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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袁甲三、肃顺就官办还是民办书院的问题商讨了很久,皇帝终于有点厌烦的摆摆手:“都不必说了。此事事关重大,等到回京之后再议吧。”才算中止了这一次谈话。
“今天时辰正好,你们两个就不必赶回去了,留在行宫,陪朕一起用膳吧。”
肃顺和袁甲三大大的愣住了。呆了半晌,才跪倒谢恩。
皇帝赐食,在臣下是极大的荣誉,从咸丰登基以来,起居注上记载的,也只有道光三十年的冬天,有一次留曾国藩在养心殿东暖阁赐食的记录,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享受到这份殊荣了——就是以肃顺的帝眷,也只是皇帝赐宴,由他带回府中享用而已。
这倒不是皇帝舍不得一饭之恩,主要是他的性格与别不同。到这个世界快三十年了,旁的生活习性都能够随波逐流,只有用膳的时候,还是习惯和同桌人说话。偏偏不论是曾国藩、李鸿章之流的道学家,还是肃顺这样的奴才,都是秉承着圣人那一套礼法行事。
用餐的时候讲究‘席不正不坐,食不言’的古训,一顿饭吃下来,倍觉得冷清尴尬。皇帝若是说起什么,做臣下的不能不接口,只不过看他们那满脸尴尬的样子,皇帝也不好强人所难——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吃饭呢。
皇帝无比沉闷的用过了一顿午膳,心中有点后悔:不应该把袁甲三留下来的,弄得自己有一点花哨的心思,都不好当着他的面向肃顺征询了
等到二人食罢,再次到君前谢恩的时候,皇帝快速的说道:“袁甲三,你先下去吧。等朕回銮的时候,你跟着一起走。到京中之后,再详详细细的上一份折子,朕看过之后再说。”
“喳。”袁甲三是方正君子,没有想很多,以为皇帝留下肃顺,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交代,恭敬的碰了个响头,转身下去了。
他一走开,皇帝立刻来了精神,放下手中的折子,盘膝坐好:“肃顺啊?”
肃顺在御前听用多年,只是一听皇帝的语气,就知道这位主子打着什么盘算,当下声音很清朗的答道:“奴才在。”
“金陵,朕是第一次来,城内城外,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
金陵六朝古都,好玩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肃顺看皇上双眼放光,精神头极好,有意凑趣:“这,奴才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呢。不如等桂良来了,皇上向他征询一番?”
“你糊涂啦?朕想出去玩儿,问桂良做什么?到时候给人知道了,又有一大堆的劝谏,没的搅了朕的兴头朕看你越活越回去了。”
肃顺嘻嘻一笑:“奴才糊涂,奴才该死。请皇上稍候片刻,奴才下去之后,即刻安排。”
“等一等。”皇帝又叫住了他:“不要弄得满城风雨的,更加不必弄那些静街的勾当,朕不喜欢。”
“是。万岁爷有与民同乐的至意,奴才自当遵从办理。请皇上放心。”
“嗯,你下去吧。”
打发肃顺出去,皇帝小憩片刻,再一次更换了朝服,这一次,是由伯彦讷谟祜做带引大臣,领着桂良、郑若增、罗九、曹德政和几个在铁路大工中为桂良保荐的有功之人,到行辕见驾。
曹德政自从铁路大工动工以来,招募、收拢漕帮剩余漕丁到工程之中,一方面解决了这些人的衣食住行,另外一方面,为朝廷免去了一场极大的隐患。
这等上至天子,下至大学士、部院大臣都伤透了脑筋的问题,竟然由一个裁撤下来的漕丁想到了解决办法,于不动声色间建此大功,非逾格奖赏,不能使天下人感同身受。
再加以椿寿几次保举,桂良每一年上报到朝廷的请功名单中,都要加上曹德政的名字,三年多的时间下来,曹德政居然做到了四品参政知事的名衔——到这时候,曹太太才知道,当初丈夫拒绝了郑若增和罗九的招揽,实在是料在机先的英明决定。
曹德政识得字,不过不多。做了朝廷的人,不识字实在是第一丢脸之事,所以只好不耻下问,由女婿李泉教授自己学业,几年下来,文墨渐亲,执经问字,又添了些墨水,虽然往来书信的时候仍旧会有白字,但文理却也通顺了很多。
和他比较起来,郑罗二人就有点尴尬了。只有各自捐班而来的一份把总功名,比之曹德政硬牌子的熬出来的出身,更显得等而下之。
这一次听闻皇帝南巡,有意在行辕召见二人,又赶制了一袭簇新的官服,穿在身上顾盼生威,顶戴是国家名器,不可更易,用小水晶一颗,上衔素金——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再见到曹德政,二人没来由的自惭形秽起来:云雀补服,蓝宝石顶子,再看看自己,还是武虎补服,在这一群仙鹤孔雀之中,格外的与众不同。
由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领着,几个人进到殿中,都是演礼多次了,趋走跪拜之间倒也像模像样,谁知道一开口就全乱套了:“臣(沐恩)……”
沐恩是汉人武官的自称,皇帝自然也知道,听他们胡乱一气,说得参差不齐,忍不住扑哧一笑。
曹德政几个更加慌乱了。他和几个铁路大工有功之人都是漕帮出身,不好对当年旧主说些什么,桂良却大为恼火,回头狠狠地瞪了郑若增和罗九一眼。
众人重新跪好,碰头行了君臣大礼:“臣,四品参政知事,曹德政,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德政,当年朕和你见过的。还记得吗?”
