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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御舟越来越近,码头边上钟鼓之乐大作。夹杂着礼炮、爆竹之声隆隆作响,硝烟弥漫中,对面不得见人,缓缓的,御舟靠岸,船帮紧挨着码头边,也就无需再搭跳板,皇帝低头出了船舱,由六福虚扶着,脚步踏上实地。
皇帝举目望过去,只见逶迄斜向东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边,移来不计其数的盆花,月季、玫瑰、百日红、水仙、东洋菊、西番莲、夹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带万花丛中用万年青摆布成“万寿无疆”式样,碧绿青翠油润欲滴,右手一带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间,绘成“丹凤朝阳”图画,都有四丈余余阔。
融融艳阳中,花海一直漫漾到远处,万紫千红鲜亮不可名兆。甬道两边是二十四名当值侍卫,一个个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钉子般纹丝不动。六十四名太监早已列成方队兀立在甬道旁,见皇帝出来,太监方队抽丝般列成两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黄钟大吕之中,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各按节律悠扬沉浑而奏,守在西面的内廷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齐声庄肃唱道:“……皇心克配天,玉琼蔚灰得气先。彤廷胪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应玑瑢、金镜朗、麟凤骞,人间福景全。”
乐声中皇帝款步而行。这样的丹陛大乐,他向来是不十分留心的,几步间已经走过那片花海。听得宫中内侍抖擞精神“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钟鼓丝弦之音嘎然而止,皇帝神思归舍,定神看时,从丹墀阶下一直蔓向东南仪门,临时设的品级山两侧早已站得挤挤捱捱都是赶来迎驾的官员。从孔雀翎子珊瑚顶到素金顶戴黄鹂补服依次按序由近及远,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灿烂放光,见他出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声山响,黑鸦鸦伏地叩头高呼:“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扫视了众人一眼,只点头“嗯”了一声,这里居高临下,他的目光透过伏跪的人群和两厢偏殿向外眺望,行宫外运河一带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满御舟,黄旌龙旗彩楼衔接,象煞了是一条卧在行宫外巨大的黄龙。夹岸桃李竞芳,黛绿粉白林间树下,每隔数丈都搭有彩坊彩棚也都是披红挂绿,结着“皇帝万岁”“皇后千岁”各色幔帐,中间纷纷如蚁的人都依地势或疏或密夹岸游移,已是一片涌动不定的人海。
他满意的收回目光,落在为首的一个人身上,“你便是朕今年捡拔而起的椿寿吧?”
椿寿伏地奏答:“是,奴才署理山东巡抚,椿寿,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皇帝和煦的一笑,游目四望,一片青郁中,繁花点缀其间,“这些,都是你操持的?倒是很用了一番心思呢。”
“奴才不敢。”椿寿口中奏答:“奴才父子,蒙皇上提拔之恩,粉身难报。皇上驾临山东,奴才尽一点孝心,本是当为,不敢当皇上谬奖。”
“哦,崇实到山东了吗?”
崇实是咸丰四年外放出去的,在四川任职成绵龙茂道,这一次皇帝南巡,特意下旨,着他到山东陛见,原因却不知道,在椿寿想来,一则是皇帝想念当年这个上书房近臣了,二来,可能还要有所重用。不过,彼此虽是父子,每一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这等公事也极少谈及。所以椿寿也是莫辨其详。
听皇上问道,椿寿赶忙说道:“回主子问,犬子尚未到省。”
“嗯,那大约是在路上耽搁了吧?”皇帝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肃顺?”
“奴才在。”
“等崇实到了,让他立刻递牌子进来。”
“喳。”肃顺答应一声,在旁边说道:“主子,天气太热,请主子起驾到行宫中驻跸吧?”
御驾进了园子,先要把皇后等后宫嫔妃安排住下,这都有内务府和宫中的管事太监操持,也不用多说。
肃顺的担心果然变成了现实,皇帝在寝宫中由六福伺候着换上一身衣服,就已经热得满身是汗:“这里,怎么这么热啊?”
“主子,山东一地,到了夏天本来就热。”六福是经由椿寿认真打点过多次的,早就有了一套说辞:“奴才想,不如等一会儿就请皇上下旨,在园子的凉亭中召见众位大人?一来是风凉,二来,阖省大员从未瞻睹天颜,若是在殿阁之中,光线不明……”
皇帝把腰间的明黄绸带左右拉动了几下,冷笑着问道:“六福,你拿了椿寿多少银子?这么替他说话?”
