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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进到轩中,跪倒行礼,“皇上,臣昨日睡得晚了,以致今日奉职迟误,请皇上恕罪。”
“起得晚了怕什么?”皇帝微笑着一摆手,示意他也站起来,随口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睡晚了?”
“是,臣昨日得幸与皇上同赴杨村,眼见绿营兵士才大志疏,难任倚畀重担,回津之后,皇上更为此事忧劳圣怀,臣不揣冒昧,以数年来所闻所见,痛陈其非,恭请皇上龙目御览。”
六福接过他从怀中取出来的奏折,上呈给皇帝,皇帝接在手中,却没有就看,而是继续说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英、法、美三国中,以英人实力最为强大,法国次之,美国又次之。其实啊,不但我天朝有所谓‘华夷之辨’,就是夷人之间,难道就没有‘夷夷之辨’了吗?就以美国来说吧,朕看过徐继畲所著的《瀛环志略》一书。内中提到,美国本是为英人所统治,后来有华盛顿领袖群伦,浴血奋战八年之久,终于能够取得独立地位。其时大约是在高宗三十九年至四十六年之间。其间坚苦卓绝之处,徐继畲的书中语焉不详,可见其人考据之功,下得不深啊”
皇帝轻笑几声,又说,“英人如骄若狂,不但于我天朝从无礼法,于美夷也极尽欺凌之能事。当年皇考天恩如沐,施恩于各国夷人,允准其在上海居住停留,又在徐家汇开辟领事馆,其间熙熙攘攘,一派兴隆景象,全非言语所能形容。不过,英国人一贯骄横,又仗着兵力富足,国势强盛,全然不把同城的法、美两国人防在眼里。”
“……法人眼大于腹,只能依靠天主教会和徐家汇本有的传教士充点门面;美国更加不用提,甚至连地面都没有,只好‘依亲为生’,寄居在英国领事馆内,受尽英人的腌臜气——美国第一次成立自己的领事馆时,英国人竟然不允许他‘升旗’可见英人与美人交恶于一斑”
奕以亲王之尊领总署衙门,多年来一边办差,一边学习。这等国际交往之事也已经逐渐通晓。虽然在京中设立领事馆很为清流所扰,这等国中之国的所在终于也成立起来,而且,总署衙门在方面非常尊重国际准则,允许其保持高度的自主权。皇帝所说英人竟然不允许美国领事馆‘升旗’,这是对美国极大的羞辱——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皇上难道有意挑起夷人之间的纷争,从中渔利吗?
曾国藩初初来到御前,前情不明,不好插言,从听到的这片言只语中,他知道,皇上正在就与夷人商约之事,有教于奕等人,跪在那里听着,见众人一时无言以对,突然奏陈道:“臣以为,皇上所言句句珠玑,实乃芝草、醴泉之论。我天朝素称典章华美,虽现今所临,实为古来为有之大变局,然前人圣贤,倒也早有料知。便如《郁离子.枸橼篇》所载之《中山猫》,臣看,于今时今日,便大有可供借鉴之意。”
在场的众人除却赛尚阿,都是读老了书的,听他一说,脑筋一转便通晓其故——。
《中山猫》的故事是说有个赵国人,家中老鼠成灾为患,就到中山国去讨来一只能够抓鼠的猫儿。要来之后,果然很有效果,猫儿很会捉鼠,但是同时也很喜欢偷鸡吃。等到鼠患为之平,这家人养的鸡也给猫儿偷吃干净了。
这家的儿子很生气,便准备把猫儿赶走。他父亲说:“家中所患不为无鸡,而在于老鼠。有了老鼠,偷吃粮食,咬坏衣服,洞穿墙壁,啃食家具,使我等饱受饥寒之苦——和这比较起来,没有鸡了不起就不吃,距离挨饿受冻还差得远,为什么要赶走那只猫呢?”
用这番话对今日皇上所言的,以夷制夷的方针做一番呼应的话,倒也不为一时迁就,皇帝点点头,“曾国藩的话,虽不中而不远矣。不过在行事之间,还要多方谋划,既不能使英人以为我有舍此求彼之望,更加不能让法美两国以为我有蛇鼠两端之心。总之,谁能够和我天朝有更深入的交往,谁愿意和我天朝站在更加平等的基础上展开对话的话,我们就更多的和谁交往,其他的,便是引起某些人的不满,朕也毫不在乎。”
奕立刻跪倒,碰头答说,“皇上圣言在耳,臣等钦服之至,日后定以圣言为定,与各国交好,并未我天朝利益做最大谋划。”
“外交关乎到两国交往,朕也是夜读青史,略有所得,偶尔为之尚可,若说长此以往嘛……”皇帝笑着说道,“旁的事也就罢了,这等两国邦交之事,是万万不能以外行领导内行的,所以啊,老六,同文馆第一批入馆学习的八旗子弟,想来都已经学业有成了吧?”
