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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扬扬的桂花雨下,有一个小姑娘坐卧在美人榻上,姿态悠闲,神情恬然。
她仰着脑袋观赏头顶的桂花,恰好有一片花瓣落在她的眉心,花瓣柔白,雪靥更娇。她眨了眨长睫,那花瓣便沿着光洁的额头滑落,盖住了眼角小小的黑痣,最后掉进土壤中,与其他花瓣一起归于尘土。
陶嫤看得出了神,塌下的小豹子叫了许多声都没得到回应,最后恼了,索性纵身跳到榻上,再利落地扑上她的脸颊。
眼前一黑,陶嫤惊得呜哇一声,被它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她摇晃两下,差点从榻上跌下去:“将军!”
将军从她脸上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他,不为所动。
两只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陶嫤揪着它的后颈把它提起来,怒目而视:“你是不是皮痒啦?”
可惜她的威胁没起作用,将军兀自舔了舔爪子,根本不搭理她。
这小家伙最近越来越过分了,不是扑她脸上,便是咬她的鞋底,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待着。她的鞋子已经被它弄坏好几双了!
它调皮捣蛋也就算了,偏偏每次做完坏事还一副高傲的姿态,对她不屑一顾,可把陶嫤气得够呛。
这回也不例外,她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情,被将军这么一搅和,更加心浮气躁了。
想着阿娘在后院,她捧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长吁短叹道:“也不知道阿娘现在如何……”
不知道她的方法是否奏效,更不知道瑜郡王看到阿娘是什么反应……只要一想,她就恨不得立时冲到后院去,躲在一旁偷听两人的对话。
原本她是真打算这么做的,又怕弄巧成拙坏了他们好事,只得压抑住心中的好奇,留在摇香居静候结果。
白蕊上来添茶,听到她这一声叹息,抿唇笑道:“姑娘尽管放宽心,您的主意那么妙,一准不会有问题的。”
但愿如此吧。
陶嫤拈起一块百合桂花酥送入口中,满口软香,是殷岁晴特意为她做的。她住在楚国公府这几日,殷岁晴几乎用桂花把所有糕点都做了一遍,只要是她想吃,她都尽可能地满足她。
以前在陶府殷氏也常做点心,不过好像都没这几天的好吃。大抵是陶嫤知道以后这种机会不多,是以格外珍惜的缘故吧。
这么好的阿娘,日后很可能不再属于她和大哥了,陶嫤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她顿时苦闷地皱了皱眉,放下点心怏怏不乐道:“阿娘嫁入瑜郡王府后,会不会只想着那边的人,把我和大哥给忘了?”
尽管殷岁晴曾跟她保证过,但陶嫤依旧不安心,生怕阿娘被人夺了去。
白蕊却认为她想多了,一遍掸去他肩上的桂花一边安抚:“姑娘为何不换个思路想想?夫人与瑜郡王结为连理后,您不仅多了一位父亲,还多了一位兄长。”说着一顿,不大确定道:“而且依婢子看,那位段世子似乎很喜欢您,将来一定会跟大公子一样疼您的。”
经她提醒,陶嫤想起来段淳送她玉佩的那一幕。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情,更没流露出什么情绪,白蕊究竟是从哪儿看出来他喜欢她了?
说起来那块玉佩还在她身上呢,也不知道他为何非要送给她。陶嫤没把这事告诉殷岁晴,免得她再多想,打算等她和瑜郡王的亲事定下来后再说。到时候他们便是异姓兄妹关系,收个玉佩应当不算什么。
段淳说他们会是一家人,一家人这三字直直地戳进陶嫤心窝子里,甚是温暖。
上辈子她最贫乏的,恐怕就是来自家人的亲情。阿娘早逝,阿爹整日夜不归宿,大哥离家出走……她的家四分五裂,早就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了,所以这辈子能保住阿娘和大哥,便是她最大的夙愿。
至于阿爹……上辈子陶嫤真个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她当时不止一次地想,若能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让阿娘跟他在一起。
目下真的重来一次,她成功地做到了,阿娘离开阿爹,躲过了香消玉殒的命运。正因为如此,阿爹这辈子提早醒悟,发现他心里始终住着阿娘。
可惜晚了,殷岁晴已经不要他了。
他们还有再和好的必要吗?
