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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卫岚,还有些初受重用的忐忑,举止也颇青涩,是个朴实无华的年轻人,行事会务实,却不会太多的心机。【文字首发书】”完颜盈烈暗暗用目光品评着公主的几名心腹,“这胡赤,厉青二人已很有了几分老到,去一丝不苟,其实是很在意公主对他们的重用,也很珍惜公主的赏识,而且他俩还能揣摩到公主的心思,刻意与旁人保持距离,这两个人,功利之心很重。”接着,老人的目光停在了梁正英身上,“这个人,有点儿不透,举止收放自如,很懂自律,但懂自律的人心思必重,公主掌中,是该有这么一个心机深沉,谨慎自律的幕僚。辽境之内,果多人才,难得的是公主竟能在这么短日子内为自己搜索到这些人。”
最后,这女真族长又悄悄向了耶律明凰,“真正不简单的人,也许还是这位公主。”
耶律明凰的心思都系紧于智一身,丝毫未察觉完颜盈烈的审视,一听禀报,她立即站于厅堂门前,焦急的向外凝视,若非这几日还装着病,不能让外人发现,以她的情思焦灼,定会亲自出太守府去迎智。
只是短短片刻,耶律明凰却觉已等了半日光阴,记忆中,年幼时在皇宫内等候父皇凯旋回京,都从未有过这种不安,因为那是不一样的焦急,对父皇的等候,撒娇的心思多于焦急,可对于智?似乎不亲眼到那白衣少年,她的一颗心便漂浮于身外,但又迷茫,真到少年时,又该如何启齿,才能略略抚慰他为自己的付出?
终于,她要等的人出现于视野之中。
门外,白衣少年慢慢走入,他身边还紧跟着太守张砺,将领窟哥成贤,但耶律明凰第一眼望去,到的只是这少年的身影。
入眼的还是一样的淡然,一样清秀的脸庞,一样纤瘦的身躯,淡淡的眼神,若能与其相视,便可清其中的专注清澈。除了白裳上略带着几点班驳,一眼去,智似乎与往日没有一丝不同。
再走近几步,耶律明凰立刻发现,智的脸色远比平日苍白,那是一种泛着病态的苍然,深深印于脸庞。步履之间也有着一种平日没有的沉重,压得那副纤瘦身躯在一步一迈中,已显佝偻。
“智真的累了。”耶律明凰刚放下的心忽尔一疼,急走上几步,又清,张砺和窟哥成贤两人一左一右的跟随,其实是在搀扶着智。
“智…”耶律明凰轻语突噎,至此面面相对,她已见,智发间的星霜又多了几分,几日前还只是两鬓如霜的斑白,竟在这短短光阴中悄悄延染于首,一缕缕垂落的发丝无有了少年人的黑亮光泽,却暗淡苍白得如是消融初雪。
每一次的数日未见,如水绵然的光阴似乎总要从他身上夺走几丝少年朝气。
这个少年,原来已疲累如斯。
而他的累,全是始于心头,无法言喻的
似有一根针随着少年的憔悴刺入了耶律明凰的心坎,她正想再迈近几步,迎上智为她疲累而踏的脚步,智已抬头,眼中专注依旧,却用目光制止了耶律明凰走出堂外。
“殿下。”智轻轻推开张砺和窟哥成贤的搀扶,缓缓步入堂内,向耶律明凰俯身觐拜,用一如既往的恭谨提醒着彼此间的君臣之别,
这样的恭敬最令耶律明凰别扭,但她此时已无暇去理会,急伸出手,想要亲自去挽起他的疲累和委屈,可智的身子已不堪负荷般伏得更低,“臣擅自出征,误入反贼圈套,所铸大错追无可追,使殿下清名蒙羞,臣罪无可恕,错无可宥,惟请殿下责罚,臣愿伏罪。”
低沉的语声,古井无波的神情,在智身上构出一眼可见的累,若在不知真情的外人眼中来,真会以为,这少年是因自知罪重而请罪。但入得耶律明凰眼中,却只有无可言述的痛惜。
议事堂内又是一阵无声的静寂,大家不约而同的低着头,似乎觉得,此时多智一眼,都是对他的一种折磨,无论是顾全大局的请罪,还是以身相代的顶罪,忽略去这其中的苦心和布置,少年身上那种死灰般的暗淡却是一眼可见的真实。
这一战的辛苦,还有这一生的负累,尽是无法道尽的累。