六福知道他的脾气,于身边近侍的贪墨看得比肃顺之流要轻得多,不过贪墨可以,撒谎则万万不行,所以在一边答说:“奴才本来不想拿的,不过椿大人派来的人,给奴才说了一番话,奴才倒不好不拿了。”
这样剑走偏锋的一句话,让皇帝也好奇起来:“来人说的什么?”
“来人说,皇上一番爱民如子的圣意,椿大人和阖省百姓无不感戴,而且,若是全然遵旨而行的话,人家不说皇上爱民,只会说椿寿这个老东西于主子没有半分孝心。所以,也只好想办法把钱花到刀刃上,选一点皇上喜欢的进呈,一来让主子爷开开心,二来,也不会花费太多。到时候,逗得主子开怀一笑,他就算是尽到了身为奴才的孝心啦。”
听到这里,皇帝立刻明白了:“所以,你就把朕的喜好告诉椿寿了?”
“奴才哪敢啊?”六福陪着笑说道:“主子爷的圣意若何,谁敢揣摩?奴才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
皇帝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奴才啊,让朕说什么好呢?朕听说,你家在河间府一下子就买了一千亩地?”他问道:“做事总要留有余地,纵有良田千顷,广厦万间,死后也不过是黄土黄土一抔,……”
说着话,他心中苦笑,说这样的话,也要六福听得懂才是,看他一脸茫然,百般不解的样子,简直要打哈欠了,说来何用?
两个人说着话,肃顺进到殿中跪倒:“皇上,椿大人等阖省官员,已经是外面候着了。主子是不是先用膳,奴才先让他们回了?”
“不用,朕在船上用过膳了。”他迈步向外,口中说道,“走,去见见他们。”
行宫花园之中的景致更不一般,亭台之间,花木繁盛,纵比不上圆明园那般的琪花瑶草,却也不是难得一见的珍本明卉,微风袭来,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冲入鼻管,让人有乐而忘忧之感。
在亭中摆下桌案,一张披着黄缎子椅披的安乐椅居中而放,皇帝落座,椿寿等人碰头行礼毕,和载垣、文庆、肃顺几个相向而立,皇帝左右看看:“这样太拘束了。”他轻笑着说:“这里不是紫禁城,也不必弄这些朝堂奏对的那一套。肃顺,起驾。到园子中,找一处所在,朕和椿寿等人席地而坐。”
“喳,容奴才安排。”
这样的地方在行宫中大有,很快的,给他招到了一颗树荫下,放着几张石桌石凳,正好合乎皇上的要求,于是皇帝起驾,到树荫下由内侍大起黄罗伞盖,皇帝独占一张石桌,旁的人按照官级品秩的大小,罗列四周。
跪倒谢恩之后,众人屁股挨着石凳的边沿虚虚的坐着,等候皇帝问话:“这两年,山东省内的风土如何?”
“回万岁爷的问,从咸丰五年至今,鲁省境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便是往年夏秋之交总会有的蝗虫之灾,这数年中也久矣不见了。”
“市面上百业物价如何?”
“一承旧制,百业兴旺,而物价平稳,百姓深以为乐,各安天命,各司其职。”椿寿跪在地上,碰头答说:“百姓皆言,这是皇上圣恩,感动天地,方才有这样百年不见的好年景呢”
“四时变化,与朕躬何干?”皇帝笑着摇摇头,“若说旁的事情,朕还敢贪功;今年山东秋实,实乃上天非常嘉貺,大造洪恩,我等君臣行事之间当愈加感戴,时时处处心存敬畏之念,不可贪天之功,以为自邀之途,嗯?”
“皇上天语教诲,奴才谨遵不悖。当时时处处心存敬畏,不敢有精神灭退之年。”
要言不烦,这些人都是做老了官职的,皇帝也不必耳提面命的交代,转而望向在椿寿身后的一个头戴红花珊瑚顶子的官员,“你便是山东布政使劳崇光了吧?”
听到皇帝问道自己的名字,劳崇光赶忙从石凳上起身跪倒:“臣,山东布政使劳崇光,叩见皇上。”
“朕记得,你是先皇十二年的进士,是吗?”
