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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余件状子,倒有七十五件是状告刘文明的,从诬良为盗,勒索不果,毒性拷打以致双腿残疾到叔侄争产,错本在侄子,不过侄子给刘文明送了贿赂,他派人出头,持刀威吓,逼迫叔叔写下让产的笔据如今请求重新公断,审问明白;再到包庇强梁,逼死ji院的雏ji,刘文明在莱芜县中可谓是恶事做尽
崔荆南一边听孟翔和刑房的书办念诵着状纸,一边心中升腾起炽烈的怒火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如同戏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样,请王命旗牌立斩刘文明于县衙大门外,也为饱受他欺凌的县内百姓出一口恶气。当然,这也只是他心中企盼,万万不可能落到实处的——清朝各道的巡查御史只有参劾权,却没有处置权,所以还得容刘文明苟活几日。
除了刘文明之外,还有被百姓告状最多的便是巡检张士龙手下的一个签子手,叫广阿布的。
巡检是管税的,在各个城门口都有吏目坐守,商贾经过,凭沽断征税,其中弊端非常多。纳税的多寡全凭负责沽断的税吏的一句话——这些人手中拿着一条长而尖的铁签子,往里一戳,抽出来看,闻一闻,便可以知道内中货物的品类质地,所以又给人称作签子手。
广阿布就是这样一个签子手,为人阴狠毒辣,四字俱全,什么损人的办法都想得出来,有时就用他手中的铁签子胡乱挥舞——在一张状子上,就是告广阿布用铁签子刺瞎了一个商人的眼睛
崔荆南勃然大怒:“项大人,您听听,这还成什么世界了?”
这句话中隐隐有责问县令的意思,项进赶忙站了起来,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语气说:“我竟不知道本县竟有这样的恶吏。请大人具折严参,为民除害。”
“这是一定的。本官今天晚上就要起草奏折,严厉参劾像刘文明、广阿布这般的酷吏,便是历朝历代国法所不容。待到京中诏谕下来,或杀或关,也算是为百姓出了一口腌臜之气。”
“大人心忧百姓,实在是我被楷模。不过,现在就上章朝廷,怕是过于仓促了吧?”
“项大人这话怎么说?”
“下官以为,当更多搜集证据,手中只有百姓的状子,怕是很难服众呢”
崔荆南轻笑起来:“项大人,本官不过是奉笔直书,待到表章奏上,朝廷自会有所公断。这就不需项大人担心了。”
“说的是,崔大人说得是。”
问过告状的百姓所诉求之事,做到心中有数,崔荆南继续审案。百姓早早的到了签押房门口听审,待到两位大人升案,传一声:“带广阿布到堂。”
广阿布在莱芜县城中的恶名与刘文明不相上下,故此他的被捕也是引发了百姓的热烈议论,今天来听审的人非常多,一面要瞻仰崔青天的风采,一面要看看这个县里无人不知的酷吏到底能够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这乱哄哄,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广阿布被从羁押的县监狱提到大堂,平时受他欺压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此刻看他镣铐加身,唾骂的有之,拍手称快的有之,而广阿布也真正是厉害角色,在千夫所指,皆曰可杀的指责之下,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倒并无惊惧惶恐之色。
到了堂上,双膝跪倒,却不说话,只等堂上的崔荆南发问:“广阿布,你把头抬起来。”
广阿布闻声抬头,微微偏着头,一双三角眼来回乱转,倒显得有些不把堂上的大人放在眼里似的:古代人做官多少会一点子平之术,只是看他这副神情,平日里在县中肆无忌惮无恶不作的本色就能够略知一二。“广阿布,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控告你?”
“不知道。”
既不称大人,又不自称小人,项进抢在崔荆南前面拍案痛斥:“广阿布,你好无礼。在大人面前,能用这样的语气吗?”
广阿布悻悻的一撇嘴,似乎老实一点了:“请问大老爷,小的该用什么样的语气?”
“你也是公人,难道不知道这上下尊卑之分?来掌嘴二十,看他能不能学会礼法?”
“喳”堂下皂隶轰然应诺,却无一人上前行刑
崔荆南看在眼里,心中恍然,难怪广阿布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衙役都是密密勾结的,他不怕吃苦头,如此说来,倒要有非常的手段了,因此,不等项进再说,他先说话了,“暂且免责。”
“喳”堂下这一声答应的越发洪亮。
“广阿布,我来问你,你可识字吗?”
“回大人的话,不识字不能填税单,小的识字。 ”
“识字就好。来人,把状子拿给他看。”
“不必看了。”广阿布大声说道:“小的为公家收税,大人的衣食俸禄皆由税款而来。要百姓的钱,比要他们的命还难,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照小的来看,这些状子不能算多。”
一番话说得堂上堂下无不大感意外,“好一张利口。”崔荆南说:“照你这样说来,这些状子竟然全是百姓诬告于你喽?我问你。”他翻开一张纸看了看:“你有八名妾室,可是实情?”
“是实情。”广阿布立刻答说:“小的天生好色,有八个小老婆。”
外间听审的百姓一片哄笑,崔荆南用力一拍醒目,将嘈杂之声镇住。他心里想,这广阿布毫无廉耻之心,斥骂全无作用,所以声音反倒放得柔和下来:“广阿布,我问你,这八名姬妾,你如何养活?便是每天粗茶淡饭,日常开支怕也不轻,你是哪里来的钱?”
