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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乃是吴县林家之女,因与温郎有婚约,今日特来奔赴,哪里想到,却被人阻在了闾门之外……”
听到这句话,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唏嘘声。
吴县的林家乃是七品下阶,和温家是同阶的。他家的女儿居然私奔来此,足见是用了真情的。时下的人,对私奔这种事情持得都是宽容的态度。甚至还有几个略读了几句诗文的,开始大声讲起‘文君夜奔’的雅事来。
温幼仪坐在牛车中,只听得冷笑连连。
“这倒奇了……”桑妪不理议论纷纷的众人,只是乜视着林代儿,目光凌厉且满是鄙夷,“我们郎君名媒正娶的乃是吴郡萧氏嫡长女,几时又和别人有了婚约?这位姑子莫不是寻错了情郎?这钱塘姓温的可不止我们这一家,倒还有几十户呢。”
一听到这句寻错了情郎,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了起来。
林代儿猛地红了脸,低下头眸中含泪,摆弄着腰间飘扬的丝绦,那一种软惜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形容,刹那间令围观的人群同情起她。
好高的段位啊!和她一比,夏金枝根本就不够看的。
林代儿这么一闹,娘亲那颗微微有点松动的心,也该彻底死了吧?温幼仪坐在牛车上,小手撩起了一角帷幔,唇角漾起一抹嘲弄。
温家的牛车和别家的不同,按照规制,温幼仪身为萧氏的外孙和七品的孙女,可乘坐单驾油軿车,这种牛车车轮巨大,离地较高,坐在上面时要比普通人略高出半个头去,视野极为开阔。因为车型高也更安全,如果在野外,容易发现前方的异常。
油軿车是温长蘅当上县令后,萧菁芬为温幼仪准备的,她为自己准备得是两驾的油軿车。
林代儿的身子轻轻摇曳,抖动得极有规律,抬眼看了看桑妪神情复杂。她早知来到温家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可是如果不来,难道自己要在家中等死吗?
是死亡还是名誉扫地!林代儿选择了后者。只要见了温孟农,只要贴了他的身,以自己的姿色,不怕不得宠爱。
更何况,她腹中……
至于萧氏女会不会恨她,会不会暗中摆布她,这些要以后再考虑。她只想活着,只想活下去……
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蹙起一双远山烟眉,弯起一双含泪媚眼。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哭泣,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回荡在众人的耳中。
“奴在两月前,和温郎在公主府偏殿……那事,虽是温郎用强……可是奴也只当做了场噩梦,遇人不淑……可是,哪里想到,奴腹中却有了温家的骨血……奴不求有一席之地,只求能有一处小院收留,好让奴腹中的孩儿安然出生……奴不敢求什么名份,只要能生下孩儿……奴愿一死……”林代儿此时已是泪流如河,伏倒在桑妪的面前。
围观的众人中有那心软的已经是抹起了泪水,纷纷指责温长蘅薄情。
桑妪不为所动,眼中的讥讽之色更重,“姑子千辛万苦为温家怀下子嗣,又不远千百里的奔到温家,只是为了给温家留种?这么来说,姑子还是温家的大恩人呢?温家欠着姑子千万斤重的人情?这份情重得就该大开闾门,阖家倒履相迎?”桑妪呵呵地笑。
“奴……”林代儿愣了下不再说话,只是往下用力的磕头,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看得周围的人唏嘘不已。
桑妪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怎么就那么巧?你和我家郎君承欢一夜,一夜就有了孩儿?这话说得怎么就那么容易。这位姑子,你看上去也是体面人,家族在吴郡更是有身份品阶的。怎么这一来温家先直挺挺地跪在闾门外?门房上的小厮哪里知道你是什么路数?万一你是哪个山头上来打秋风的怎么办?我可是听人说了一件事,说是临县有个富户,见到一个姑子在路边晕倒,好心好意的扶回家去,却被那姑子的同伙诬告为意欲强暴,要富户拿出一千钱来赔。”
“富户不过是家中有些许田产罢了,哪里能拿得出一千钱?于是那些贼人便将富户的小孙子给绑到了山上,不拿钱不给赎人。这可是才发生的事情,街坊邻居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桑妪这话刚一落地,立刻听到人群里传来一个男子的附和声,正是闻八的声音。
“这事是真的,某可做证!听说那富户的孙子最后在山上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回家之后一病不起,延医求药不知费了多少钱财。”
因交通不便,当下所有的人都是消息闭塞,百里之外的事情皆不可闻。闻八这么一说,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田丰趁机领着江进和庞北楼等人从旁佐证。
众人见到桑妪这样说,又听到田丰等剑士极力附和,便信了个十成十。立刻觉得温家紧闭闾门是正常的!甚至还有人决定,以后再遇到路上有人晕倒,千万不能去扶。
万一扶回家的是贼人呢?
