样的变化。不过刹那,那些原本跪在地上不敢反抗的老百姓,纷纷站了起来,他们尖叫着,愤怒着,呐喊着,像一只只被激怒的厉鬼,披头散发地冲向京军兵卒。
一个个活人变成了尸体。
一颗颗头颅滚在了泥泞中。
狰狞,恐怖,蔓延到了骨髓里……
战争终于以鲜血和死亡为代价,拉开了它的序幕。
“殿下!呜……”
城墙上的晋军,大声呐喊和呜咽起来。
“反了吧!反了他娘的!与狗皇帝干!”
“晋王殿下!反了吧。”
“天道不允,民心所向,晋王殿下,反了吧。”
一道比一道高昂的声声如同猎鹰的嘶鸣,响彻了北平府的上空。赵樽挺直了脊背,紧紧抿着双唇,一脸的悲痛、凛然里,带着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气,却许久没有吭声。
“反了!反了!”
“杀回去,报仇……报仇!”
老百姓们也被鲜血刺激了眼球,胸中的愤怒到达了极点。他们与受辱的晋军一样,从看热闹的围观到义愤填膺的想要报复,也不过短短的时间。无数人沸腾着,朝永定门挤了过去,他们的激动已不可收拾。
“殿下!”陈景单膝跪在地上,高仰着头,声音悲愤且沉重,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泪水分明在眼眶里打转,“末将愿出门迎战,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属下也愿前往,不破京军,死不回城。”甲一跪了下来。
“属下愿前往,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一个人跪了下来,一排人跪了下来,一群群人都跪了下来。
“我们都愿意前往。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北平城里,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我们都不怕死,不破京军,死不回城。”
赵樽凉凉的目光里,一片冰冷。那一百多人的死亡,像一束愤怒的火种,燃烧在他的心上,他其实早就该毫不犹豫地拿起战刀,但他知道,还缺一个火候。那个时候杀出去,将会死更多的人。
哀兵必胜,悲愤可以让人无惧。
“唰”一声,赵樽猛地拔出腰间长剑。
一步步走向垛墙边上,他面向着京军,声色俱厉。
“要破北平,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誓死追随晋王殿下,要破北平,便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早已做好准备的晋军,沸腾的热血被烧到极限,他们赤红着双眼,带着满腔恨意,化成复仇的力量,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穿透苍穹,直贯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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