“是。回皇上话,荣禄等十余人皆以学业有成,于上年九月二十三在同文馆中毕业,臣弟已经安排他们到总署衙门任职,就近学习与各国夷人相交之务了。”
“这些人都是我天朝第一批于洋务之上的通人,要好生使用,特别是借这一次与英人会商之机,让他们多多参与其中,开开眼界,为日后更有大用之处铺路。”
“是,臣弟明白了。”
“想来英使文翰在京中也等得急了。朕看,大沽炮台巡视之事,你就不必去了。今天下午就回京去吧,和宝鋆、李鸿章、文祥几个把朕的这番意思晓谕明白,总署这里先做好万全准备,只等英国修约专使一到,立刻展开商讨——有任何事情,及时递牌子进来,朕要每天知晓谈判进程。”
“是。臣弟都记下了。”
“还有,江宁到上海的铁路,也不能停。你回去之后分派一番,看看谁是可以大用的,着他去一次江宁,看看进展如何,也好把季芝昌和何汝霖换回来。”
他说一句,奕应一声,待到皇帝都说完了,奕又碰了个头:“臣弟领旨。今日下午即行返回京中,不知皇上还有什么要嘱托臣弟的吗?”
皇帝想了想,摆摆手,“你们先到外面去,朕和老六还有几句话说。”
于是,赛尚阿等人知道,君臣二人要造膝密谈了,跪安出了罨画轩,只留下兄弟两个,“老六,你刚才听见赛尚阿的话了吗?”
赛尚阿说得很多,奕不知道皇帝指哪一句,懵懂的摇摇头,“臣弟请皇上示下。”
“就是于香港之事。这些奴才啊,不但不通外务,而且乱放厥词,居然要从英人手中拿回香港?嘿”他换上一副笑容,对奕说,“香港或者可以拿回来,却绝对不是只凭英人与我往来文字中的一番漏洞就可以做到的……,这一节先不要谈。朕过几天就回京了,到时候再与你详解。这一次你回去,只是和文翰接洽,其余一切,都不必提起。一切等到英国外相的专使到达了之后再说。在这其中,不论文翰说什么,都先拖下来,随时飞报朕前,朕会给你临机处断之法。”
“是,臣弟明白了。”奕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把话说清楚,也免得日后公文往来,迁延时日,所以他说,“臣弟斗胆问一句,于英夷的接洽处置,是不是以刚柔相济为上?”
“此事暂时还不必提到,文翰之流在中国有年,还是按照平日里的邦交接洽行仪进行,那个什么特使嘛,等人到了京中再说。”
“喳。”奕看看话都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碰头出轩,向赛尚阿几个拱拱手,彼此自去了。
一早上的时间,皇帝说得口干舌敝,一边的六福察言观色,不等万岁爷说话,倒了一杯浓、热、满的武夷茶,奉到近前,在一片茶烟飘漾中,皇帝拿起曾国藩刚刚呈上来的《谏陈兵事弊端折》看了起来。
和文章中于绿林兵士从制度到行军征战之间弊端重重,写了奏本中的十之八九的内容。不同的是,于兵制改良一项,却只有寥寥数笔:“……臣之愚见,以为今日将欲一现绿林兵士勇武之气,必先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而后方可以言战。而以今日营伍之习气,与今日调遣之成法,虽圣者不能使之一心一气,自非别树一帜,改弦更张,断不能至此也。”
皇帝好奇的向后翻了几张,全是白页这份折子在最后只是无比笼统的提出一份主张,却并无半点可供措手之处,以皇帝知道的曾国藩的性子,这样含糊不清自然不是胸中无物,而是其中有不可言的大忌讳在
这要从两方面来说,首先,曾氏并非统兵之人,谏言过深,容易予人仰仗帝眷插手过多之感,于他在朝中立足不利;另外一方面,汉人领兵从来是清廷大忌不要说将来失去控制会危及帝统;就是身为皇帝,贸然行之,也会遭致满洲各部的不满,更加不可轻易行事。
在真实的历史中,就是洪样军兴,赛尚阿领国帑出兵,败得一塌糊涂之后,咸丰这才深知旗人偾事,命曾国藩等以书生领兵,而且在谕旨中有‘朝廷不为遥制’这样无可奈何之下的官面文章。而且,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仍然有颟顸如祈隽藻之奏答:‘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而,匹夫居闾里,一呼厥起,从之者数万人,恐非国家福也’的话吗?
而现在,国家承平,即使自己再想让曾国藩对早已落伍无用的兵制大动手脚,也要考虑各方面的意见哩
胡乱的想着,皇帝把手中的奏折放在一边,安坐在椅上沉吟不语,六福在一边弯腰伺候着,问了一声:“万岁爷?外面几位大人?”
“朕今天有点累了,你出去,让他们都跪安吧,还有,让肃顺进来。”
听六福宣口谕说:“皇上今儿累了,不再见众位大臣。”之后,曾国藩心中失望,他以为这一次就兵制改革一事,皇帝一定会把自己招至御前,君臣两个做一番长谈的,谁想到就这样让跪安出去了?
