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张方平名气不大,也不会妨碍欧阳修与几位交好的学子高谈阔论。
喝了一会茶,聊了一会儿天,欧阳修说道:“诸位,你们才学过人,此次省试名额很多,必然高中。”
丁宗臣戚戚地说道:“永叔贤弟,虽多亦难啊,考的人太多。”
“丁兄台,能否将你的卷子上的诗赋论策背诵出来。让我鉴定一回?”
丁宗臣没有郑朗与韩琦那样变态的记xìng,不过大约的还能记住,选了两篇,背了出来。
“也中平,此次几位考官皆是稳重的人,大约会有了。”
“永叔贤弟,未必,若说有。只有一人。”
孙固一笑,道:“若此人在,倒也是雅事。”
都知道此人是谁,可就是欧阳修也未必有把握见到郑朗,孙固又说道:“省试时。我与他碰过几回面,解试时也交谈过一回,其实此子xìng格也温和,就是不喜欢结群。”
欧阳修叹息一声,道:“不知道他现在写的字如何了?”
有字,前年冬天刻于大相国寺上,但那终是石刻,多少失了一些原意。并且一年多了,郑朗的字必然大有长进。
与欧阳修相谈良久,孙固很是敬佩其学问,于是想了想道:“你们稍等,我倒有一策,今天非得烦扰烦扰这个小解元。”
虽说还有一试呢,但那终是殿试,任务轻松得多。不至于刻苦如此吧?只有自己这些悲催的鬼,天知道会不会高中,不中还得重新再来。所以不能放下学业。
欧阳修此时还年青,倒是在冯府上与二小时常见面,二小对冯元尊敬,对郑朗更尊重,冯元只教他们儒学。而郑朗教他们为人、执政、思想,亦父亦师,亦兄亦友,两小很精明的,这份付出连小皇帝都感受到了。况且他们。所以他们与欧阳修交谈时,对郑朗格外夸赞。
一听孙固说有办法,欧阳修好奇地问:“是何策?”
“稍等,”孙固说完,雇了一辆车子,到了严家客栈,见到了崔家两个舅哥,说了,欧阳修等才子要见他们。两个舅哥是崔知州的儿子,那是在蔡州,到了京城算什么?况且欧阳修才名越来越重,并不在自己妹夫之下,一听立即欣然前往。
他们到来,欧阳修知道孙固是什么主意,没有点破,静观其变。谈了一会儿,面对这几位才子高谈阔论,两个舅哥有些惭愧。孙固问道:“崔家二郎,你们此次有没有把握高中?”
“难啊,幸好郑大郎教了我们一些科考的办法,若是此次考不中,下次更难了。”大舅哥诚实的答道。
“什么办法?”几位学子全来了兴趣。
“用典适度,可以用几典故点缀,不能太多,过多空洞堆砌,不能过偏,过偏冷涩难解,考官不喜。”
几人回味一下,一个个点头,很有道理的。
“文以赋xìng,我们本xìng忠实,因此不必用艳丽的词藻,非是我们所长,诗赋端丽即可。”
几人想了一下,又点头,也有道理。
“典故最好用儒家的,其他诸家少用为妙,毕竟我们是儒家弟子,若有考官讲究,看到其他诸家典故,未必会欢喜。”
这一说,一半人有懊丧的表情。
“先思而后写,在脑海里将一篇策文诗赋想好,使之轻重明确,言之有物再写。”大舅哥很诚实,但不会傻到将郑朗替他们揣摩考官xìng格的事说出来。
“果然是好法门,”丁宗臣说话时有些后悔,为什么当时进考场之前,没有与此子深谈一会。
欧阳修说了一句公道话:“也是旁门,是郑解元怜惜两位郎君,若一味在上面钻研,未必好。”
“是,两位郎君,解元此时在做什么?”孙固问道。
省试后,两位舅哥时常去寺院走动,继续讨教,关系改善了,加上知日不在,那道寺门渐渐松驰,所以走得也勤快。
大舅哥说道:“他每天还在读书写字。”
“果然勤奋,两位郎君可否代我们引见一下?”
