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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进入了天福十二年的十一月末。
天气越来越寒冷,虽然还未下雪,但下了好几场雨,雨水落在草木上凝结成冰。人马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刘知远遣使骑着马驰到邺都城门外,城头上的幽州兵将领张琏呼道:“陛下若许我等幽州人不死,让我等从容回归幽州乡里,我等愿降!”
守军撑不住了。
“陛下已经同意将军所请。”使者回道。
“请朝廷起誓,我等方可相信。”张琏又呼道。他早已经没了抵抗到底的勇气。
使者回报刘知远,刘知远就在不远处的高阜处,他的目光看向司空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窦贞固:“窦卿拟诏书,许张琏等幽州兵不死,放还幽州。”
“遵旨!”窦贞固应道。
邺都城内粮食已经食尽,降卒说城内十有七八饿死,活着的百姓也只有鼻孔还在出气。杜重威在绝望之中,分别遣观察判官王敏与其子杜弘琏出城觐见刘知远,又让自己的妻子石氏,即前朝长公主朝见,杜重威终于投降了。
在汉军正式接受杜重威投降之前,郭威遣在殿直当差的外甥李重进将韩奕叫到自己身边,避开左右道:“待会纳降时,张琏等幽州将校要叩拜陛下,我会命他们暂去你营中安置,幽州大小将校一个也不能放过,杀无赦!”
韩奕惊讶万分:“陛下不是下了诏书,送入城内,许张琏等幽州兵不死吗?”
“我也知如此,奈何陛下意志坚定。”
“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常常出尔反尔,让人习以为常,恐怕将来……”
“住口!”郭威微怒,打断韩奕的质疑,“此事你尽管施行,余者不必过问。”
“既然如此,卑职定不会让张琏逃掉一个。可是其部下普通士卒呢?”韩奕道。
“陛下说只杀首领,幽州兵就依诏令,许他们北返。”
“此去幽州千里,难保这些人不会沿途作乱?他们甘为辽人走狗,杀掠成性,岂会对父母宗邦仁慈有敬畏之心?既然许他们北返,就应派兵押送,以防万一!”韩奕又问道,“陛下可曾有旨意?”
“这个……”郭威瞪着韩奕,半晌才道,“子仲心思缜密,远超同辈人,满朝大臣人人年长于你,却都没有想到这种不测,你却考虑得到。陛下尚无旨意,你想如何办?”
“卑职愿领我郑州兵马,押解幽州兵北返。”韩奕回道。
“就这样?”
“自幽云沦为辽人所有,虏境汉人也常为辽人前驱,掠我中原人畜、财产。卑职将幽州兵押至边境后,会废出其一臂或右手三指,让他们终生不能当兵作恶。”韩奕道。
“杀光了,不是更简单?”郭威笑道。
“杀掉他们,那实在太简单了,幽、蓟等地的蕃汉岂会知道恶有恶报?况且,废其一臂,保其性命,以作警告,也算是因为他们也是汉人的缘故,便宜了他们。”韩奕道。
郭威稍想了一下,点头道:“这件事就这么办,你去准备一下,我自会向陛下讨旨。”
郭威见韩奕还未走,问道:“还有何事?”
“那杜重威……”
“这事你就不要过问了,是杀是留,陛下自有圣断。”郭威道。
“是!”韩奕不再言语,躬身离开。
咣当一声巨响,邺都城巨大的城门被从里面推开。汉军在城外严阵以待,从城内奔出一队队军士,轮番被解除武装,被汉军分割关押在别处。
史弘肇等率汉军入城,掌握了各处城门、宫门,刘知远在众将与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入了邺都城。韩奕也领着自己的人马跟在后面。
邺都在长达半年的围困中,成了一座死城,城内饿死、病死与战死的人不计其数。韩奕想起了贝州,想起了青州,战争死亡最多不是军士,而是百姓,他们才是唯一的牺牲品,仅仅是乱臣贼子一人的缘故。
这邺都即是魏州,此州原是魏博军的治所,是为天下第一雄镇,一度下辖六州,河朔为其马首是瞻,曾对天下大势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杨师厚为天雄军节度使时,豢养八千骁锐牙兵,号为银枪效节都,复故时牙军之态,决定了后梁末帝的登基。因为实力太强大,所以后梁末帝将魏博军一分为二,其中仍镇魏州的易名为天雄军,也正是因为这次分镇,魏博军士不满,酿成大乱,是造成朱氏王朝的灭亡诱因之一。后唐庄宗曾在此称帝,升魏州为兴唐府,李嗣源在此被部下拥立为帝,是为明宗。后晋时改魏州为广晋府。
魏州见证了无数次流血与争斗,相较而言,杜重威在此反叛也不足为奇。不久,刘知远改邺都为大名府。
乱臣贼子杜重威正一身素服,跪在宫门口请降,曾经不可一世的他,此刻像是一条乞怜的狗的一般,跪在地上舔刘知远的脚。不管杜重威曾犯下多大的罪孽,也不管他据城反叛对新朝尊严的践踏,更不管城内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刘知远赦免了杜重威的罪过。
幽州张琏也被刘知远赦免了罪状,但是他没高兴太久。张琏与部下二十余名将校,被带到了城外的一个营栅中,正当他们准备享受皇帝赐的美酒佳肴,放松警惕的时候,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义勇军两百张弓对准了张琏等将校,他们来不及反抗,就被利箭穿心,每人分到了七八支箭矢,一命呜呼。