“是臣当年有幸,目睹天颜,多年以来,皇上教诲之语,记忆犹新,未敢有片刻或忘。”
“朕当年问过你府中的一段风月官司之后,曾经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是,臣记得。”曹德政的记忆力好得出奇,当下从容碰头说道:“皇上当时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对,对。朕当时就是这样说的,看你这几年来所行之事,可见朕当时这一语置评,实在是落到了中肯处啊比较起朕拨冗相见,倒是你这份上报主知的德行,嘿愧煞儒冠啊”
“臣不敢”曹德政当然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碰头答说:“臣所作所为,其中私念甚重,只是看臣当年在漕帮中的老弟兄,没有生计来源,臣于心不忍,恰逢皇上行以铁路大工,这本就是为我漕帮众人谋生的善政,臣居中调配,也不过是承皇上的一番爱民的至意而已,臣不敢居功。”
几年的官场混下来,这等逢迎对答,曹德政已然是纯熟无比,皇帝明知道他是在捡好听的说,仍自心中满意:“你这样说,虽是称颂过当,但历数朕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各端,见诸设施者,倒也并非虚妄之词。”
“臣蒙皇上谬奖,愧不敢当。”
皇帝转头看向一边跪着的几个人:“你们,哪一个是郑若增,哪一个是罗九啊?”
二人不敢抬头,只是在进来的一瞬间扫了一眼,甚至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有看见,一开始心下惴惴,听他和曹德政说话,和风细雨,倒不再觉得紧张,闻言向上碰头:“沐恩,臣郑若增(罗九)叩见皇上。”
“郑若增,朕知道,你当年曾经在虎门炮台当兵的?可是的?”
“是。沐恩当年在虎门炮台,在关军门麾下,任职佐领。”
“之后呢?”
“《江宁条约》之后,炮台损毁,水师解散,沐恩解职回家,在江宁城中入了沙船帮。”郑若增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心思,提及多年前的旧事,更加不敢多说,含含糊糊的奏答了几句,算是应付下来了。
“嗯,你多年行舟于水上,长江内河之中,也有水师战船往来,你可曾见过?”
“是,沐恩有幸,曾经见过数次。”
“你究竟是在关天培帐下听用过,又曾任水师佐领,你以为,长江水师,可还能够一战吗?”
郑若增大吃一惊这样的事情不问长江水师提督,不问兵部尚书,问自己这个沙船帮的帮主所谓何来?答问之间,出入极大,若是给人知道了,沙船帮凭空和长江水师结下梁子,日后就休想再行于这广大的江面上了
一念至此,只有多说好话:“沐恩所见,战舰威武雄壮,兵士操演有法,其余的,沐恩所知不多,未敢在圣天子驾前胡乱进言。”
皇帝知道他顾忌什么,问桂良:“如今长江水师提督是谁啊?”