崔家二兄弟有些犹豫不决,若全是学子,定是一口拒绝,可此时还有欧阳修,不仅学问好,又是朝廷官员,虽然此时依是一个中低层京官,终是官员,不大好拒绝。想了想,说:“我们试试看。”
一群人来到寺院。
小沙弥进去禀报,其实不用两位大舅哥,只要闻听欧阳修到来,郑朗会拒绝?迎了出来,寒喧后。郑朗将他们引进屋中,三小站在边上,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两个大字:中庸。
孙固奇怪的问:“解元,何来此二字?”
果然是好字,虽两字,超逸出神,痛快淋漓。神采奕奕。中庸更知道,可是为什么用这两个特大号的字写在纸上,放于桌面?
“孙学兄,考不中我要回到郑州继续苦读,万一考中。侧重点有可能换一换,准备修一些关于中庸的策论。”
“中庸的策论?”孙固茫然道。
知道这件事的人有不少,但都是上层官员,孙固却不知道。
“嗯,或者孙学兄阐述一下何谓中庸?”
“中庸乃天人合一。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xìng也,知其xìng。则知天矣。”
“何谓天道?”
“天道乃诚,夫子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不勉则中,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去年陛下登基,诸君也许未见,可我数次进宫,每次都看到陛下在兢兢业业处理政务,衣食更是朴素无华。为何天忽降大灾于我朝。难道这是天之道也?”
孙固语塞。
“夫子又曰。不乱力怪神,何至谈天道也?”
孙固又不能回答。
郑朗转过头,看着欧阳修,道:“欧阳君,你也不喜圣人多杂鬼神之说吧?”
丁宗臣疑huò道:“那为何出现天道二字。”
“此天道非彼天也。乃天地动转之理。听我说一说,各位看是否说得对。”
“敬请指教,”丁宝臣拱手道。此子一说仁义,名传天下。这一回抢先出炉,先听到他讲中庸也是一件美事。
“在诸位眼中,说中庸是天人合一,虽能解,但也过于玄之又玄,非夫子本意。在普通百姓眼里,中庸是故作平庸,只有故作平庸才能很好的保护自己。因此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其实前者诠释得不清楚,后者是曲解,”不是曲解,是后世许多人都认为中庸是一门装平庸的学问,连朱熹注中庸时都三复斯言,说中庸之为德,亦人所同得,初无难事。若如此,《中庸》里又何来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它是大德啊,大家缺少它很久了。这种大德乃初无难事?乃是装糊涂?试问装糊涂装平庸,有几个人不会做的?甚至有许多人做得很高明,可乃鲜能久矣之说法?
又说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有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之所以不能实行,聪明的人聪明过了头,笨人智力不足,不能理解它,之所以不能弘扬,贤人做得太过份,不贤的人根本做不到。
能说夫子说得不对吗?贤者过之,范仲淹也!