“为什么?”张琏死不瞑目。
韩奕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幽州兵该杀,既然皇帝命令了,韩奕不折不扣地执行。他迈步行走在仆倒的尸首间,面无表情地拔出佩剑,往还未死透者身上补上一剑。
“早死早投胎,来生做个太平犬吧!”韩奕暗想。
大剑寒气逼人,如同这肃杀的冬季。
同样是投降,结局却是迥然不同。汉帝刘知远诏以杜重威为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楚国公,迁往东京居住。
诱张琏而诛之,非信也;杜重威罪大而赦之,非刑也。
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高行周加守太尉、封临清王,而慕容彦超移镇郓州天平军,以前郑州防御使郭从义为澶州镇宁军节度使,将二人隔开。其他人又是一封升迁、奖赏,史弘肇不仅加同平章事,成为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真正成了禁军中第一号人物。就是义勇军,也得到奖赏。
杜重威家中的男仆,被列队押了出来,按照刘知远的旨意,这些人将配隶军中。这些男子虽然不过是杜氏的家仆,但此前在外人面前也是不可一世,此时此刻因主家落败而刺配军中,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当中,唯有一位惹人注目。那人年轻不大,身材高大健硕,形貌伟岸,比旁人高出一个头,显得鹤立鸡群,面上表情不悲不喜,却是有些焦虑,正抬着头往皇帝大帐方向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看什么看?低头!”呼延弘义骂道,“尔等都是有罪之人,来到我义勇军中,就得规矩点。待他日,立了功,好换个活法。”
那人偷偷瞪了呼延一眼,却被呼延弘义瞅见了,他立刻大怒,飞踢出一脚,正中那人小腹。这汉子纵是身形高大,受他这一脚,立刻被踢飞了出去,蜷缩在地上,表情痛苦万分,仍一声不哼地站起身来。
“你不服吗?”呼延弘义暗赞此人坚忍,斜睨了他一眼。
“非是不服,只是将军的话说错了。”汉子说道。
呼延弘义不怒反笑:“那你说说看,我如何说错了。你要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饶了你。”
“我家主人虽然先前犯了错,不过眼下陛下已经赦免了他,所以无罪。”汉子道,“小人既然被安置到义勇军中,只盼将军不要百般羞辱我。”
刘知远既然给杜重威封了官,那就无罪,这汉子振振有词,这让呼延弘义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呼延弘义方才踢了他一脚,只是表达自己对杜重威罪大不死反加官进爵的愤怒。
“将来要是上了战场,将军说不定还需要小人替您挡住箭矢呢。”汉子又说道,“小人不识书,但也听有童子读过什么与子同袍之类的诗文。”
“我义勇军中的都是好汉,你都会些什么,敢如此大言不惭?”
“小人党晖,箭法不值一提,唯有一身力气可以卖给将军。”这位自称名叫党晖的汉子回道。
“可敢与我比试一番?”呼延弘义邀道,“你若是能在我手下支撑二十招,我便升你做队正。”
呼延弘义话音刚落,党晖便猱身而上,一把将呼延的腰抱住,想趁其不备将他摔倒。奈何呼延弘义双腿如同在地底生根,党晖向来以膂力惊人自夸,这次遇上了克星,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令呼延弘义移动半步。
呼延弘义大笑一声,抓紧将他的腰带,将他提了起来。党晖仍然抓牢呼延弘义的腰,不肯松手,呼延弘义只好猛击他的后背,拳拳生风,众人只觉得他一双巨拳如同擂鼓一般击在党晖后背。
党晖仍不肯放手,硬扛起拳拳重击,嘴角已经流出了鲜血。围观的军士个个目瞪口呆。
呼延弘义也惊诧万分,他方才并未痛下杀手,否则一拳就能砸断此人的腰椎,让此人横死当场。见这位新兵如此拼命,呼延弘义只好放弃:“罢了、罢了,就算你赢了。”
“多谢将军!”党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背痛难当,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迎面一人的怀中。
“参见将军!”众军士齐声呼道。
来人正是韩奕,他将党晖扶稳,待了解情况,不禁问道:“既然呼延许诺让你做队正,那便该如此。我义勇军均是豪杰之士,不收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党进!”党晖见众人在韩奕面前无不肃穆恭敬,便知韩奕乃一军之主。
呼延弘义诧异道:“你方才不是说你叫党晖吗?”
“小人这样说,是为了让自家方便。”党进回道。
韩奕莞尔,不知方便在哪里,但见这党进跟呼延弘义站在一起,从身材上看,倒像是孪生兄弟。
“让将士们立刻准备,明日我军便要启程奔赴恒州。”韩奕回头命道,“主上命我押解幽州兵北返,顺便巡视河北沿边。”
“遵命!”众人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