“小人有良田二十倾,当铺一处,每月入息颇丰,能够养活她们。”
“那么,你的田产,当铺,可是祖产?”
“有祖产,有小人自己置办的。”
“你哪里有这样多的钱?又置产,又开当铺?开当铺要大本钱,你的家产不少啊?”
“是。”广阿布竟似是骄傲起来:“小人略有一些积蓄。”
“积蓄?你当签子手几年了?”
“连头带尾大约有二十年了。”
“一年之中能够积攒下多少积蓄?”
“积蓄虽然不多,不过二十年中利上滚利,也就不少了。”
“便是你说的有理。这二十年中你养着八名姬妾,起居豪奢,又不是一文不用,又何来这许多积蓄?”
广阿布给问住了,迟疑了一下他说:“小人家中有账册,大人一看就明白了。”
崔荆南用力一拍醒目:“大胆本官问案,还要你来从中指点吗?你的账册自然是要看的,不过这且不急,本官只问你,这状子上有人控告你平日里多有受贿,勒索情事,可是实情?”
这便是问到关节上来了。堂上堂下一片寂静,等待着他的回答。回答的话更加出人意料:“回禀大人,”他说:“状子上的事情,就算有好了——反正没有死罪”
回到居住的客房,崔荆南余怒未息:天下间竟有广阿布这样厚颜无耻之辈?偏生自己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办法?命孟翔准备好书案、笔墨,把今天在签押房中对答的一番话如数誊写下来,准备等到第二天由孟翔携本到省,交折差拜发了。
忙碌了好一会儿的时间,门外有脚步声响起,然后是孟翔放低了的嗓音:“小福,你又去和人喝酒了?”
“…………”崔福嘟囔了几句,喝了酒声音含糊不清,崔荆南在室内也听不清楚,举步到了门口,推门而出:“孟翔,在说什么呢?”
“少爷,您看?小福又喝酒了”
崔福是崔荆南身边三个仆人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好喝酒,而且酒量极大,和他瘦削羸弱的身材殊不相符。不过崔荆南宦囊羞涩,没有什么闲钱可以拿来给他买酒,只有在北京赶在年节、少爷的生日等喜庆的时候,才能让他开怀一次。
这一次到了莱芜县,孟翔和崔勇陪在少爷身边,每天到县衙中有接办公务,只有一个崔福,每天只要把少爷要服用的药物熬制好,送到县衙就算完事,闲极无聊之下,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县衙之中有所谓三班六房的设置,算是县太爷的文臣武将,文者指的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办;武的便是皂壮快三班皂隶——这三班又有内外勤之分,大约的说来,皂班掌管的是监狱、值堂、行刑,算是内情;壮班管抓捕盗贼,快班执掌侦缉,都是外勤——实际上区别不大,所以都称为捕快。
莱芜县三班中的快班里有一个人,名叫冯昌炽,莱芜县本地人——这等书办、皂隶大都是世袭的——他也不例外。冯昌炽山东大汉,生了一副开道神一般壮硕的身躯,无人敢于招惹。他为恶的手段绝不在刘文明之下,更狠的是放高利贷,利上滚利,若是有个偿还不起,便要将田地作为补偿,几年下来,冯家的名下就有了超过一县两成的土地。
家境很是富裕,冯昌炽却是天生的悭吝性子,不但对妻妾全无半分情谊,每日所花的用度也要逐一登记,买一两猪肉都要吹上半夜的枕头风方能得尝心愿。便是自己的几个孩子,也是常在窘乡,穿着破烂,倒像是一家人都是叫花子一般。
不但对家人吝啬,对自己,冯昌炽也是锱铢必较,和崔福一样的,他也极为嗜好杯中之物,却舍不得花钱去买,每一天只是假借职务之便弄一些旁人孝敬上来的酒喝喝。于是,便给刘文明选中,将他作为拉拢崔福的不二人选。
这样的差事在冯昌炽自然也是甘之如饴,靠着酒,很快的和崔福拉上了关系。崔福年纪尚轻,于人情世故半通不通,每一天和冯昌炽畅饮良久,把个心怀鬼胎的对方当做了可共性命的知交。
今天两个人在县城中喝过酒回来,正好给孟翔撞上,当着少爷的面前训斥了几句,他年轻人面上大感挂不住,忍不住嘟囔了几句:“……也不过是和冯大哥喝了几杯,也没有喝多嘛”
“少爷早就训教过我们,万万不能贪享口舌之欲。这个冯昌炽本来是莱芜县班房中人,也算是少爷本次赴山东查案对象,你这样和他酒食争逐,给人家知道了,旁的人只会说,是少爷其身不正传扬出去,又怎么得了?”
崔福半是酒意,半是羞臊,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崔荆南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无奈的叹息一声:“孟翔啊,算了。崔福这孩子就是这样的脾气。”顿了一下,他说:“把药给我拿来,等下午还要到县衙视事呢。”
“你听见了吗?快去把少爷的药取来,伺候少爷服用。”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