这是不是一门装平庸装糊涂的学问?若是孔夫子知道后人是这样想的,定会气疯了。
郑朗继续说道:“《盘庚中》里说,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你们要将心放在中正处,跟我一起打算,此中乃中正之德也。”
诸人额首,很正确的解释,是中正,非是正中的意思,那么就偏了。
“《酒诰》又云,尔克永规省,作稽中德。你经常反省,作中正之德,此中与德终于联系在一起。然到《立政》,兹式有慎,以列于中罚。此中则成了公平的执法。但这样解释还是不够,各位再看易之爻,易之爻之所以分为上下,是因为天地有阳yīn柔刚,人之有仁义。天动而时动,时动而势动,故每爻时增时减,卦卦相循相生,但天不能孤阳孤yīn,地不能孤柔孤刚,人不能孤仁孤义。故乾卦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坤卦履霜坚冰至,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屯卦乘马班如,泣血涟也。故此中不仅是不中正,乃是一种包容调济。再看庸,乃大用也,故郑玄曰,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因此,中庸非是平庸之道,乃是容纳中平调济天之yīn阳、地之柔刚、人之仁义地,并且使之大用于民的一种德化。故夫子说中庸其至矣乎。然后才有《中庸》里种种论述。”
也没有说多少,可是几个学子,包括欧阳修目瞪口呆。
若这样解释。中庸这个命题那就大没边了。但郑朗的本意比他们想的更远大,不但大得没边,还将这个中庸往实用上引,也是他一惯对儒家的宗旨与认识。
而且这样去阐述,也能对朝堂上吕夷简与范仲淹这两个不同的人物进行解释。都需要,吕夷简要的是他的实用才干,范仲淹要的是他的品德。关健是如何调济容纳,此才是中。一种容,一种和的真正中庸之道。
或者用在对宋朝改革上。当时降低武将的权限,加叠官员是良策,使宋朝立即安定下来。但人口增加了,时势不同。需要再次调节。同样又是一种大中庸之道。
非平庸也。
也将它从德化延伸到实际生活当中。
其实已经脱离了夫子之道,在隐隐走自己的儒家之路了。
几人没有说一会儿,掩面羞愧而走。连欧阳修也受了狠狠的刺jī,放弃了交友郊游,再次发奋苦读。不读不行,马上这小子就要超越自己了。
他们离开,吕公著有些傻眼,呆呆地问:“解元。这就是我们要修撰的书籍?”
“正是。”能称为书籍了,刚才一番言论只是涉及到皮毛,想论证则需要更多的文字才能清楚的诠注。
“我不敢哪。”命题太大,吕小三有些害怕。
“也不要你主笔,到时候修注时,你们要替我整理材料,提供建议,完善我的思想。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学习过程。”郑朗安慰道。个xìng使然,看看王小三与司马小三就不然,已经跃跃yù试。
……
修《中庸》只是未来的计划,科考还是眼下最关健的。首先要高中省试,殿试很有可能小皇帝要开大大的后门,可自己也要交出一份成绩,否则依然会有言臣弹劾。
长夜漫漫。多少学子这一夜没有睡好。杏儿与四儿也没有睡好,兴奋得。虽然吕公著提前说出恭贺二字,不是没有看到榜单吗?一颗心总归悬着。
郑朗心态很好。做好了不中的准备,可心里知道此次发挥得还算可以,不中的机率很小。吕夷简示好。吕公著恭贺,他也没有太大的惊喜。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放榜的好天气。东方一缕红霞刚升上来,两个舅哥就来到寺院。
他们皆没敢抱多大希望,特别是大舅哥,都考怕了,来之前,已做好打酱油的准备。不过小妹夫希望很大的,因此来寺院将郑朗喊起来,一道去看榜去。
起得早,都在睡觉呢,小沙弥不乐意地将门打开,抱怨道:“两位施主,你们起得太早啦?”
“叼扰,麻烦你通禀一声。”
小沙弥说道:“不用通禀,你们进来吧。”
还没有睡好呢,回去继续睡觉去,懒得喊郑朗。
“谢过则个。”两个舅哥走了进去,郑朗也没那么早起来,同样在睡觉,被敲门惊醒,开了门,揉了揉眼睛,问:“为什么这么早?”
“大郎,看榜去。”
“中了不用看也是中了的,不中看了也不会中。”
“看看吧,权当陪我们一道。”
郑朗想了想道:“现在去看也是早了。”
“看的人多,早点过去,挤个近儿。”
劝说再三,郑朗无奈的洗漱穿衣,带着两小与两个舅哥一道来到贡院。他们来得早,但已来了很多的学子。忽然张方平挤了过来,道:“郑解元,你也来看榜?”
“本不想来看的,两位舅哥拉了我来。”
“见过崔大郎,三郎。”
“见过张大郎。”
寒喧一番,郑朗问:“张兄台,此次考得如何?”