转念一想,心中有了一丝明悟:当年自己那份撰拟成文,却因为心中顾虑重重,而没有上呈的《奏为严查户部弊端,以靖部堂,仰祈圣鉴事》的折子,皇帝看到之后不也是没有做任何处置,等到数月之后,开始雷厉风行的动户部一群胥吏的手脚了吗?这一次一定也是这样。
当下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思跪下去请了个安,这才和着赛尚阿几个人鱼贯而出。
这边,肃顺进到轩中,碰头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肃顺,天津城,你来过没有啊?”
只是听皇帝那拖长的,声调上扬的尾音,肃顺就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了,老老实实的碰了个头:“回主子爷话,奴才之前没有来过。这一次到天津,还是第一次来。”
“朕来过。”皇帝嘿声一笑,“那还是当年做皇子的时候,有一次听杜师傅说,天津有一种叫十八街麻花的小吃,又酥又脆,吃起来齿颊留香,尝过一次,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后来问过内务府的奴才,他们说,这种东西要吃刚才出锅的,才是最美。于是,朕就偷偷溜出府去,带着几个下人一路赶至天津,也终于尝到了这难得的美味。”他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嘴角向上勾起,“不过回来之后,可给我府里的那些侍卫惹了**烦现在想来,怪对不住他们的。”
肃顺大约的知道这件事,这是在道光二十七年的秋天,还是四皇子的奕詝与萨克达氏成亲之后不久,有一次听说天津十八街的麻花好吃,而且刚刚出锅的更加好吃之后,为了一逞口舌之欲,奕詝带着三个侍卫轻车简从,居然乘马一路从北京到了天津据说,四个人还是在通州的一家旅舍之中过的夜。
到天津大吃一顿之后,奕詝知道自己这一次的祸事惹得不小,不过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很有应对之策:他让侍卫准备了一个箱子,里面铺盖上厚厚的棉被,然后买了几份麻花,放在其中,计算着时间兼程赶回北京。
其时刚刚散了早朝,奕捧着尚存余温的麻花去见皇帝,不等老皇帝发怒,他就先跪下说,“儿子知道太太想吃甜食,京内外各处上贡进来的,老人家早就吃过,也都吃腻了。儿子听人说,天津有特产,名叫十八街麻花,刚才出锅的才好吃。本来想派几个侍卫去买来孝敬老太太,又怕他们不会办差,这才不辞而别,到天津之后,买来几份特产,孝敬老太太和阿玛。”
谁知道这一次他的不辞而别,真引得道光皇帝动了怒气:祖宗有成法,皇子不经领旨是不能出京的。当下不听他解释,传宗人府宗正,把奕詝关进宗人府,让他在其中念书思过。
事情一时间闹得很大,奕詝的名头在京中广为人知,都晓得他是个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奇怪贝勒,而且,每一次的捣蛋和调皮总能够和‘仁义’二字挂上钩——就如同这一次一样。
慈宁宫中的皇太后钮钴禄氏听闻此事之后,把皇帝招了去,为这个最淘气的孙儿好生开解了几句,左右不外乎什么:“孩子能够想着我,想着你,还算是孝心一片。而且,四阿哥这个人,从小就调皮,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又何必为了这样一点小事伤怀呢?他刚刚成亲不久,新婚燕尔,让孩子住在那种地方,你这做老子的,也忍得下心?”之类的话。
道光中叶之后,国事艰拒,内忧外患无日无之,道光皇帝虽然在处事之间为曹振镛所误,引得天下督抚不敢如实呈报,奏上来的折子更多的都是一些报喜文字,却总还有掩饰不住的事情,让他心中忧烦。
说来无奈,这个从小调皮的儿子,竟是唯一一个能够让道光皇帝感觉到一点天家欢乐的因素,这次又有皇太后从旁缓颊,皇帝便顺水推舟,放过了这一遭,不过和他一起到天津去的几个侍卫,可倒了大霉,每人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皇帝说的‘觉得怪对不起他们’,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肃顺赔笑答说,“主子当年之事,奴才也略有所知,听说,主子带着几个侍卫到天津,还是在通州的旅舍中过的夜呢?”
皇帝笑着摇摇头,“不是的。”他说,“那一次到天津,实际上是在杨村的驿站过的夜,这还是托我府里的一个侍卫,和驿站的驿丞相识的缘故,才容留我们住上一晚的呢。”
说起旧事,皇帝又动了心思,望望下跪的肃顺,他说,“去把你这身官服换了来。陪着朕出去走走。”
“喳。”
肃顺一边换了常服,一边想命人通知御前大臣,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今天当值的是蒙古王公僧格林沁,为人很是刚直,若是给他知道皇上微服而出,怕一定会有一大篇的劝谏之言,而且他这个人说话直,不管皇上爱听与否,一股脑的扔出来,皇上本来很好的心思,铁定会给他搅黄了。到时候一定会怪罪自己不会办差。
只不过,若是不通知的话,事情多有不便,此事还是得请旨再说,想到这里,他又转了回来。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