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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眼神很真诚,“我以前没来过这里。”
秦墨池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以前在哪里?”
“山里,”男人微微抬头,目光要看穿都市粘稠的夜色,一直看到他说的那个地方去,“离这里很远的山。”
秦墨池好奇了,“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沉默了一霎,“找我弟弟。”
秦墨池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暗想山里孩子被拐卖这种事情实在太多,只凭自己的力量要怎么找啊。
“你现在住哪儿?”
“住店里。南江路‘一品堂’你知道吗?”男人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是个卖古玩的店,我住那里。”
秦墨池听说过这个店,“我知道‘一品堂’,你在那里工作?”
男人点头。
“你刚才说的老板,就是‘一品堂’的老板?”
男人笑了笑,点头,“对。不过他自己找乐子去了。”
秦墨池暗想这个开店的看样子也不咋靠谱,摇摇头,“算了,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回去吧。这种地方,以后……当心。”他本来想说最好还是少来,又觉得陌路相逢,说的太多未免有些逾越了。
“你……常来?”
秦墨池摇摇头,他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
男人又问:“你在这个城市生活很久了?”
“很久了,”秦墨池叹了口气,“十多年了。”
“十多年啊……”男人似乎有些感慨。
秦墨池指了指自己停车的方向,“走这边。”一边很随意的跟他聊天,“我听你说话有点儿耳熟的感觉,说不定以前见过你。”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你以前也住山里?”
秦墨池拉开车门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直到两个人都坐进车里才低声说:“我说了你大概不信,我小时候还真是住在山里。不是一般的那种山里的农村,而是真正的深山,前后左右都没用人烟的那种。”
男人并没有露出惊诧的表情。
秦墨池摇摇头笑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跟陌生人说起了这个话题。他从不跟别人说小时候的事情,但凡有人问,他总是说忘了,不记得了。因为他小时候眼睛不好,也确实不大可能会记得什么,因此家里人也没有谁会揪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
男人见他不说话,好奇地追问,“是什么样的深山?”
秦墨池在红灯亮起的路口停下车,侧过头看着这个眼神温和的山里人,“我小时眼睛不好,看不见东西,所有的记忆都只是……一种印象。”
男人居然“哦”了一声,露出了解的神气,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弟弟也是,眼睛不好还淘气得很,追鸡打狗的到处跑,一到吃饭时间就要满山找他。”
秦墨池被他的语气逗的笑了起来,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不大厚道,咳嗽了两声,收住笑,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弟……是走丢了?丢了多久了?”
“有几年了,”男人眼中情绪很深,微微一瞥便转向窗外,“要是能找到,大概也变样了。”
秦墨池诚恳地说:“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你弟弟。”
“谢谢。”男人点点头,“你是个好人。”
秦墨池笑了起来,“给我发好人卡?”
男人不懂他的话,露出疑惑的神气。
“没什么。”秦墨池摇摇头,“你也是个好人。”
男人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他的年龄应该比秦墨池要大,眼神温和沉稳,但是一笑起来就好像整张脸都发着光似的,让人看了也会跟着开心起来。
下车的时候,他绕过车头,伸手敲了敲驾驶侧的车窗,递给秦墨池一个小袋子,“送你的。保平安。”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一块掌心大小的木牌,看上去像是某种……符。
秦墨池心头微微有些茫然,抬头看时,男人在夜色里冲他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对面的窄巷。窄巷里没有路灯,他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连脚步声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秦墨池看了看手里的木符,又把它装回了袋子里,把袋子的绳扣绕了两绕系在了方向盘上。这个意外邂逅的陌生男人给秦墨池一种熟悉的感觉,他身上仿佛还带着来自大山深处的清幽气息,甚至他说话的语气也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秦墨池点了一支烟,靠在方向盘上。他想起小时候追在他身后喊着“墨池,墨池”的那个沙哑的男孩的声音,不禁暗想那个人算起来也快三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山里,天天跟着师傅背那些他听不懂的古文,什么“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什么“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他站在墙外偷听了两次,跑回家去问他妈,他妈揉揉他的脑袋,不屑地轻嗤,“别理会那个酸老道,神神叨叨的,什么时代了还教孩子念这个,一点儿也不与时俱进。”
秦墨池好奇地问他妈,“你让我背的《三字经》和《弟子规》是与时俱进的?”
他妈噎了一下,遂又理直气壮起来,“那是当然。”
秦墨池偷笑。他知道家里仅有的几本书也是从酸老道那里借来的,还有家里的笔墨纸砚也都是从老道家里借来的。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每天握着他的小手教他在宣纸上写字。一笔瘦金体,现在拿出来仍然人人称赞。不过后来等他回到临海之后,才知道世道早变了,城里人没人再用笔墨纸砚,也没有人写繁体字。这里的人有各种各样灵巧的工具:自动铅笔、圆珠笔、水笔……以及简化字,写毛笔字变成了一种业余爱好,叫做书法。
他妈妈到底也还是没赶上与时俱进。
秦墨池的妈叫阿骊,是清晨上山打猎的时候捡到秦墨池的,当时他裹在小包裹里,冻得小脸青青紫紫,连哭都哭不出来。阿骊把他抱回家,满山抓哺乳的母兽来喂他,喂了好几天才发现她捡回来的是个小瞎子。
秦墨池把烟头按灭,脸上泛起温柔的表情。
他一直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瞎子,因为阿骊把他当成宝,她会带着他漫山遍野地走,会抓来各种动物陪着他玩,给他摘酸酸甜甜的野果,做好吃的饭菜,还会讲很多睡前故事。后来她从山外面捡回来一只小狗送跟他做伴。小奶狗叫起来哼哼唧唧的像撒娇,还会拿软软的小舌头舔他的手指,阿骊会很耐心的弄好要喂狗的饭,塞到他手里,让他去喂。
可惜阿骊死得早,否则他也不会被人千里迢迢的送回临海来。她的尸骨就葬在山里,只给他留下一张彩色斑斓的兽皮做纪念。再后来老道士把他送回了临海。一路上也不知弄来什么药方,天天覆着他的眼睛。几个月之后,他的眼睛能看见了,可惜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始终无缘得见。
有时候秦墨池也觉得老天在他身上制造了一种残酷的平衡:他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拥有这世上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他看见了,爱他的人却已经一一离去。还好有夏智林唐一家人守护着他,否者他真不知道一个人留在这喧闹又空旷城市里有什么意义。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墨池异想天开的希望出来找弟弟的男人就是他幼时在山里的玩伴小道士,那样的话,自己不是就又多了一个亲人?
