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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多钟的时候,天空终于飘起细雪。
此时是十月上旬。在往年这个季节,南方人还开着空调喊热,哪怕是在北方,也仅仅需要在出门的时候罩一件厚外套。可今年的雪来得早,足足比往年早了一个多月。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件小事,甚至对于那些农民来说影响也不大——因为田地大多荒芜着,无论上面覆着野草还是覆着白雪都与他们无干。
现在不是从前。令人苦恼的不是地太少,而是人太少。
至于城市,更显空旷。平阳是一个大市,在以前是整个东北地区的经济中心。但虽然现在它还是中心,可真正勉强称得上“繁华”的地区也仅限市内两区。在这里居住着一百二十万人,不足六年前的十分之一。
从前近市郊的地方,现在就更加人烟稀少了。
细雪落在地面,并未融化。于是这附近的一片断壁残垣都被镀成了白色,毫毛一般的小雪竟然下出了皑皑的气势。
坑坑洼洼的街道也被填平了。一条雪白的大路直通向远处,而远处也是一片白茫茫。
但皮靴踏上了这无痕的雪地,留下一连串脚印。
李真踩着这层薄雪,沿路走。这时候他已经看得见远处的那座仓库了——塌了一半,有锈蚀的钢筋从乱石堆里探出来,就好像裸露的骨骼。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于是也能看到那两扇被压在石堆下面的大铁门了。
他就停住脚步不再走。只远远地看那仓库。
其实在更早以前那不是仓库,而是两个人的家。那天下午阳光还不错。天空是蔚蓝的。里面有一个忙碌的女人,还有一个“荒唐”的男人。
只不过,他杀死了他。
王远伟知道这事儿么?李真不确定。然而此刻看到这废墟,再想到那一天下午,他心里却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难受。或许某种情绪已经因为时间的作用变淡,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某种感同身受的情愫。
“到今天我能理解你的疯狂了。”李真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又仿佛说给别人或者徘徊于某处的鬼魂听。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沉默下来,天空中只有细雪下落。雪落无声。但在他的耳朵里却有声,仿佛春蚕啃噬桑叶。
这样静静地站了十分钟,他向那仓库默默地鞠一躬,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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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条下了锅。滋啦啦一阵响,锅里面冒出一片青烟。两根面条被滚油包裹着,很快膨胀起来,并且由白色变成金黄色。发出诱人的香气。
齐远山将已经炸好的油条夹起来,一根一根往旁边的竹筐里丢。又在身前发黄的围裙上擦擦手,踹了身边的于永强一脚,嘟囔道:“离远点,烟灰别掉锅里。”
于永强跛着一条腿、夹着一支烟往后退了退,顺势坐在不到五平方米的厨房一角的凳子上。挠着头盯了那些油条一会儿,嘬了嘬牙花问:“哎我有个事儿一直想问你,为啥炸油条得两根连一起呢?”
“一根儿起不来。”齐远山头也不回地说道,“一根儿就成了死面的了。”
“为啥一根就成死面的了?”于永强又问。
齐远山转头看他,皱起眉头。于永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歪脑袋皱起眉:“咋?”
齐远山又转过去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别一跟你媳妇儿吵架就往我这儿躲。我这儿地方小,两个人转不过来。”
于永强一挺身,瞪起眼睛来。可惜齐远山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哪怕他那双眼睛瞪到头顶上成了螃蟹人家也瞧不着。他意识到了这点,于是身子又软下来,塌在凳子上,狠狠地骂了声:“那老娘们真操蛋。”
齐远山乐了,在油烟里说道:“你以前不是叫她小仙女儿么?”
“狗屁小仙女儿。”于永强吐出一口发涩的口水,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她是鬼迷心窍了,你猜她昨天又要我去干嘛?”
“不知道。”齐远山说。
“吗的她又要我去燕京。”于永强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来,捏捏皱巴巴的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根了,想了想又放回去,“新闻里不是说李真在燕京开会么?那傻老娘们儿又叫我去找他,说‘你好歹跟他交情一场只要他说一句话咱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齐远山乐了一声,说:“那还不是怨你——你俩刚认识的时候是你跟人家吹你和李真是‘一生之敌’然后又‘一笑泯恩仇’的吧?”