而盘旋少年心底,使他深深自责,亦永不会自我宽恕的,是被他亲手灭尽的那一族人,在荒原中,火光间,土坡上,一声又一声的悲壮。
耶律明凰倾着半身,长伸出手的僵硬在智身前咫尺处,想来想去想不出的话语,随着智的请罪凝噎于喉,智的态度其实是在提醒她,所有善后之事都将按说定的付诸而行,那些恶,那些善,将由两人经渭分明的分别承受,不可更改。
也许,她日后可以给予这少年她所能付出的所有补偿,可在这一刻,所有的罪与恶,都只有少年来独自担待。
唯一对事实一知半解的人只有纳兰横海,除了耶律明凰,他大概也是厅堂内唯一直视着智的人,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忽然间,纳兰横海一个挺身,挡在了智身前,向耶律明凰弯腰拱手,“公主姐姐,无论智王做错了什么,请你都不要罚他,好吗?如果你真的生气,那你就罚我好了!”
满堂愕然,女真少年却又大声道:“公主姐姐,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无论发生什么,智王,还是智王!既然我是智王的徒弟,那师父有错,就该由徒弟分担。”
完颜盈烈一口烟呛在喉中,咳嗽不停,纳兰容也只能不停拍着兄长的肩背,继续相视苦笑,这个儿子他不是不想管,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管了。
听到纳兰横海用尽勇气说出的话,耶律明凰长叹着,站直了身子,她醒悟到,此时的拖曳荒唐至极,又岂可再让智僵硬在这沉默中,耶律明凰心里亦在苦苦的惨笑,这种分担便是要有人挺身而出,也该是她,而非旁人。
“四哥,你先起来,地上凉,你身子弱。”猛跑了过去,不由分说的硬是拉起了四哥,这个时候,大概也只有猛能做出这种自把自为的事,环抱着四哥,猛感觉到智衣裳里消瘦的身躯,有些辛酸的吸了吸鼻子,又纳兰横海,咧了咧嘴,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真没出来,原来你比我更会起哄,下次和你出去逛,我不乱花你钱就是。”
纳兰横海挠了挠头,见耶律明凰凄楚的神色,他约略明白,自己这事大概做得挺傻,又见智起身踉跄,忙伸出手去扶,嘴里还是不由自主的问:“智王,你真的,真的做了那…那些事情,是不是?”
“要不要那么驴头啊?”智还未开口,猛已经跺脚叫道:“你双浓眉大眼没见我四哥累了吗?我都算憨实了,你个不孝劣徒比我还死脑筋,当心我替四哥清理门户!”
“我…我不是…”纳兰横海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又讪讪道:“我…只是不信,智王让我见识了最壮观的事,我不信,真的不信,智王会去做那样的事。就算真的做了,也一定有苦衷!”他的声音越说越轻,两眼直直的着智,“我真的只是想问一下,没别的意思。”
这女真少年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的追问,全是出于对智的崇敬,因为他不想,也不愿,自己最尊敬的人身上有一丝瑕疵,大概,这就是每个人在年少时对心中榜样特有的虔诚,这就是少年人才特有的膜拜,他们会在青春正盛时,希望能效仿着心中榜样,一步一步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传奇。
有的人,会因意气消沉,忘却当日所梦。
有的人,却会终己一生,梦这当日所梦。
在那个会印入纳兰横海永生记忆的晨曦,当他第一眼到智率着飞扬铁骑逐日踏风而来时,女真少年就被深深打动,他认定,这种为危国而挽狂澜,倾毕生扶岌岌的执着,其实是男子的精彩一生。
男子一生,总该有些执着,不是吗?
