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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得象接过奏折,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士逊一眼。
赵祯朝星光璀璨,章得象并不是其中最亮眼的一颗明星,但品性要胜过张士逊。
自几个老相公让韩琦弄下台后,章得象领导东府,后来张士逊上台,无论声望资历,渐渐将章得象排挤于外。
章得象品性好,心中始终有些小不快。
刚才张士逊说郑朗妖言惑众,破坏祖宗法制,元昊没有入侵西北,张士逊也就得逞了。
但元昊入侵西北,张士逊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章得象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撼,奏折没有呈报到赵祯手中,否则张士逊这次死定了。妖言惑众,是何等的大帽子。关健郑朗所谓的妖言妖行,随后就将经过写出来,让富弼禀报了皇上与诸相,百姓议论,诸位相公心中很清楚过程,何来妖言,难道郑氏中庸是妖言?
顶多一句危言耸听,何来妖言惑众。
从私人感情来说,章得象也偏向郑朗。宋朝; 的进士全部是天子门生,然而郑朗那届省试主考官是章得象,若是在明朝,郑朗就是章得象的门生了,在宋朝不是,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关系。
对军事章得象不大懂,去年的务边决策也与章得象没有任何关系,性格上郑朗不喜结交,章得象也不喜结交,都是那种孤傲的人。所以郑朗怒斥诸相,章得象心中并无半点反感。
他气弘雅正,从去年孔道辅被活活气死时,章得象开始对张士逊产生了严重不满。
张士逊刚刚说出这句话,后面西北告急的奏折到来,无疑是在张士逊一张老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春风吹来,没有花香,但暖暖柔柔的气息,似少女的肌肤,清新动人。
章得象将心思平息下去,打开奏折,奏折是范雍写来的。
运气使然,让范雍将延州保住,但对三川口的战事不是很清楚,只写了一个大概,金明寨失守,刘平等人全军覆没。
这里,历史走向发生改变,李士彬在黄堆寨遭遇不测,知道自己不能幸免于难,于是让心腹赤豆军主用珠带做为标识,携带母妻出逃延州。母妻接到珠带后,与赤豆军主策马离开金明寨,这次出逃不算奇迹,元昊军队正在黄堆寨与李士彬鏖战,母妻有充足时间逃亡。或者换成演义中的穆桂英,或者杨文广的妻子穆容氏,或者刘怀忠的妻子黄赏佁在此,能有时间将军队整合起来,说不定能建奇功。若换唐朝大将李谨行的妻子在此,说不定能大败元昊,为夫报仇。
要求太严格了,李士彬的妻母只是普通人,来到延州后,说也说不清楚,以致范雍继续怀疑,第一反应不是御敌,而是伺敌。结果探子派出去,有去无回。鄜延走马承受薛文仲要上奏朝廷,也被范雍制止。
原因很简单,不知虚实的情况下,自己又看到过朝廷转来的郑朗奏折,范雍是严重失职。
历史改变,但也没有使战事变得更糟糕,即便朝廷得知这个消息,还是诏延州周边军队援助延州,并没有缓解延州恶化的局面。元昊撤兵,倒是范雍更加为难,以致这份奏折迟了一天到达京城。
章得象迅速看完,将奏报递到张士逊手中。
张士逊也立即看完,脸色阴沉得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章得象心中想到,庙堂又要洗牌了,不知道那个郑家子得知这个消息,会做出什么举动。
甚至他心中默算一下,郑朗这次机会利用恰当,能让东西两府所有负责西北军务的大佬们全部下台,轰动效果比韩琦前年的进谏更大。
……
郑朗在客栈无所事事,要么监督严荣读书,要么苦思冥想。
人是不断成长的,虽然脑海里有许多后来的知识,但那是知识,是别人的认识,不是郑朗的感悟,连他自己写的中庸,此时郑朗也想将它重新推翻再写一遍。
所想的仁义又与去年不同。
想写却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从赵祯朝开始,一直到宋神宗朝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最需要的不是科技,而是一种进步的思想。再好的科技,宋朝的保守内治制度,也注定必将会受外侮。没有党项人,也有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
推翻宋朝的祖宗法制?
郑朗一想到这个问题,头都大了。
还有一点郑朗也没能清楚的分析出来。赵祯朝是受了外侮,增加了向契丹的岁贡,又增加向西夏的岁贡,可是国泰民安,举宋没有。汉武帝是一个爷们,匈奴几乎让他打趴下,但是民不聊生。唯一外张内治皆强极一时,是李世民贞观的时候。可是两征高丽,也使国家出现疲惫之象。
这个问题弄不清楚,他的仁义就没有办法写下去。
正在窗下,借着外面柔软的东风读着书,外面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
郑朗惊喜地迎出来,问:“杏儿,四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娘娘说娴儿娘家远,你一个人在京城没人照应,让我们先回来。”
“你这个样子,是你照应我,还是我照应你?”
