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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玉器店的东家年约三旬,身材颀长,面庞清瘦,眼窝深陷,肤色蜡黄,只说一句话便咳嗽不止,忙用袖子掩着口鼻,锦衫玉冠下一副棺材瓤的骨架。
高猛刚想与之辩驳,蓦然发现随着那东家进来的另外一位认识,新晋翰林时无声。
时无声与施耘天几面之缘,是以也认得高猛,在高猛喊他“时大人”之后,便指指满地狼藉问:“这是怎么回事?”
高猛看看昭君,欲言又止。
昭君却将脑袋一昂,赌气道:“你也有份,不是我一个人的罪责,我打你,你若不跑,我就不会乱丢东西。”
这是谁家的歪理?高猛哭笑不得,无法细说端详,拱手对时无声道:“打碎了东西当然要陪,在下要回府拿些银两,就此与时大人告辞。”
由高猛而想起施耘天,由施耘天而想起花羞,时无声一刹那的迟疑,随即喊住高猛,然后转身对那东家道:“学三爷,这位是本官的旧友,且不论他如何毁了店里这诸多宝贝,只请掌柜的算一算,不计多少,由本官来偿还。”
那东家,也就是学三爷,是京师首富学礼的堂弟,也就是嘉太太的堂弟,财富虽不及学礼,但也算是富豪一级,京师多家玉器珍宝店都在他的名下。
时无声以本官自称,掌柜的晓得他非比寻常,于是揖礼道:“几千两不是小数目,大人三思。”
听说有人替自己赔偿,昭君虽然过意不去,但为了解决眼前危急,便非常高兴。听掌柜如此说,气道:“你只管接银子便是,三思四思,好不饶舌。”
高猛忙拦着昭君:“莫说我与时大人泛泛之交,即便是莫逆之交,事情由你我而起,不关时大人的干系。无辜让大人掏银子。你才是好没道理。”
昭君自觉理亏,躲在一隅只管生气。
时无声虽不著官袍却不失官威,摇动手中的玉骨折扇哈哈大笑。一副清风明月的疏朗,指着昭君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三思四思,多此一举。只管接银子便是。”
高猛想推迟,时无声按住他。心意拳拳道:“侯爷待我不薄,施夫人待我更是恩重如山,区区几千两,权当是我还侯爷夫人个人情。其实也只能还其十分有一,高将军若不接受,那就是拂本官的面子。”
昭君底下偷偷拉高猛的袖子。小声道:“先解决眼下之事,银子我们可以还给时大人。还不是一样。”
是这么个道理,高猛略微斟酌也就欣然接受,然后对时无声信誓旦旦,自己一定还他的银子。
时无声连说不必,彼此拱手作别,突然,高猛发现适才一番打闹,身上的匣子不见了,慌忙寻找,幸好就掉在玉器店附近,找到后打开看看,怕里面装着的披帛掉失。
时无声就在玉器店门口观望,不知高猛寻找什么宝贝,见是个普通匣子和更为普通的女人披帛,以为是高猛送给昭君的礼物,哑然失笑,笑高猛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像,蔑视礼法,与个姑娘私下相好,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才笑罢,面色骤然僵住,疾步奔向高猛身边,指着匣子问;“这里面之物,本官有些眼熟,是……”
他认出这条披帛在自己与花羞红斋初识时,花羞即戴着,一见钟情,由物及人,刻骨铭心,本想说“是花羞之物”,话到嘴边故意凝思,花羞已经是名花有主,怕自己贸然认了这条披帛而给她带来麻烦。
略微迟疑的刹那,高猛欢喜道:“大人知道这披帛的主人是谁?”
时无声不了解高猛的用意,于是耍了心机,道:“我一旧友。”
昭君那里自言自语似的道:“你旧友真多。”忽而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时无声笑若轻风拂过,并不回答。
高猛正愁找不到披帛的主人,听他说认识,当即把匣子交给他道:“那就烦劳时大人将此物还给其主人。”
时无声道了句“好说”,接过匣子拿出披帛,却将匣子递给高猛,笑了笑道:“买珠还椟。”
高猛笑着接了,道:“这匣子是我家侯爷的,送给女子着实不妥。”
时无声将披帛收进怀中,即送高猛上马,等高猛与昭君离开,他重新回到玉器店。
学三爷坐在椅子上嗅着鼻烟,提足精神,请时无声与身边坐了,问:“看适才的情形,大人的挚友不是那矮粗的家伙,而是他背后之人,且是个女人。”
时无声但笑不语,垂眸看地上的玉器碎片已经打扫干净,换了话题道:“今日出来与三爷小聚,不曾带多些银两,改日我登门奉上。”
学三爷听了哈哈大笑:“区区几千两,算我买大人今日给我的面子,能与大人对酌,三身有幸。”
时无声连连摆手:“本官的面子不值几千两。”
学三爷频频摇头:“若是他日的太宰大人呢?”