“是。皇上圣记无错,臣于道光十二年,蒙皇上捡拔,入仕为官。”
“你在湖南任上,和骆秉章搭班,掌管一省刑名,尤其以咸丰元年,招安陈醉月之流的私枭,为国出力,贡献甚大,这些,朕都是记得的。”
劳崇光心中大为感动,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了,皇帝随口道来,便如昨日一般,而且情见乎词,显见不是临时抚慰自己的话。不过皇上的脾气秉性还不清楚,一句话出入,关系很大,便只好中规中矩的碰头答说:“臣不敢。臣在湖南任上,司职刑名,然臣本性荒疏,于治下有了陈醉月这样的奸狡之徒为非作歹,梦梦不知,幸得我皇上指授方略,方有所建功。想来实在是人臣之羞,今日蒙皇上天语嘉慰,臣惶恐无地。”
“话不是这样说的,朕看过骆秉章上的折子,关于陈醉月之流能够在省内盘踞多年,成尾大之势,固然有尔等的责任,更多的,却还是下面的胥吏为人颟顸,于上峰交下的差事敷衍了事——这些,朕虽然不曾到湖南实地走一走,却也是通晓一二的。”
劳崇光楞了一下,碰头答说:“圣明无过皇上。”
皇帝不再纠缠于此,继续问道,“当年朕调你到山东,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臣愚钝,未能领悟圣意于万一,请皇上天语赐教。”
“山东一省,自古便是四战之地,山东守得住,山东百姓若是能够做到安居乐业,朕在京中就坐得安稳。一旦鲁省出了大变,则天下动摇,国将不国矣”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本来是君臣闲谈的场合里,皇帝竟然口出亡国之声。一个个面面相觑,也都有点傻住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朕是在危言耸听?不是的。”他笑着摇摇头,“便如同咸丰四年,椿寿与那个朕曾经见过一面的曹德政,收拢、安抚漕帮剩余漕丁,你们认为,朕为什么会予以重奖?百姓流离失所,便是作乱的根本一旦有人举事,就是天塌地陷的大祸嘿嘿,”他冷笑着,“老百姓,那么好得罪的吗?”
载垣不提,翁心存是随扈的军机处首辅,闻言在一旁跪了下来:“皇上,老臣有话说。”
“你说吧。”
“臣以为,皇上方才所言,正是谋国之声。安抚百姓,则当轻徭薄赋;嘉惠士林,适应天子右文。我朝自定鼎以来,历朝圣君均以此二节奉为施政圭臬。犹自圣祖仁皇帝颁行永不加赋上谕以来,百余年间,后世子孙奉行不悖,于小民百姓,福泽可谓厚矣。深仁厚泽之下,使得岩壑之士,甘效驰驱,到我皇上践祚以来,云蒸霞蔚,盛极一时。这也正是我皇上励精图治,为天下求贤若渴之果也。”
他又说:“至于皇上所言,山东一地,事关天下根本,臣以为,正是因为如此,如今山东一地民风安定,百姓乐业,方显我皇上量才器使,任用得法。”
皇帝为他一番颂圣的话笑了开来,“你这个翁心存啊,这片刻之间,真难为你能够想到这样的一番说辞。起来吧。”
翁心存爬起站好,带着笑说道:“皇上圣明如天,臣天胆也不敢以虚妄之词进奉。这些话都是臣多年来想说而不及说的肺腑之言,请皇上明察。”
皇帝不再多说,继续问劳崇光:“你掌管省内藩司,商课推行数年来,省内于新政可有什么民声民议吗?”不等劳崇光奏答,他又加了一句:“有什么就和朕说什么。不要有任何的顾忌。”
“是。”劳崇光筹措了一下语句,碰头答说:“臣万不敢于御前有欺罔之词。臣到山东多年,任职一省藩司,咸丰四年,朝廷旨意颁下,臣也曾经和省内士绅汇聚一堂,共议新政推行之策。在当时,士绅商贾……”
皇帝看他犹豫,知道有什么碍口的话不好答奏,又重复了一遍:“说,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儿个言者无罪。”
“是。他们都说,这样的一条法政颁布,无疑是朝廷有意从士绅商贾手中拿钱。若是朝廷真有这样的念头的话,只要交代一个数字下来,各家均摊报效,总要使皇上满意就是了。又何必弄得这样的一番做作?”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