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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秦枫暗地里埋汰女女婿,孟焕之连打喷嚏,心道这是娇妻念着他或许也是意儿想念爹爹,离京有数月,也不知娘儿俩过得如何。
她怀了身子,比平常要格外娇气,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晚上也睡得不踏实,孟焕之掐算日子,尚不到挺着大肚子的地步,若不然腿脚都会肿。
要真有可能,他现时就想飞回燕京,陪伴在妻儿身边,可惜江南这块宝地进来容易抽身难,如一处泥潭困住他和王善叔。
初战告捷并不代表后面诸事顺利,司马氏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孟焕之呆在驿馆里也能猜到外头那帮文人,准把两位钦差骂得狗血喷头。
他倒也不怕,加快动作收网,书院一次被封没有成效,可以再封第二次、第三次......
司马清费尽心思给孔家脸上抹黑,他便能指使北派文人反扑,两边口水仗打得热火朝天,再适机揭发当年科考舞憋案。
真相虽大白于天下,多数人还是将信将疑,不敢相信司马老族长会干出这种丧失天理的事,拿清白无辜的学子做替罪羊,栽赃陷害主考官,只因为桂王和朱家出力谋划。
若说信,倒还有几分真,司马清的幼子娶的正是朱家的女儿,他又令江南才子连续为鲁王做传颂德。
双方对恃数月,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司马清尚处在上风,就在这当下,司马氏后院生出风波,使得司马清一败到底。
原因无他,秦家大太太的生母,即司马清的继母病逝,论理儿女都要去奔丧守孝,偏偏司马清发话不让胞妹回扬州,他也很有底气,因为前些年就对胞妹除族。他身为族长有权驱赶任何一个人出族,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大太太沿运河南下,只能在扬州城外一身素缟默默流泪。
这还不算,司马清不许继母进族冢,更别提与父亲葬在一处。以他内心所想,能配躺在父亲身边的人只有自己的生母——前任老族长的原配发妻。
继母和她的一双儿女本占去父亲太多宠爱,让他的生母在冰冷的地下孤伶伶躺了几十年,那能再容她继续给母亲添堵。
事实上,十几年来,他们几人的日子很不好过,大太太被异母兄长连番在身后痛刀子,留在扬州的生母和哥嫂可想而知过得如何凄惨,老太太能活到今天都算是命大。
司马清此举一出,成天追在他身后鼓吹的人有近半哑口无声,百事孝为先,继母也是长辈等视于母亲,就是生下子嗣的妾室,也没有被赶出去不让葬在祖坟的一说,随便找个偏僻的地方安置,总归后继有香火。
大好机会,孟焕之等当不能错过,见缝插针质疑司马清的德守品性。有的人从来不会因别人而改变自己,司马清亦是其中之一,不顾家中清客幕僚苦苦相劝,将继母葬在城外的荒山。
与此同时,江南的富商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有心煽动手下的蚕农织娘们到府衙前聚众闹事,连着派了几拔人下去鼓动,却鲜少有人响应。再细一打听,各处州府应诺,减免平民三年赋税。
大家得了好处谁还愿意跟着不务正业,倒反过头催着富商不要和朝廷做对。事情明摆着,只要司马氏一倒,海陆商队即刻能恢复正常。
司马氏如日中天时,也不曾为草根贱民说过一句好话,相反连年的地租抽头一分不少要上缴,甚至逢着年头好,还要再多交两成。
江南如火如荼进行着倒司马,朝中更是有大动作,从宁阁老以下近百官员全被拿下,或治罪或革职。司马派系兵败如山倒,原本臃肿的六部一下子空荡几许,令人不得不感叹他的势力之庞大。
事实上这只是开始,在以后的若干年间,仍有一股江南顽固文人阴魂不散,想尽法子扳回局面。在他们的口中笔下主持今次事宜的王善叔和孟焕之都成了大奸大恶之人,频频做出诗词文章攻击。使得孟焕之出仕从政后扬出的第一个名声不是美名,而是响彻大江南北的恶名。
江南盘旋数月,司马清是败了,可朝廷方面王善叔和孟焕之也赢得艰难,准确的在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中没有人赢,只是相较他们谁输得更惨。
司马清失去了大批拥趸者,从他一手臆造的神坛跌落,连带有着几百年清名的司马氏也声名狼籍,他仍一意孤行,高傲着头坚守在扬州书院内。
同时被江南文人唾沫星子淹没的孟焕之等人却心内如焚,连下数贴约见司马清都被回拒。如此一来,孟焕之更加担忧扬州书院那五座大藏书阁的命运,凝聚着百家心血、千年积累、万人才智,不能任它们就此毁灭。
两位钦差联合有识之士与司马氏族中之人谈条件,藏书阁的珍贵众所认同,司马氏族中的一帮族老们也是一心想保下它们。他们对钦差恨之入骨,可也明白司马清的脾性——那个人孤决固执,一向禀行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大家不敢公然冒险,孟焕之说得口干舌燥才能劝动司马氏中人,请他们果断行事公议废除司马清族长之职,各位积年有名望的司马氏长辈相视一眼,轻声叹息,颔首表示赞同,便携手离去。