秦墨池不想承认,这个想法冒出头的时候,他心跳的速度竟然比以往都要快。
可这终究只是他的突发奇想罢了,这世上哪里会有那么多巧合呢?
定制婚戒的这一对未婚夫妻都是外企白领,女方留过洋,对于生活细节的要求比较高,之前也走过几家珠宝公司,但是对设计都感到不满意。秦墨池的设计夫妻两人倒是一致同意了,唯一的分歧就在于钻石的选择:女方想要一枚彩钻的婚戒。
彩钻不易得,秦墨池只能答应尽量帮忙想办法,小两口婚期临近,也只能妥协若是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彩钻便退而求其次,选用白钻。没想到秦墨池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找到了彩钻,准新娘大喜过望,转天一早就请假过来了。
秦墨池把她请进了工作间,从保险柜里取出几颗彩钻放在黑丝绒的托盘上拿给准新娘。准新娘一眼就看中了那颗三克拉的粉钻。
“这颗钻石颜色和净度都非常好,但是还需要再次切割。”秦墨池拿出自己切割的钻石与托盘上的几颗钻石放在一起比较给她看,“我们工作室的切割是很出名的。呐,这颗钻石的净度其实不如你手里的粉钻,但是它看上去要比粉钻更亮,火彩也更漂亮。”
准新娘点点头,心里有些不舍,但也知道工艺的重要性,否则她也不会大费周章的跑来定制了。
“放心吧,不会小很多的。”秦墨池安慰她,“要对我们的技术有信心。”
准新娘点点头,衣袖卷起,露出戴在手腕上的一串珊瑚手串。秦墨池无意间瞥见,竟觉得眼珠突兀的一热,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
秦墨池微微眯眼,指了指那东西,“你信佛?”
准新娘晃了晃手腕,“这是家里人去法光寺求来的,特意请法明大师开了光。”
秦墨池默默记住了“法光寺”和“法明大师”这两个关键词。
“您觉得这珊瑚怎么样?”准新娘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的手腕,以为他职业病犯了,便解下手串递给他,“您给看看,是天然的么?”
秦墨池接过手串,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凡与皮肤接触的地方都有一种轻微的灼热,让他有种想要把它扔出去的冲|动。难道佛家的东西真有法力,可以克制自己身上的……呃,妖力?
“是天然材质,”秦墨池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手里的浅粉色的珊瑚上,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说:“没有经过染色,颗粒均匀,是不错的东西。”
准新娘脸上绽开笑容,“谢谢秦先生。”
秦墨池摆摆手,“那什么……法明大师很有名吗?”
准新娘用力点头,“都说他是得道高僧,你可不知道,但凡他讲经,法光寺里那个人挤人哟,我跟着我妈妈去过两次,能挤到大殿门口都要看运气的。不过他平时不常出来的,毕竟人家大师也要修行的。”
秦墨池若有所思,“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该挑个时间过去受一受佛法的熏陶。”
准新娘又热心地给他介绍法光寺的情况。她和未婚夫虽然是不信这个,但家里人却是相信的,因此她懂得不少。
秦墨池一开始只是随口问问,听她说了之后对那位高僧倒真的有了几分兴趣。夏知飞也说他身上有妖气,要找高人看看——这位法明大师听起来就很像他说的那种高人。
秦墨池安排了一下手里的工作,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去了法光寺。
就像那天走进夏家书房一样,秦墨池一只脚迈进山门,第二只脚都还没抬起来,满院子正在啄食的鸟雀就“哗”的一下齐齐飞起,然后惊慌失措的在半空中撞来撞去,片刻的功夫,逃得干干净净。
秦墨池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心想难道又感应到自己身上的……妖气了?!真有那么明显?所有带毛的都能发现?
好神奇。
秦墨池有些纳闷了,它们都是怎么发现的呢?闻出来的?妖气……到底是个什么味儿呢?秦墨池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小心翼翼地举起胳膊闻了闻。衣物上残留的轻浅的洗涤剂的味道、烟味儿、清爽的男士淡香水味儿。
没什么特别的啊。秦墨池不放心地换了一条胳膊闻闻,手刚举起来就看见两个年轻的僧人脚步飞快地赶了过来。
秦墨池吓了一跳,人……人也闻出来了?!
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低声唱了句佛号,“这位施主,我师傅请你去禅院一叙。”
秦墨池迟疑了一下,他隐隐觉得这位僧人口中的“师傅”是能闻到他身上的妖味儿的。这让他有点儿不大安心,高人不会像电视里的法师那样,拿个钵把他收了吧?
“尊师是?”
年轻僧人微微颌首,“小僧的师父法号法明。”
秦墨池心头一跳,果然。
“果然是高僧。”秦墨池假模假式的学着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拜,“既如此,两位师傅前面带路吧。”
两位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绕过主殿,沿着竹林间的幽静小路去了殿后的小禅院。陈旧的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发出“吱呀”一声响,枯树下,一个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
秦墨池的心也莫名的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