“官人,有我呢?”四儿说道。
郑朗呵呵一乐,两个傻丫头虽不及崔娴给自己的帮助,但对自己心思最为单纯。然后看着她们,四儿穿着镶荷纹碎花裘袍,十分乖巧的样子,杏儿穿着一件皂色长裙,俏丽的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两个女子站在哪里,春风摇曳着裙袂,象两株可爱的碧柳在摆动,美丽动人。
迎过去,低声问道:“这几天有没有想过我?”
杏儿羞色地说:“有人呢。”
边上两个护卫正在替她们卸行李,但没敢偷听他们交谈。
郑朗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说道:“很有可能我回杭州时间更晚。”
“那怎么办?”杏儿急切地问道。
现在江杏儿怀胎有六个月,还以走动。郑朗也鼓励她做小幅度的活动,这时对医学认识还不足,认为怀孕了不能运动,怕伤了胎气。这是不对的,越不活动,对胎儿越不利。所以大多数富贵人家妇人生产会出现危险,即便生下来孩子,孩子也容易夭折。故郑朗在崔娴与江杏儿怀孕的时候,劝她们做一些小幅度活动,前提是注意不能碰跌。
但时间再拖一拖,怀胎八九个月,郑朗也不敢让她们活动了,会出意外的。况且是近两千里路的跋涉。
“也许不一定,真要那样,你就回郑州,等坐完月子,与几个娘娘一道下江南如何?”
“好……啊。”江杏儿有些不舍,不过为了孩子,不敢反对。
“你们回来了,我也很高兴,不如这样吧,我今天带你们去樊楼吃饭。”
“好唉。”四儿高兴地说。
到樊楼吃一顿饭最少要花费几百贯钱,一道普通的炒菜上来有可能收费几十贯,这个消费远远超过后世。不过进来吃饭的人也不在意,哥吃的不是饭,是奢侈。
但是樊楼在中国经济史上有着重要的位置,它几乎是宋代发达经济的一个缩影。
它的发达从宋朝专营酒利开始,宋朝对酒进行专营,但为了安抚一些豪强,放出一部分利润,其一是买扑制,其二是酒户。酒户不准私造酒曲,但可以从官府买回酒曲酿酒。官府赚的是酒曲钱,酒户赚的是酒钱,平分秋色。有时候朝廷还准许这些酒户用家产抵押贷款购回酒曲,卖酒后偿还贷款。东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全部是酒户。
樊楼经营最为成功,原来的樊楼叫矾楼,经营造纸的必须之物白矾,后来改为酒楼。赵祯苦于朝廷国库困窘,指定京都三千余户脚店在樊楼取酒沽卖。
这就涉及到一个经济学的问题。严格意义朝廷专营酒业,有酒曲之利,有酒之利,比出卖酒曲利润会更高。实际不然,两者全部经营,政府的效率会出现严重的人事与效率浪费,某些时候反而不及出售酒曲之利。
因为是朝廷钦定售酒所在,不会逃避税务,也不反出现纯粹的私酒,朝廷谋利反而比原先更大。这个问题在茶矾盐上也能体现,说是朝廷专营,大量的私茶私酒私盐,以及买扑制损害了朝廷的收益,否则仅茶矾香盐酒五项,可能为宋朝带来一亿五千万贯以上的收入。可实际的收入缩水了最少五分之一。
所以樊楼迅速飞黄腾达,朝廷一年分给樊楼五万斤酒曲,可以酿酒近两百万斤。
樊楼在经济史上进步的意义是分工生产,与宋朝大多数作坊原始的生产不同,樊楼经营有三个部分组成,第一个每层酒楼都有一个高级主管,主持本层业务,樊楼五栋四层,至少三十个以上的高级主管。第二是厨房,一共二十层食客,都要面面俱到,不仅要大厨的手艺,也要高度的分工明确。
实际某种意义樊楼的经营模式,已经接近后世的经营理论。
最后就是高度。
历史上以前的历代王朝极重视高度,私宅高度绝对不准许超过皇家建筑的高度。
然而樊楼五栋高楼高四层,层层皆有飞桥栏杆,明暗相联,屋顶高耸入去,其高度超过宋朝宫中举行大典的天安殿高度。这个意味着北宋王朝的平民化,以及对商业的重视。
始至今日,樊楼的改造才刚刚完成。
当然,樊楼越精致,消费也越高。
但对于郑朗来说,不算奢侈的消费,他如今的年薪就十分可怕,不要说家中的产业。以郑朗的花费,如今郑朗纵然几个娘娘一年花两三千贯用在拜菩萨身上,如果不振济贫困百姓,也能节余近两万贯钱。
带着两个小妾来到大街上,越往樊楼去,越是繁华。
几年未来京城,能明显看到京城新增加许多高楼大厦。
不留心京城的日新月异,就很难看出赵祯无为而治的好处,这还是在国家年年多灾多难下取得的。
所以郑朗说赵祯是君子,想他成为太阳,不是虚言,他比赵祯多了一千年的见识,但作为一国领导人,对百姓最重视的当数赵祯。其他的,多是瞎扯,忽悠老百姓的。
这反而让郑朗更迷茫。
眼看到了樊楼,忽然听到一片喝彩声。
四儿最喜欢看热闹,拉着郑朗的手挤过去。
不过郑朗紧张的护着杏儿,毕竟怀胎六月,怕伤着杏儿。
幸好崔娴不在此,否则会骂四儿了。
看到场中两条长枪在交接,枪舞得快,如同两团黑色的浪花,不时的绽放,迅速破碎,再次俏丽的开起。
郑朗脸上出现笑容。
两个大汉长枪舞完,拿着托盘走到百姓身前讨要赏钱。
有的给,有的没有给。
托盘来到郑朗面前,郑朗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子,两个大汉诧异的看着郑朗。
郑朗说道:“两位壮士,不记得我了?”
