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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1月1日,北京。
按照昨晚孙大炮在南京宣布的年号纪年,今天应该是民国元年元旦,新年头一天。但在大多数北京人心里头,今儿还是宣统三年!
或许是因为皇帝、太后刚刚颁布逊位诏书,或许是因为原本一手好牌的袁慰亭被孙大炮半路截胡,整座北京城都有些惶恐不安。天色也是半阴不晴,不时刮过一阵冷凄凄的西北风。往日车水马龙的前门大街上空荡荡没个人影,整条街道像是被风舔过一样清洁溜溜。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都是缩头缩脑猫着腰,小心翼翼顺着墙根快步往前走。
京城著名酒楼一壶春已经有些衰败,原先鎏金的匾额被时间侵蚀得斑斑驳驳,梁枋、抱柱上的彩画也不少地方出现剥落脱色。好在“虎死不倒威,驴死不倒架”,像这种屹立近百年的老字号,总有些熟客找上门来追忆当年的味道。
眼看过了午饭时间,但只有大堂里稀稀拉拉的几桌客人。见没什么生意,掌柜的也有些无精打采。就在这时,打门外进来两位客人:前面一位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大腹便便;后面一位则衣着朴素,神情灰败,身体干瘦枯瘪。这么奇怪的搭配瞬间让掌柜的精神一振:“两位爷,里面请!敢问您老是在大堂啊,还是去雅间?”
前面那位不屑地看了掌柜一眼:“自然是雅间!我记得你们这里有间叫‘春柳迎风’的包厢,今儿有没有订出去?”
掌柜的一挑大拇指:“您老准是熟客!既是熟客,就算订出去了也得让给您老不是?两位爷,这边请!”随即回头招呼伙计道:“小二,春柳迎风贵客两位,奉上干净瓷盆、雪白毛巾、滚烫开水、贡品香茶!”这声吆喝字正腔圆京味十足,而且声音洪亮余音绕梁,端的不愧是老字号!
两人刚在包厢坐定,伙计就送来脸盆毛巾茶水。洗手净面之后。端起茶碗互相道一声“请”,这才揭开碗盖小啜一口。衣着稍显寒酸的中年人饮罢茶水,微微皱了皱眉头:“棣轩兄,小弟记得上次我们在此用餐的时候。茶水还是小叶茉莉双熏,如今怎么换成碧螺春了?”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笑道:“少泉老弟,如今南风北渐已是大势所趋,连国家政体都概莫能外,何况这日常所用的茗茶!”
原来这两人就是三年前在此饮酒饯别的吴同甲和杨捷三。
之后,吴同甲出任湖北提学使,执掌一省学政。虽然教育部门号称清水衙门。但是再穷不能穷领导,而且经过孙元起的整顿规范,湖北教育经费颇为充裕。俗话说的好:“水过地皮湿,沾手三分肥。”吴同甲担任湖北提学使不过三数年的功夫,便由囊橐萧萧变成腰缠万贯。武昌起义后,他又摇身一变,成为鄂军都督府政事部教育局局长,随即改任鄂军都督府教育部部长。
前些日子湖北有很多传言。什么孙文要在南京成立新政府啦、什么袁项城要当大总统啦、什么孙百熙要另立中央啦……以前一直呼声甚高的黄兴与鄂军都督府却没了消息。明眼人都多多少少能够猜到,武昌是没有成为天下首善之区的可能了。吴同甲在失落之余,赶紧收拾行囊。来到最有希望制霸全国的袁慰亭门下打点一下关系。
至于杨捷三,就有些时乖命蹇了。
他是光绪十六年(1890)恩科进士,十多年工夫逐步擢升至翰林院侍讲学士,本来仕途还算顺利。尤其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是京官中头等的好差事,既可以养望,又容易提拔外放,飞黄腾达几乎指日可待。然而不知是哪一炷香没烧到,还是无意中得罪了某尊大神,眼看着身边的同僚一个个不是外放做了提学使、提法使。就是提拔做了内阁学士、各部侍郎,只有他却‘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依然呆在翰林院里养望——就算名望是个胎盘,养了这么多年也该成人了呀!杨捷三如是想道。
中下层京官日子普遍过得比较清苦,翰林院尤甚。对杨捷三来说。生活上的拮据都可以忍耐,仕途上的无望才是最大折磨。好不容易捱到宣统三年秋,杨捷三终于时来运转,先是官升一级,做了侍读学士;随后又有传言,朝廷准备外放他去江苏担任提学使。眼看着如花似锦的美好生活即将开始,武昌起义却骤然爆发。国家都危在旦夕了,谁还有心思去提拔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到了昨天,干脆连大清朝皇帝都宣布下岗了!皇帝都下岗了,侍读学士还有什么用?于是他也光荣失业。
此刻杨捷三听到吴同甲提及“南风北渐”“国家政体”,心中更加不悦,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茶汤顿时四下飞溅。
吴同甲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也不点破,径自对侍立在一旁的伙计说道:“你们店的招牌菜不是蟹粉狮子头、松鹤醉膏蟹、响油鳝糊、松鼠鳜鱼么?但凡是拿手菜,你可着两个人的分量尽管上!”