“又要烦那壮观?”猛一张圆圆的胖脸拉得老长,“每天饭前便后都要跟我说一遍,连我昨天爬棵树偷个果子叫你把个风,有没人来,就听到你在底下说狼来了,日头来了,骑军也来了,你那是把风还是吓人啊?我就摘颗果子尝尝,要这样吗?挺不错的事被你唠叨得听了就头痛。”猛算起了旧帐,要换别人他老早一拳过去开道了,可碰上这般崇敬四哥的人,猛也不好意思挥以蛮拳,何况这家伙还是他白捡来的贤弟,只得叹气道:“算你皮实,我们兄弟欠你的!”
智暗淡的眼神移向纳兰横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纳兰横海的心思,可惜,自己却要令这少年失望,“你说,我让你到了最壮观的一幕,是吗?”智似是笑了笑,“这一次,我到的却是这世上最悲壮的一幕,而且,还是我亲手促成。”
说毕,智扶着猛,慢慢向堂外走去,走过纳兰横海身旁时,智停了停脚步,又低声道,“纳兰,我早说过,我不值得你追随和效仿。”
纳兰横海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但着智背影间的疲惫,只得无言低头。
“智。”耶律明凰担心的问,“你要去哪?”
“臣想去灵堂拜祭义父和兄长,这几日里,臣会一直留于灵堂,自禁谢罪,同时,静侯殿下惩处。”
“小七。”耶律明凰示意猛先拉住智,她快步走过去,用只有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我能做些什么?”她顿了顿,又道:“当日出征之前,我就这样问过你,可你说你只要我做个好皇帝,这个要求我只能于日后尽心去做,但是现在,告诉我,我能在这个时候为你做些什么?”
智默然片刻,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必做,只需…明发旨意,惩处臣,即可。”又轻轻推开猛的搀扶,“小七,让四哥静一静,四哥想一个人去灵堂。”
“噢。”猛难得的听话了一次,向耶律明凰眨了眨眼,“姐,四哥累了。”然后,猛居然管自己一个人跑了开去,远远丢下一句,“我去找五哥六哥。”
耶律明凰长叹一声,**微晃,竟似也要搀扶般无力,着智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也只得慢慢退回,默默出神,好一阵子,忽觉四周安静的古怪,这才发现满堂之人都静默无声的着她。
“都退下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商议,我…也累了。”耶律明凰又了眼完颜盈烈和纳兰容,勉强一笑,“完颜族长,纳兰长老,今日之事…失礼了。”
“公主操劳,好生休息。”完颜盈烈没有多说什么,拱手而去,纳兰容也一拉儿子的手,悄悄退下。
后院,香烟缭绕,寂静肃然的灵堂外,智慢慢走入,这万籁无声的宁静,似是令他心底的悔恨略略松弛,少年跪倒在义父和兄长的灵位前,微抬首,怔怔望着高高供着的灵牌,却无言。
烟雾中,三块灵牌似在烛火照耀下向他灼拙而视,偶起的烛泪滴溅声,细微如声声轻叹,“义父,您在天有灵,此时此刻,想必也在和二位哥哥怪责我吧?”少年苦苦而笑,暗淡如灰的脸庞直到此刻才显露出压抑许久的痛苦,在灵牌前深深埋首,“智儿此次铸下大错,行下灭族恶行,追悔无用,亦必将为之追悔一生,义父,请不要…蔑视我…”
一声声自责,随着烟云缭绕,盘旋于灵牌之前,一滴滴烛泪洒落,如泪流般扑簌不止,一如此间少年面容。
又值深夜,灵堂之内,烛火通明处,仍见孤独身影长跪不起,而在灵堂之外,光亮难及处,却有另一道婀娜身影长立许久,向灵堂内的少年痴痴而望,少年无语,她亦无言,
“梁正英,告诉我,这一次,我是不是真该向智王所言,去做那些善后事,还是…该为智王分担那些,本就该由我来承担的后果?”暗夜中,耶律明凰低声问,没有人知道,在此深夜,这位公主会来到灵堂外,连她的贴身侍女蒙燕也不知道,已被服侍就寝的公主会来悄悄来此,长立不去,只为多一眼正她背负起所有沉重的少年。
除了此时躬身立于黑暗处的布衣客卿,梁正英。
“臣以为,无论公主怎么做,都是对的。”梁正英低声回答。
“我叫你来,不是想听这等废话。”耶律明凰语声不悦。
“臣的意思是,公主若按智王所说去做,是在尽一位公主的责任,若按心中所想而为,则是在尽一位少女的心意,所以公主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做错,但这责任与心意之间该如何选择,非臣敢言。”梁正英轻轻说着,“不过,臣以为,在公主决定怎么做之前,先要三思智王的心意。”
“智王的心意?原来你还是要我按智所说的去做。”耶律明凰语中不悦愈浓。
“臣只是尽客卿之责,设身处地为公主着想。”虽立于夜幕,但从梁正英的语气中却能听出,他此时应是一脸苦笑,“而且,臣也不想智王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臣想,公主也不忍令智王枉费这一片苦心吧?”