风向立刻转变了起来,街坊邻居们站到了温家的立场上,开口劝解起林代儿来,甚至还有人在指责她不顾体面。
林代儿的头再也没办法磕下去了,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成了通红。她低泣着,用沾了灰尘的手指轻轻掩住脸,只露出额头上那抹因磕得狠而有些发红的血印。
看到她这副可怜的模样,几个指责她的人也停了下来。
桑妪冷冷一笑,神色严厉,“你若真是一心一意想要投奔温家,怎么会这样不管不顾的跪在闾门外?你这不是来投奔的,倒像是来和我们结仇的。温家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扣了一顶不慈不贤的帽子,好像不让你进门就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好吧,就按你说的,温家是八百辈子欠你的了。可是街坊高邻们又有谁欠了你的?我们温家周围的高邻个个操行清白,品德高尚,其中不乏有喜爱读书的雅士。你就这样跪着,扰了雅士们的清净,高邻们哪个得罪你了?”
这话一说,几个离温家最近的读书人不由点了点头。
“有什么事情不好好的和门房小厮们说,然后静等小厮往里通传,为什么就直接跪在闾门外?《礼》书上有曰,奔者为妾。一个妾,居然还想进闾门?还说自己是林家的嫡女,我怎么就不相信呢……”桑妪闲闲地补了最后一刀,然后便抿紧了嘴看林代儿。
“说不定林家的妾都是走闾门呢!”田丰哈哈大笑,在人群里接话。
“要不然,林家怎么将一嫡一庶都送到温家来了?这是有规矩的人家干得事?”
“谁见过嫡女给人做妾的?我不信她是林家嫡女。”
“你不懂,这个嫡女是瞧着温使君相貌俊秀,动了春心……”
“我今年快三十了还没个媳妇,我长得也不丑啊,怎么就没个人来奔我?”
“你一没钱二没权,哪个嫡女会奔你?踹你还差不多。”
几个剑士你一言我一语,话里极尽嘲弄。被他们引着,温家闾门前一阵阵哄笑声不断……
温幼仪坐在牛车中,摇头轻笑。
不是她在刻意侮辱林代儿,而是林代儿今日这一跪,温家势必要接纳她,不为其他,只为了她这一个奔字。在当代,私奔不仅是雅事,更能说明男人的魅力。当初司马相如以琴音相挑,文君感他心意,两情相悦,然后私下奔逃,留下一曲流传千古的《凤求凰》。
今日今时更是有许多女子拿卓文君自比,遇到喜爱的男士便弹一曲,以期求一夕之欢。只可惜,她们都忘了卓文君的下场……
或者说,士人们下意识的忘记了,他们的脑子里只记得卓文君为了司马相如,在娘家附近当垆卖酒,逼得老父亲拿出钱财来助司马相如。
这是读书人的劣根性,尤其是那些家境贫寒的读书人,脑子里想的绝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他们想的是如何遇到一个财力雄厚的未婚女。
然后再清高的弹一曲《凤求凰》,引得她们来奔。
自己可以左拥右抱,一边是妻一边是妾……
日子好不欢快。
林代儿的奔,正合了当下文人的恶趣味。想必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林代儿的名字会频繁出现在文人们的嘴中。文人们会一边私下鄙视她意yin她,另一边则会当众赞扬她美化她。
温幼仪阖了眼,轻轻靠在靠枕之上,敛起了眸中冷意。
温长蘅的心中还是没有萧菁芬,若是他真爱萧菁芬,今日就不会紧闭闾门,他该亲自出门呵斥林代儿,不管将来是纳妾还是送走,要当众给足萧菁芬面子。
可是这一关闾门,将萧菁芬置于了不利的地步。
幸好,她在闾门外--
林代儿就是入了温家,因今日闾门外的一番羞侮,以后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不管萧菁芬是去还是留,都能拿捏得住林代儿。
谁让她自己没脸没皮,明知道别人有家有室还要送上门去呢?活该被人羞侮!
林代儿被桑妪的话吓到了,脸色苍白着连连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不清话,“奴……奴不敢……奴只是……一时情急,没有弄清楚……”
桑妪一挥手,将头仰得高高地,指了指闾门右边的一个小胡同,“看到了没有?那个胡同的尽头就是一个角门,是有体面的下人进出所用。既然姑子知道错了,那就请姑子随我进去,等我问清了一切,然后再禀告给娘子。”
林代儿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一看桑妪往右指,只气得凤眼圆睁。
右边是下人进出所用,左边的是婢妾和庶子庶女们进出。她身为林家嫡女,怎么会不知道左尊右卑的道理?想到这里,林代儿涨红着脸正欲分辨,却猛然听到人群外传来一阵叫骂声。
“打死这个不知羞耻来温家勾引宗子的贱妇……”
听到这声叫骂,温幼仪猛地睁开一双美目,露出丝丝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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