饭店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客人。伙计也欢喜的眉开眼笑:“您老就瞧好吧!对了,二位爷要什么酒水?吃苏帮菜最好是配上稠稠的黄酒,风味十足!”
吴同甲道:“就是来壶黄酒,切好姜丝,配上青梅,烫得热热地再端上来!”
杨捷三却道:“我现在只喝二锅头!”
吴同甲知道好友又在犯倔,只好吩咐伙计道:“那就再上一壶二锅头!”
片刻之后,各种菜肴流水价地端了上来,摆满整个桌面。等伙计退出包厢之后,吴同甲给杨捷三斟了一杯二锅头,又给自己倒满黄酒,然后举杯道:“自京师一别,忽忽三年不见,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不定,幸有知交情谊未曾改易。此番相逢惊喜交集,一切言语尽在酒中,请满饮此杯!”
“干!”杨捷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捷三放下筷子问道:“棣轩兄,此次北上不知有何贵干?”
吴同甲笑容可掬:“自然是来看望少泉老弟你啦!愚兄听说你最近生活有些不如意,你我二人也有好久不见,每逢朔风劲吹寒梅初放,便想起当年兄弟踏雪访梅、对月赋诗的情景。正好这几日有空,便效仿张季鹰千里归吴、王子猷雪夜访戴,北上和贤弟饮酒闲谈。”
“你我至交兄弟,还用说这些客套话么?”杨捷三有些不悦。
见谎言被当场揭穿,吴同甲干笑几声:“愚兄此次北上真的是想见见贤弟,当然,有空的话也可能去拜会一下其他的朋友。对了,少泉老弟,愚兄听说清室昨天颁布退位诏书,如此一来,只怕翰林院也行将被裁撤。不知贤弟将来有何打算?”
听到吴同甲提及退位诏书,杨捷三顿时悲从中来:“大清自太祖高皇帝创基立号以来,有国垂三百载,秉持圣教,施政爱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因今上冲龄践祚,为乱党奸臣所乘,才含垢忍耻颁布退位诏书。天下忠臣孝子闻知,无不痛心疾首、饮泣吞声。然而太康失国有少康中兴,王莽篡位有光武继起,何况我朝化育天下恩泽绵远,并无丝毫失德之处!
“今上虽然年龄冲弱,但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定可以重整日月再造乾坤。如今皇上还在宫里,小弟身为侍读学士,当恪尽职守日日觐见,向皇上讲习卧薪尝胆兴越吞吴之策,以期为圣朝复兴略尽绵薄之力。如果中兴不成、复国无望,小弟愿如楚国屈太傅,跃身鲸波从容赴死,侍奉先帝于九泉之下,也不愿在乱臣贼子治下苟且偷生。”
说到最后,杨捷三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吴同甲心里却略略有些鄙夷:但凡臣子满嘴尽忠之词却又嚎啕大哭的,就如同投水嫌池水凉(钱谦益)、绝食嫌衣服脏(洪承畴)一般,都是舍不得去死、做不成忠臣的。
见到好友痛哭,吴同甲又想上前劝慰,只是自己身为附逆之人,却不知该从何处劝起。一时间屋里有些冷场,包厢中只回荡着中年男人低沉的痛哭声。想了半天,吴同甲终于憋出一句话:“少泉老弟,愚兄也做过侍讲学士,就任湖北提学使之后更是认识名师大儒。如果皇上以后有需要,愚兄可以代为介绍。”
杨捷三闻言一抹眼泪,厉声说道:“小弟觉得,如今宗社倾覆帝后蒙尘,根源就在于当今学者毁弃圣人之教,改宗西洋之学,致使胆大妄为目无尊上,毫无忠君爱国之心。湖北乃是全国祸乱之源,该省师儒修养可以想知。所以棣轩兄的好意,小弟只好敬谢不敏!”
吴同甲总觉得杨捷三是在暗暗讥讽自己,不仅有些讷讷:“少泉老弟,只怕你以偏概全了吧?”
杨捷三冷笑道:“别的不说,从该省分管文教的官员身上就可以管窥蠡测!”
“谁?”吴同甲有些心虚。
“棣轩兄的前一任,孙元起!”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