“你可知道,若是真按智王所说的这么做了,才会令我真正不忍!这就是你为我设身处地的着想?”耶律明凰低斥了一声,随即又沉默下来,这其间道理,她又怎会不明,但这明了之间还有不忍,由灵堂内那道长跪身影时时刺痛着她心头柔软。
“你说,此事日后可有能化解之法?”良久,耶律明凰又低声开口,“我可以忍受智王受这一时之罪,但我不能接受,智王为我连累一世。”
梁正英为难道:“其实臣也早在盘算两全其美之策,但连智王也只得选择自苦之事,臣又岂能更有良策?而且智王今日又早做下善后布置,这羌人灭族一事,只怕明日便会天下耸闻,便是公主异日复国,亲为智王正名,也难堵世人背后言语,何况,为智王正名,其实却是使公主己身之名染污,臣想,就是智王也不愿公主这么做。”
“他不愿,但是我愿!”耶律明凰冷冷道:“梁正英,就算我是在刁难你,但你今日一定要给我想出一条日后为智王解去此难之法!”
她身后轻轻叹息,好长一阵沉默,直至耶律明凰已开始不耐时,才听到梁正英用极低微的声音轻轻道:“若要堵天下人之口,惟有一法。”
“说!”
“掌天下无上之权,立无人敢逆之威,但有人处,都为公主驭下之民,是时,是非对错,尽在公主一言之间,若有敢议今日之事者,杀之!杀一儆百,直之无人敢言!”黑暗中的声息带着战栗轻轻说道,似乎,他自己也自惊于此言。
闻此言,耶律明凰也是好长一阵沉默,良久才轻舒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今日之事,我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了。”
又过许久,只听耶律明凰低声道:“梁正英,你这客卿,当得好。”
“臣只是尽责。”梁正英轻轻叹息。
“智为我受这一时之罪,我就要为他解一世之累。”似乎终于解了心头纠葛,耶律明凰语气中除了一丝轻松,另带着一股漫漫神往,“但有人处,都为我驭下之民?梁正英,你这番话很是中听,这天下无上之权,我很有兴趣,草原在此,中原在彼,彼此皆握,才算是一掌无上之霸业,若有那一日,我想,我的父皇也会为我而自豪。”
梁正英不再出声,静息而侯,他不敢去想,自己冲口而出的这番话,会为这天下,为他的故国带来些什么?
“一切的野心都要建立在复国之后,此刻去担忧这一言之失,也许只是多虑。”他暗暗为自己宽心,又不由自主的望向灵堂,“若真有那一日,智王该会怎么做?”
“走吧,不要打扰到智王。”耶律明凰心结得解,不忍心再去那长跪自责的身影,轻柔一言,飘然离去。
她身后,梁正英尾随而行,昏昏月光下,他微弯的身子似也突然疲累般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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