于永强挥挥手:“别唠那些老嗑儿,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再说——”
他看看齐远山的背影,眼神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谨小慎微的迟疑:“人家记不记得我们还是两说。他都回来多久了——我听说原先咱们这边儿的,有一个叫余子青的,那小子你知道吧?”
齐远山摇头:“不知道。”
“嗨,以前就是个混子。”于永强拍了拍膝盖,转头东张西望。末了在一边的案板上找到一瓶还剩一半的二锅头,就撑着那条跛腿欠身够过来,呲牙咧嘴地喝了一口。
其实他的酒量并不很好,头几年整天胡吃海喝也没练出个水准来。因而这一口酒下肚,很有放眼相看浪子尽成英雄的境界。他又抿了口,再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觉得找到当年纵横江湖的状态了。
“那个余子青,我跟你讲,当年老子纵横桃溪路的时候他还求过我来着,想跟着我一起混。那我哪能看得上他呀?一副贼相——”于永强挥挥手。又从齐远山身边的筐里扯了根油条边嚼边说,“结果后来人家跟着走了。现在就在吕宋,听说当了大官,好像还成了个什么王爷了——”
“吕宋那边没爵位,那是共和国。”齐远山捞起最后一根油条甩在筐里,喊了一声:“油条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厨房门口的小布帘就被挑开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来,先对于永强点点头,然后接过齐远山手里那个装满油条的小筐走出去了。不一会儿。从外面传来她唱歌儿似的清亮声音——“谁要油条?”
于永强一直目送着她,末了,身子才忽然又萎顿下来,酸溜溜地说:“还是你家这个好。唱歌好,脾气好——我怎么就没捡着这么个漂亮妞儿呢。”
齐远山没搭理他。
实际上如果是从前——不说六年以前,仅仅是三年前,倘若于永强这样走过来对自己的女人品头论足。齐远山肯定得把一锅热油泼到他脸上去。
李真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世界的局势还没这样坏,隔离带也没降临。那时候的于永强从了良——但是李真还有点儿怀疑这人是在他的面前装模作样。但如果他再多待上两三天的话,就会发现这个人的确是产生了某种本质上的变化。
其实原因也挺简单——他被李真打服气了。或者说当一个人真的失去了作恶的资本和能力的话,便的确会将心底的“恶”收敛起来,试图成为一个“普通人”。
那时候他的日子还算不错,混得顺风顺水。
然后灾难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那一天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在一瞬间化为枯骨。更有很多建筑轰然倾塌。不幸的是于永强的那个像模像样的“办公室”正处于隔离带上——一整面墙壁倒下来将他那条好腿压住了,另一条跛腿更没法儿使上力气。
他手底下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在废墟之下昏迷了整三天,醒了之后整个世界安静得让他毛骨悚然,于是他又时而昏沉时而清醒地喊了两天。
到第五天他油尽灯枯觉得老天爷终于要把自己收走的时候。齐远山将压在他身上的碎石烂瓦扒开了。
不论齐远山愿不愿意,他救了这家伙一次。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于永强就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上他了。齐远山打心眼儿里不爱搭理他。奈何这个昔日的混混将他当救命恩人,隔三差五便腆着脸凑过来晃来晃去说要罩着他。
实际上那个时候几乎遍地饿殍,他只是为了打秋风罢了。
刘翠娥也在那时候死了。于是只留下了齐远山一个人。再往后,他算是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么个朋友,两个人又将这小小的店面撑起来。只不过,就像现在一样——干活儿的大多是齐远山,于永强则总是捺不住他那不安分的性子,又同几个混混打成一片。
然而从前有齐远山每晚陪伴,他总算不再做那些欺行霸市的事情,变成投机倒把捞偏门儿了。
齐远山不理他,于永强就撇撇嘴,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其实吧,远山哪,我还有个事情挺纳闷儿——李真怎么就不来看你呢?”
齐远山又把油条下到油锅里,隔了半晌才说:“他忙吧。”
“能有多忙。”于永强说。
齐远山有些心烦意乱地翻了翻锅里的油条,忽然转过头:“他是为了我好。”
他瞪着于永强重复一遍:“他是为我好。你不记得那些能力者死了多少了么?要不然让他带你上前线去打仗,你去不去?”