时无声眉头收拢,表示不懂。
学三爷起身先行,示意时无声随后,二人由柜台里面而进入内堂,此是掌柜平素招待贵客之用。
学三爷请时无声坐了,然后道:“历来太宰都是从翰林做起,如今的太宰皇甫大人已经老迈,且因他权倾朝野以至于民怨沸腾,皇上亦是积怨日久,我又听说皇上专为大人一个人特设恩科,可见皇上对大人是求贤似渴,又擢升翰林学士,万分倚重,所以,早晚这太宰之位必是大人您的。”
时无声只是微微笑着听他分析,最后微笑变成大笑,没来由的又想起花羞,若此时自己官居太宰之位,花羞也不会嫁做他人妇,说起自己当时穷困潦倒,着实不配娶个才貌双全的郢城伯家的小姐,而现在自己有了能力,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笑痛两腮,学三爷只以为他是得意而笑,却不知他是几分苦笑几分自嘲,心里暗想,花羞,此刻她是否也会想起我?
※※※※※※
花羞,此刻没有想起他,此刻正被昭君闹着。
高猛二人回到府里,一个去找施耘天复命,一个来找花羞说话,说的当然是今日之事,昭君那真是图文并茂,边比划边说,与高猛如何如何打斗,如何如何毁了人家玉器铺子,时无声如何如何仗义相助。
花羞先是惊愕昭君毁了玉器铺子,继而惊愕时无声,他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上任翰林学士才多久,即便是一年的俸禄也不足几千两,怎么变得如此财大气粗?
另者,他那样清高那样不屑功名利禄的一个人,如何与个商贾交游?
忽然想起自己当日之规劝,难道他“脱胎换骨”,想谋个好生活以给未来的妻子富贵?若是真,那么昭蕙有福了,只是他这富贵来的太快,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花羞手托腮凝思……
昭君碰了碰她,附耳神秘兮兮道:“高猛今日奉你家侯爷之命去做一件事。”
花羞抬眼看看她,表示没兴趣,高猛经常奉施耘天之命去做事。
昭君不怀好意的笑道:“侯爷他原来私藏女人之物,不知为何,今儿却让高猛给还回去。”
女人之物?花羞秀眉微挑:“什么物什?”
昭君直言:“披帛。”
花羞登时想起在施耘天书房看到的那条,心里一沉,拿过团扇胡乱摇动,暗想他果然与某个女人有私,大概是因为被自己发现秘密,他才不得已将那女子之物还回去。
想来是自己太痴傻了,人家堂堂侯爷,又是相貌堂堂,自然会有倾慕他的女子和他倾慕的女子,他当初对我的爱慕或许是真,只是我不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人。
昭君见她神思游离,捅了捅她道:“去找侯爷问问如何?我陪你。”
问?问什么?问他为何另有女人?多奇怪,这本就是他名正言顺之事。
花羞不回答昭君的话,却指着窗户吩咐:“谁在呢,外面好不聒噪。”
门口有杜鹃应了:“夫人说蝉么?”
花羞不耐烦的:“不然你说什么?”
杜鹃错愕的看着她,夫人性情柔顺心地善良,极少发脾气,今儿有些奇怪,也不敢多问,站在门口琢磨半晌,最后领悟过来,转身出去找人抓蝉去了。
花羞见昭君一口接一口的吃茶,刚刚才惹祸,欠了那么大比钱她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的胸襟实在难得,自叹弗如。
昭君吃了差不多,往贵妃榻上躺着歇息,随手取出身边大花瓮里的每日兰把玩,突然冒出这一句:“你也不用生气,那女子不过尔尔,所用披帛素白无彩,显然是个不会妆扮之人,却是那上面的双面绣还算耐看。”
双面绣?花羞猛然转头看她,问:“怎样的画面?”
昭君凝眉认真想了想,一拍脑袋想起来了,道:“好像是月丹花。”
花羞豁然而起,傻了似的看昭君,自己丢失过一条披帛,素白无彩,双面绣,月丹花。
难道,施耘天私藏的披帛即是自己当日丢失的那条?那么他究竟是知道底细?还是不知道?
忽然暗叫不好,现今这条披帛,已经被时无声所有,怕只怕日后闹出不虞之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