是夜,扬州书院火光冲天,惊动满城辗转不能入眠的人,纵是守在书院内外的军士们极力抢救灭火,终是让大火吞没了一座藏书阁,另有两座也被大火波及烧掉一小半。
残垣断壁下,纸张木器焚烧味道弥漫,熊熊青烟四处飞散,风吹起灰尘飘洒。火光一闪一灭间,不远处一个人影格外显眼。
司马清一袭白衣广袖伫立观看,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容,这当下不用钦差出手,司马家族都不会放过他。
对着半山烟火,孟焕之痛心疾首,待他驱马赶到扬州书院时,正逢司马清被各位族老们带走,两拔人马擦肩而过时,司马清笑语:“此间也有孟大人一份功劳,若不是你步步紧逼,老夫不会出此下策。”
“此言差矣!”孟焕之声音清冷回道,他追上几步直视司马清,“老族长一身才学不过如此,文章诗书再作得精妙,心肝肺腑全然是黑,城外滔滔江水都不能洗白你。”
司马清勾唇无声的讥笑,别人的言论与他何干,自生来他就没把凡夫俗胎看在眼里,妄想三言两语激怒他休想。
今日直面对视,孟焕之方发觉司马清要矮他多半个头,相比他初来江都里首次会晤,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老人苍老许多,头发多半数已白,往日阴沉的眸色闪着亮光带着兴奋,带出挑衅和自以为是的清高,只有弱者才会沾沾自喜零星半点的得与失。
他退后一步,做出让的动作:“前辈好走,藏书阁中缺失的书会有人凭着记忆补齐,纵然永久轶失,也是一些陈腐学识,不必再流传下去,就如同前辈的清云录一般。”
司马清无懈可击的神情有了轻微变化,孟焕之继续说道:“抄袭借鉴前人的学说也敢自吹自擂,清云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大笑话。”
“你待如何?”司马清的语调不掩慌张。
孟焕之轻轻拂落衣袖肩头落下的草木纸灰,信手指向前方,“与它们一般命运,而且终此朝江都不再设书院学堂。万莫叫屈,这都是前辈之功劳。”
司马清紧抿薄唇,不再发一言,跟着众位族老离去,夜色中一行人打着的灯笼从近及远,渐渐消失不可见,惟留烧焦的气味在原处。
长盛派来新的钦差接替王善叔和孟焕之,两人启程北上之前,司马家对司马清的处置也已公布——废除族长之位,关在宗祠中闭门思过。
那样的一个骄傲的人不能容忍这般失利,司马清神智微失常,紧捧着清云录不肯撒手,偶尔语出惊人:“阿筠,你回来了?”一抬眼间,瞧清来人,浑浊的双眼恢复清明,闭目不再发一言。
江都城外船坞间的大太太听说后,放声大笑,陪着她一同南下的大老爷并秦旭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笑声歇后,两行清泪从大太太眼角流下,她已见过同母兄长,才半百年纪的人犹如八十老翁,抖抖嗦嗦,全无找不出昔年风流才子的半风潇洒。
生母已逝,兄长也恐不久于人世间,书院被焚烧查禁,江都今颜改旧貌面目全非,她还有必要再踏进重游故地?
“回罢”,大太太抬着泪眼望向丈夫和儿子,见他们满是关切的神情,心底不由一暖,轻声呢喃:“回家吧,出来久了,章哥儿也该喊着要祖母。”
“好!”大老爷握住妻子的手,微用力以示安慰。
惟有秦旭不甘心,带了人亲探扬州书院,山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兵士佩着刀剑分列两旁,十月萧索天气,树木凋零,使得可以远眺到山上的屋舍学堂及藏书阁,与儿时的记忆重合,可以猜想到五座大藏书阁同时林立的壮观影像。
此时此刻,秦旭有几分明了祖父为何建书院又交出书院的动机,这样气势威严的山、树、屋舍并藏书阁,加上数位有名望大儒,什么都不要做,也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城池。
扬州甚至江南的学子以扬州书院为荣,屡生爱护之心,一力偏私蒙蔽他们的理智和公道之心,最终走向毁灭。
谁都不能保证秦州书院不会步其后尘,秦旭没有祖父的远见卓识,更没有驭下的手段,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绝不会干出和大舅舅同样的事,但章哥儿呢?章哥儿的后代呢?
秦家要力保不衰败,一座稳如盤石的靠山只会养废众儿孙,坐享其成,久而久之养得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如此更好!”秦旭再回望一眼扬州书院,不再留恋,上马挥鞭直奔出城,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长街。
大太太不用看都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抹干眼角最后一滴水,吩咐下人服侍着净面上妆,与丈夫开起玩笑:“当年我出阁那会,也是在船上哭得天昏地暗,生怕再没了机会回江都。”
如今,她不再留恋!
大老爷静待妻子说出下文,久久不得其果,见她又对着窗外出神,温声安慰:“素心,你想什么回来便回来,咱们现在有得是机会和时间。”
大太太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她再也不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