于永强一瘪嘴:“那我去搞后勤不行?”
齐远山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我可没那个脸。”
“啧,你这人……”于永强从凳子上站起来,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又走到案板旁边捻了一根咸菜丝儿吃了,挑开门帘走出去。
门帘之后就是饭厅。从前这里还是烧烤店的时候,饭厅里排排摆着十几张桌子,门口还摞放着用绿色塑料箱装着的啤酒。现在烧烤店改成了早餐铺,名字变成“刘记早点”。至于后厨——从前后厨是很大的,然而前两年齐远山将后厨的面积占掉了五分之一,和更后面的小仓库并在一处了。因为那时候他得和于永强住在一起。
刘翠娥去世以后她的房产本该由齐远山继承。可惜她从前所住的那个楼盘已经被隔绝带腐朽成了一地砂砾,现在隔绝带移走了,然而那里还是一地砂砾。
于是齐远山仍然住在后面——和他“捡”来的菲律宾媳妇儿一起。
现在饭厅里坐满了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再往前几年建筑工人可不是这样子——他们至少比现在干净,比现在更有活力。然而一场灾难毁掉太多东西,从前那些高科技的机械都已不能用了,哪怕硕果仅存的那些完好的大家伙也不会开到这里——他们是在这里建保障住房的。
保障住房嘛,保障的就是那些从前一没钱二没权的无家可归的平民的住房。
店里几乎听不到说话的声音,都是呼噜呼噜喝豆腐脑儿的声音以及嚼油条的声音。
于永强像山大王一样在中间的过道上慢慢走,几个认识他的人抽空抬起脸对他点点头,他就爱答不理地偏偏头回过去,然后一直走出了店门。
店门旁立着一块小板子,上面写着主营的那些食品。他下意识地往板子上瞅了瞅,发现他的标注不知道又被哪个熊孩子拿泥巴给糊了。
这个标注在“油条”这两个字儿的下面——当初于永强看见齐远山把这板子抬出来,第一个注意的就是这么两个字儿。因为他就会这东西的英文——还是从前一个他手下的混子教他的。
于是当时他讨了油漆兴冲冲地加了两个英文单词儿——oil-tiao。
毕竟是他第一次做正经买卖,总还是有点儿兴奋的。一直到后来他觉得在厨房里忙活实在无趣重新投身“江湖”,还是对自己的这个杰作念念不忘,每天都得欣赏那么一会儿。
于永强就往地上啐了一口,慢慢弯下腰抓一把地上的薄雪,将那团泥巴给擦净了。
然后他意识到这他娘的不是泥巴,是屎——他被糊了一手。
“我x你娘的哪个小兔崽子——”他当即破口大骂起来,又赶紧弯腰去抓地上的雪搓手。然而这一次弯腰弯得太急,腿脚又不灵便,他一头栽到地上去了。
整张脸都糊了雪,鼻尖还被石子硌破了。倒地的时候本能地伸手去撑,可惜身体的重量直接把两只手给按到了脸上。这下鼻子最遭罪——一股恶臭直冲脑门儿,他差点儿趴在地上吐起来。
正在屋里忙活的齐玲玲——齐远山的媳妇儿——赶紧放下盘子跑了出来。
于永强看见了她,一声大吼:“别碰我!”他边吼边往一旁挪,想要站起来,也想要离这个他欣赏的美丽女人远些。可惜那条跛腿又不争气,他还是摔倒了。
齐玲玲又要来扶,于永强又吼。这时候齐远山从厨房里跑出来了。他一把将齐玲玲拉在身后护着,正想呵斥于永强几句。然而看到他的惨样儿,却说不出口了。
于是他就皱着眉,对齐玲玲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又对于永强说:“多大的人了,耍什么赖皮。赶紧起来回家弄干净,我忙着呢。”
随后他拉着齐玲玲的手走回门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直等他们走进去于永强才坐回到地上。先用雪把手搓干净了,然后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几个坐在门口的工人探头探脑地看他,麻木的脸上终于因这段插曲而多了些生气。但于永强没去瞪他们,扭头走开了。
他一直走到另外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里,才忽然像一个泼妇一样破口大骂起来——“我x你吗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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