若是和好了,谁能保证不会再有第二个陆氏?
陶嫤看一眼院外,不敢轻易下定论。毕竟上辈子阿娘死后,陶临沅身边可从没缺过女人。
后院宁静,偶尔有清风拂过枯叶的声音,簌簌作响。
八角亭中传来袭人茶香,白雾袅袅。蒸腾的水气之后,是殷岁晴朦胧柔美的面靥。
自从段俨来后,她只笑着说了一句“见过瑜郡王”,便再无他话,一门心思放在面前的茶具上。她不仅点心做得好吃,更是煮得一手好茶,殷如最喜欢喝她煮的毛尖,可惜自打她嫁去陶府后,便很少有机会能喝到了。
茶水煮至三沸,殷岁晴撇去上面漂浮的泡沫,往里面添了一些细盐粒。她做起事情来很是专注,唇畔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娴静温婉,赏心悦目。
段俨坐在对面的石凳上,视线从彩绘番莲花茶杯上移开,落在殷岁晴的面容上,带着些微稀奇。
大抵是她眉心的花钿贴的恰到好处,竟让整张脸都形象起来。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明明他看所有人都一个样,此时却觉得她与别人都不同。
如此鲜活明艳,脱颖而出。
段俨还当是自己的毛病治好了,抬头往她身后的丫鬟看去,蹙了蹙眉,还是分不清两人的模样。他们的脸在他看来,都长得同一个样,可是为何她的脸却如此清晰?
正思虑时,殷岁晴倒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瑜郡王请慢用。”
段俨回神,道了声谢,看着她的额头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殷岁晴微滞,没听懂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见他一直盯着她的眉心,少顷明白过来他所指何物,敛眸一笑道:“这叫花钿,瑜郡王以前不曾见过?”
长安城曾一度流行眉心贴花钿的妆容,听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宫外女子争相效仿之。近几年虽不如以前那般盛行了,但还是有不少姑娘喜欢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段俨是真不知道,一是他认识的女性少,二是他平常很少出门。即便出门了,也不关注女人脸上的妆容,因为实在看不出有何差别。
今天是头一回仔细观察这玩意儿,他缓缓品了一口茶,恢复一贯的清高姿态,“没见过。”
殷岁晴不知道他患有脸盲症,陶嫤以为舅舅们跟她说过,殷家几兄弟却又以为陶嫤告诉了她,未料想到头来,谁都没跟她提过这回事。
殷岁晴只觉得这人清冷难接近,并不知道其中内情。既然他不说话,那边由她开头好了,不然两人在这干坐着委实尴尬。“瑜郡王想必见过家父和兄长了?”
段俨回想了下方才在正堂的情景,好像是出来了几个人,但他记不住谁是谁。略一思忖,颔首道:“见过了。”
“他们应当跟你谈了很多。”殷岁晴起身为他添茶,声音徐徐,却透着股坚定之气,“可我只有一句话想说,叫叫和靖儿是我的孩子,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瑜郡王手持茶杯,低声应道:“你放心,日后两家若能结亲,本王会对他们视如己出。”
所谓视若己出,便是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这件事对瑜郡王来说确实不大容易。就连陪了他十来年的段淳,他也是最近才勉强记住他的脸,不至于在外头认错儿子,若是再来两个,可就太难为他了。
殷岁晴放下心来,“我也一样。”
她心知肚明,照这趋势下去,两家联姻在所难免。今天楚国公让她跟他见个面,不过是个过场罢了,话语权根本不在她手上。
然而她才从上一段情感中醒悟过来,还没完全缓和,实在没心思接受另一个人。
她把自己的想法跟段俨说起,没想到他竟意外地好说话:“无妨,本王不着急。”
他踽踽独行十多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殷岁晴不无吃惊,原本准备了一大堆劝说他的话,哪知道一句话都没派上用场,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正要感谢时,他起身准备告辞,“你慢慢想,不必在意本王。”说罢行将转身,忽而回头看向她的脸,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下回见面别再贴花钿了。”
他想看看,他究竟是记住了她的脸,抑或是只记住了那枚梅花钿?
殷岁晴不明所以地摸了摸眉心,不得不多想。
虽然她不喜欢过于繁琐的妆容,但他为何不让她贴花钿?有这么不堪入目吗?