“回皇上话,水师提督现在由荆州将军官文代理。”桂良在一边答道。
“嗯。”皇帝心中一动,不再多问下去,转而问起郑若增、罗九、曹德政几个人关于漕运改海运之后的生计,以及铁路大工初步结束之后,闲置下来的大批民夫的安排问题,几个人分别答了。
“铁路是利国利民的壮举,不但要行之于江宁一省,今后天下十八行省之中,都要有铁路大工兴建起来,故而,桂良、曹德政,你们下去之后,将朕的话晓谕民夫百姓,不要担心以后生计没有着落,只凭你们这些人的有生之年,铁路工程,怕还是建设不完哩。”
说完这些,伯彦讷谟祜看皇帝没有更多的交待,示意众人跪安而出。
从何郑若增的一番奏答中,皇帝猛然想起了多年以来常记挂在心的长江水师的问题。长江水师早已有之,不过多年来萧规曹随,加以监管乏力,早成疲师——当年龚裕一再请旨,请朝廷放弃征剿陈醉月之流,改为安抚的方式,也未始不是出于水师难当大用的考虑。
现在是咸丰七年,若是未来数年间,英国人真的不惜再一次为鸦片挑起战事的话,凭长江水师的实力,是万难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虽然陆战皇帝略有信心,凭借数年来的厉兵秣马,有与敌接战的本钱和实力,但水战相差过于悬殊,如何了局?
转念一想,输了水战,对朝中那些仍旧抱着天朝四海之主的书呆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有些事,总是捂着盖着,于国政并无半点好处,该掀开来的,就让他掀开来吧
临到用晚膳的酉时,还不见肃顺回来,皇帝越发不满,“死奴才,让他出去办差,居然用到一个下午的时辰吗?”
一直到过了戌时,眼见外面的天色昏暗了下来,六福才进到寝宫中:“主子,肃大人来了。”
皇帝连一点儿精神头都没有了:“告诉他,滚蛋”
“主子,肃大人知道自己迁延良久,命我回禀主子,实在是事出有因……”
“有什么原因?”皇帝撩起眼皮扫了他一圈:“去,叫他进来朕亲自问他。”
肃顺满脸带笑的进到殿中,碰头行礼:“主子,奴才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帝没有半点好气儿,“瞧你办得这算什么差事?”
“皇上息怒,”肃顺很从容的答说:“奴才知道主子不喜惊动旁人,又要主子玩儿得痛快,这才做了一番安排筹划,保证主子玩的开心畅快。”
“哦?你都是怎么安排的?”
于是,肃顺小声的嘀咕了几句,皇帝的面色由冷转暖:“真的?”
“奴才岂敢欺瞒主子?”肃顺笑着碰头答说:“不瞒皇上,就是连皇后那里,奴才也早有了答对。”
“哦?你是怎么说的?”
“奴才让人去喝皇后娘娘回,就说主子今天晚上要到前朝致仕老臣朱士彦府上,赏菊品花去了。故而不在行辕,等到晚间方能返回,请主子娘娘不必到皇上的寝宫中再去请安。”
皇帝又问:“那,到朱士彦府上,可妥当吗?”
“怎么不妥当?”肃顺说:“当年高宗皇帝南巡的时候,也是曾经到致仕老臣府上闲游过夜的。主子爷不必担心。”
皇帝满意起来,故意问道,“趁着月明星稀,晚来风凉,咱们出去走走?”
“主子有旨意,奴才自当效力。”一句话说完,君臣两个默契于心的嘿嘿坏笑起来。
此番出游,无比隐秘,皇帝连六福都没有带,只是命额里汗带着四名御前侍卫暗中保护,到了行辕外面,早有肃顺命人准备下的后档车,车帘低垂,停在路边:“主子,夫子庙距行辕虽并不遥远,奴才恐百姓流织,惊了圣驾,还是请主子蹬车而行吧?”
“不要。”皇帝摇摇头,站在瞻园的门口,几乎可以听见不远处夫子庙的商贩叫卖之声,他如何还肯乘车?“把后档车撤掉,百姓又不识得朕,何来惊驾一说?”
肃顺看他神态坚决,不敢再劝,命人把车赶开,皇帝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不要叫主子,叫四爷。甘四爷。是从天津来江宁,做生意的。”说话间,他已经换上了非常纯正的天津口音:“都听见了吗?
肃顺还真不知道皇帝能够学四省人说话,而且是这样是惟妙惟肖,呆了一下,忍着笑:“喳。奴才记住了。”
“还有,额里汗?我没有叫你们,不许跟得太近,知道吗?”
额里汗无可奈何,皇上的脾气他知道,说出话来没有转圜的余地,心中叫苦,今天的差事可得打起精神了:“喳,奴才也记下了。”
甘子义满意的一笑:“既然都明白了,肃顺,头前带路”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