“你是……好面熟。”岁数大的奇怪地说。
“你们救过我。”
岁数小的嘴巴张大,郑朗拉着他们的手说道:“外面说话。”
郑朗不是以前的郑朗,他今天依然穿着便服,但他已经是朝廷的三品官员。
两个大汉小心翼翼的将物事收拾好,跟着郑朗走出人群。
“两位壮士尊姓大名?”
“不敢,小的姓苏,名克青,他叫刘康,是小的侄子。”
“为什么你们当年那么早就退伍?”
称为退伍,只有禁军有资格。
但朝廷善待禁军,特别是京城的禁军,一个禁兵一年粮饷军饷,需花费朝廷五十缗钱。不可能真正落实下去,由于士兵地位低下,禁军军官懒得自己费劲,大量克扣军饷,侵吞士兵财产,乃至强占士兵妻女,性质恶劣的将士兵妻女奸淫后再卖到自己开设的妓院当官妓。结果引发大量逃兵,最可笑的一幕是在靖康之变时,开封拥有八十万禁军,实际能动用的只有三万,差额达到整整七十七万。
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士兵也有士兵的办法,为了生活,于是本应金戈铁马的禁军军营,还有士兵的老婆孩子,有的干脆在城中或者军营里开妓院、茶院与茶肆,最低的便是务农。
这是郑朗少年时根据历史知识对宋军的认识。
来到宋朝时久,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最苦的是边军,这种丑陋现象多发生在边军身上。而且此时北宋军政并没有败坏到这种地步。
有,但那个朝代没有阴暗的一面,自己认识是历史学家无限的将宋朝丑陋化。
其实禁兵收入相比于其他行业,还是一种高收入,禁兵的给养、被服、武器、军饷全由国家供给,一个禁军的月薪相当于壮年农民的两倍,理论上军饷是按月发给不能拖延的,每逢年节又有嘉奖,大喜事又有赏赐。一旦出征,还有专门的行装钱、粮米钱与马料钱。军纪又不严,所在许多人混入禁军中,在朝廷没有严格规订退休年龄的情况下,一直混到六十多岁,白发苍苍了,实在不好意思呆在军营里,再混一个安家钱与归路钱。这两笔钱很丰厚,足够年老的安度余生,年轻的找老婆成家。
这种全面的优厚的经济待遇,如果严格能执行下去,即便在全世界都是空前绝后,甚至超过后来的美国大兵。
因此,在北宋之初,又是和平已久,禁军往往只进不出。
苏克青与刘康武艺高强,岁数又不是很大,即便到了今天,苏克青也不过四十刚出头的样子,刘康三十出头,为什么退伍?
苏克青眼中一暗,低声说道:“小的当年与侄子在西北也立过军功,当年我还是一个都头呢,不过与党项人发生争执,与指挥使产生矛盾,他排挤我们,一怒之下,我们退了伍。”
郑朗默想一会儿,十年前西北总体是平静的,但局部冲突仍然存在,不是指挥使的错误,当时朝廷也不想与李德明发生什么误会,这两人大约性格刚强,看不惯党项人的做法,或者其他,没有多问,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那时候在西北何处?”
“先是在庆州,后来在延州,最后调到鄜州。”
“对当地的地形熟悉不熟悉?”
“在庆州与延州时,小的是探子,这两处地形比较熟悉,到了鄜州后,小的升迁为都头,很少外出了。所以……”
“你们愿不愿意做我的谦客?”
“愿意啊。”两人大喜。
实际郑朗也不一定要他们做谦客,但难得巧遇,当年对自己有一些恩情,两人武艺看样子十分高明,所以收了下来。
看了看高大的樊楼,郑朗说道:“也许过几天我就要去西北。”
“官人,”杏儿紧张地拉着郑朗的手,她听过郑朗多次说过西北的事,以后要发生多场战争,呆在西北十分危险。
四儿也不解地问:“官人,为什么要去西北。”
“去看一看。”
“可,可……”江杏儿说了两个可,不是郑朗要看就看的,即便看也要赵祯允许,难怪刚才说要过很久才能回杭州,又说:“为什么去西北。”
“熟悉。”郑朗说。
自己泄露了更多的“天机”,杭州任后,想不去西北都难。
但去西北,还是为了另一件事,替牺牲的将士讨还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