回去时正值晌午,段俨带着侍从到前院正堂辞行。
楚国公想留他一道用膳,顺道套一套他跟殷岁晴都说了什么话。然而段俨不配合,他坚持离去,楚国公强留不得,唯有遗憾地把他送到门口。
不多时仆从牵马过来,殷如看着他骑上马背才回府。
段俨手持缰绳,往前骑出两步,还没走远,前面便迎面驶来一匹棕色骏马,正朝着他的方向。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段俨毫无反应,继续走自己的路。
倒是对方看到他后,双眸炽热地盯着他,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段俨终于注意到他,无奈看一眼实在不认识,好在身旁的侍从机敏,及时地附在他耳边提醒:“这位是户部侍郎陶临沅。”
名字颇为熟悉,段俨总算想起来,他就是前不久殷岁晴和离的对象,陶临沅。
那怪满月宴那天他对他如此警惕,原来是这么回事。
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既然是和离,便讲究个你情我愿,互不相欠,他为何却做出一副不甘不愿,苦苦痴缠的模样?
附近只有楚国公府一家官宅,段俨出现在此处,必定是从国公府出来的。
他因何而去国公府?答案不言而喻。
想到最有可能的那个猜测,陶临沅心头一哽,连礼节都懒得同他摆了,直来直往问:“瑜郡王去楚国公府何事?”
段俨大约知道他什么意思,有些见不得旁人优柔寡断的姿态,是以冷漠道:“去见本王未来的正妻。”
果然,话音刚落,一记眼刀便杀了过来。陶临沅愤怒地看着他,“哪位正妻?”
段俨总算看向他,茶色双瞳平静无澜,却在深处藏着一抹讥诮笑意,嗓音低哑:“你说呢?”
言讫不等陶临沅有任何反应,他已握紧缰绳,骑马离去。
今天是陶嫤在国公府的第五天,算算日子应该回去了,陶临沅特地来接她回陶府。
这事本可由府上下人代劳,但他疼陶嫤,又带着一股子私心,便选择亲自前来。
可他想错了,楚国公府的男人正是不待见他的时候,他这时候过来,无疑是送上门的靶子。
侍从到正堂通传,说是陶临沅来了,楚国公头一句话便是:“把他打出去。”
侍从暗自擦了擦汗,“陶侍郎是来接三姑娘回去的……”
楚国公听到他的名字便恼火,更别提要见他,当即便要操家伙:“我自己去收拾那小子!”
打是不能真打,侍从和几个丫鬟连忙把他拦住,好言好语地说了许多话,才勉强劝他冷静下来。
丫鬟把殷镇清几人请了过来,一堆男人凑在一块,终于的得出一个结论。
“让他在外头等着。”殷镇流淡淡地喝了口茶,飘出一句话。
侍从下去回禀。
于是陶临沅就在府门口等候,一等便等了两三个时辰。
直至暮色四合,霞光漫天,陶嫤才知道陶临沅来接他回府了。她的东西早已打点完毕,一想到又要离开殷岁晴,就千般万般的舍不得,扑在她怀中紧紧抱着不撒手。
殷岁晴笑话她:“叫叫以前怎么说来着?又不是日后都见不到了,只要你想阿娘,便可随时来国公府看我,这会儿却哭什么?”
陶嫤确实说过这句话,她呜咽一声,抬起湿润的大眼:“阿娘会一直给我做桂花糕吗?”
殷岁晴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会的。”
她这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摇香居。
才走没多久,前面便有丫鬟过来传话,对殷岁晴道:“六姑娘,前面大公子让婢子问您,陶侍郎求见,你是否愿意?”
殷岁晴正站在摇香居门口望着陶嫤的背影,人已走得很远了,她却仍旧不舍得进去。
听闻此言,她微微回神,偏头看向那位粉褥小丫鬟。
“不见。”
既已分别,何须再见?
听丫鬟说陶临沅亲自来接她,陶嫤前一点也不意外。阿爹出现在国公府无非有两个原因,一是想不开,二是上门讨打。
这两个原因都跟阿娘脱不了干系。
正如她想的那般,才进正堂,便听到四舅舅殷镇汌的声音:“你以为岁岁还愿意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