这些天第一次见面都是这样问的。
“还行吧,不过能不能中,也未必。”不是张方平谦虚,命中率太低,只有百分之几,有时候苛刻到近百分之一。除了那个牛气的胡旦兄,说我一定能中状元外,别的人真不敢说。
“张兄台一定行的。”
张方平笑了笑,指了指四下的学子道:“如果说行,这么多举子当中,唯有君才能资格说这一字。”
郑朗只是笑笑。已通过吕夷简的关照知道自己是中了的,不能谦虚,否则就是作伪。谈了一会儿,张方平的豪气很让郑朗喜欢,心里面琢磨着,此人喜读兵法,可一直没有用上去。自己是不是向小皇帝推荐一下,将他放在西北。让他施展一下xiōng中的军事才学?
张方平不知道郑朗心中想的这个,觉得意气相投,与郑朗谈得很投机。正说着话,太阳终于升了起来,一队禁兵过来。拱卫着礼部的几个官员,以及一干衙役。榜单来了。
分开人群,衙役开始张贴榜单。与郑州一样,皆是从下往上贴的。当然也可以从上往下贴,可压箱的东西要留在最好为妙。多数是从下往上张贴。
于是从第七百多名开始。
这个名次很落后了,但中者同样很喜欢。
关健是省试,录取率太低。到了殿试,虽有诠落。比例却是很小,大部分省试高中,殿试同样高中。崔家二兄弟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心中不自信,关注的是小妹夫。但小妹夫不可能落到七百多名六百多名,因此看得心不在焉。
忽然三舅哥惊喜地喊道:“大哥,看,有你哎!”
榜单都揭到快六百五十名。三舅哥才看到大哥的名字。
“我中啦……”大舅哥看着崔全书三个大字,不相信的揉眼睛,然后傻笑。郑朗上去一把将他扶住,别学范进,哥。
笑声忽然停下来,道:“三弟,你也中了。”
老三早看到了。头脑晕乎晕乎的,站在哪里没有笑,可不知道想什么,两眼呆痴。
过了好一会儿,弟兄俩才搂抱在一起。放声大笑。不是他们一个人,好多。
什么样的表情都有。
衙差不管他们各异的表情,换到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榜单,继续往上揭去。许多人上了榜单,包括昨天晚上来访的丁氏兄弟、孙固、蔡tǐng,在省试时打招呼的蔡抗与柳永、吴几复等人。榜单剩下的渐渐不多,卷到了前五十名。
张方平脸sè慎重起来,心里说道,俺不想中前五十名,只要中了就好。偏偏衙役揭得慢,不是有些放慢的,不是郑州解试考,名单少,学子数量也少。名单多,举子数量庞大,字也要必须大,所以尽管是三张榜单,每一张榜单面积很大,必须要慢慢往上揭去。
到了前二十名,张方平有些站立不安了。
郑朗说道:“不急,还有呢。”
话说完,到了前十,张方平更沉不住气,心里想到,你是有了,可俺是没有了。
直到此时衙役才真的放慢下来。
能进入前十,那怕就是第十名,都十分光荣的。第六名,刘牧,第五名,张唐卿。还是没有自己!连郑朗也不敢安慰,中前十有可能,中前四机会太缈茫了。
然而自己呢?
往上推了一推,第四名张方平,第三名杨察!
“中了!”张方平一下子跳了起来。
所谓的金榜题名时,在这个大喜悦下,并且是第四名高名次的喜悦下,这个很有气度的才子,也忍不住失了态。
衙役停了下来。
榜单上是两人一排两人一排的。但第二名与第一名却是单放的,第一名不但单放,还用大字写着,毕竟是省元。诸位学子看衙役吊胃口,一起喊叫起来。
喊的人多,衙役推了一推,分宁黄庠。
“还有呢,还有一人,差哥子,揭啊。”有的举子又大声喊了起来。
可这时候郑朗也两眼茫茫,难道自己是省元,或者是落榜?别以为自己一定能中,中省元的机率比落榜的机率更小。此时后悔来看榜了,心情不好受啊。看着那两衙役,郑朗也想上去将他们推开,自己来揭!
许多举子已想到了他,开始有认识他的人向他张望,又望着榜单……
PS:里面一些儒学的诠释,因为才学疏陋,如果出现错误,请大家勿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