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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清流恶作剧
开衙不久,皇帝收到了两份奏折,一份是江苏藩司郭嵩焘所上的《奏开算学取士疏》;另外一份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袁甲三上的《为各国驻京使领场馆,位处不宜,仰祈圣鉴事》。
咸丰十年,皇帝西幸,途中接到郭嵩焘奏为请置战舰,练水师以资堵截,恭折仰祈圣鉴事一折。皇帝非常满意,在行在传旨,将这份折子誊录分发各省,着各省督抚、统兵大员共议。事情一直迁延过了新年,兀自没有定论,就是在这个时候,郭嵩焘再接再厉,又上了一份《奏开算学取士疏》。
这份折子同样文字很短,内中说,“……臣思西学所长,虽以算学为先导,而节目繁多,日新月异。如总署衙门所施格物、测量之法外,尚有机器制造、水路军法、船炮、水雷等艺,似非占毕儒生墨守九章成法者,所能尽其广博。”
“臣以为,当可于沿海各省,新开水师学堂,挑取各省良家子弟,专习操演。……查学堂之设,虽为造就将才起见,其要皆以算学入手,兼习经史,其中亦有文清理通而志切观光者。倘或异日得由科甲进身,则文武兼资,未始不可为御侮干城之选。惟学生等籍隶各省,程途远隔,若令先期回籍,静候学臣按临,未免费时旷课。臣再四思维,当此洋务奋兴之际,既欲惜其寸阴,又体国家做人之方,未便阻其进取,合无仰恳天恩,俯准于乡试之年,除各省士子兼通算学者,由本省学臣考试咨送外,另有文理清通者,开单咨送总署衙门听候考试录送。以资鼓励而广登进。若幸而或隽,日后仍归水师、陆军调用。是否有当,谨具折陈请,”
皇帝把郭嵩焘的奏折翻看了几遍,随手放在一边,又拿起袁甲三的奏折来看。咸丰七年的时候,任职江苏学政的袁甲三上过一份奏折,内中说,苏浙文风相将,衡以浙江一省所得之数,尚不及苏州一府,其他各省,或不及十人,或五六人,或一二人,而若奉、若晋、若甘、若滇,文气否塞,竟不克破天荒而光钜典,岂真秀野之悬殊哉?南方火德光耀奎壁,其间山水之钟毓,与夫历代师儒之转述,家玹户诵,风气开先,拔帜非难,夺标自易,此其一也。”
“……冠盖京师,凡登揆席,而跻九列者,半属江南人士,父兄之衣钵,乡里之标榜,事莆半而功倍,实为至而名先归,半生温饱,尽是王曾,年少屐裙,转羞梁灏。不识大魁为天下公器,竟视巍科乃我家故物,此又一因也。”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从雍正年间开始的,对于各省书院建设的问题被皇帝高度重视起来,不论是直隶的莲池书院,江苏的钟山书院,浙江的敷文书院等,都是极大的起到了教化万民之用。以此立言,他认为,应该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提倡兴建书院。
皇帝大为意动,将他从两江任上带回北京,本来是打算不久之后,为成立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所大学做初步的准备的,后来为种种原因,延宕而下,一直到咸丰十年,国家府库充足,百业兴旺,朝廷所能够动用的帑银,超过五千万之数!皇帝想想,此时若是开始筹建大学,财源上,已经有了切实的保障了。
便在此时,袁甲三又上折子了,这一次的事情来得很古怪:咸丰十年的十一月十二日,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使领馆区上演了一出闹剧。这一天是公历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平安夜。各国使领场馆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常,不料乐极生悲,不知道是谁,将一串没有放完的爆竹,扔到临近不远的翰林院内!
到了第二天,正是圣诞节的正日子,翰林院中的士子却在墙内发现了满地的爆竹碎片,一开始还没有想到会是洋人所扔,只觉得奇怪:怎么不是年节的日子,还会有人放爆竹呢?本来这也没有什么,不料到了当天的下午,阵阵鼓乐、欢笑之声,传入翰林院,更加引得学子不满——十一月十三日,是圣祖仁皇帝宾天的忌日。这一天海内八音遏密,是断然不能有响器动用的!
许乃钊命人去打探,回来才知道,是洋人在过节。只能慨叹莫名其妙。有心派人到各处去交涉,无奈各国使馆鳞次栉比,又如何分说得清楚干净?也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了。
他不肯出面,翰林院中有的是那不甘心与贵为邻的天朝士子,心中恼怒洋人‘入乡不问俗’的血气之辈,暗中纠结了几个同好,要给洋人找找麻烦,煞一煞他们的风景!其中尤以宝廷为首。
他纠结了吴振南、林国庚、沈梁、舒清阿几个人,等到散学之后,故意从东交民巷经过,眼见里面一片流光溢彩,衣香鬓影中,人来人往,谈笑无忌的样子,更加来了火气。不过这几个人倒也不敢造次:各国使领馆的门口,站立着两名手持快枪的武弁,来回走动,一来没有下手的机会,二来,他一时也想不出来,该如何行事。
舒清阿武功极好,但胆子很小,高高的身躯,却佝偻着腰肢,跟在众人身后,小声说道,“竹坡,我们……回吧?”
“你别说话!”宝廷和舒清阿私交非常好,于自己这个老友偶尔展露出来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份胆量……真不知道他师傅是怎么把他教成这个模样的?
转了一圈,宝廷做到心中有数,带领几个人从原路折回,在东交民巷不远处找了一家大酒缸,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低声商议,“我看,此事非迪影老兄出手不可了。”
“啊?”舒清阿一愣,颤声问道,“关我何来?”
“你不是会点穴之法的吗?若没有你出手,放倒门口的两个武弁,我们几个人就休想成事。”
“这,不行的。我师傅说过,点穴之法,绝不可轻动,若是给老师知道了,我就活不了了。”
“你笨死了。”宝廷是一派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又不是叫你去伤害良善百姓,列国夷人,又有什么好东西了吗?此事你师傅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赞扬你做得对呢!”
“那也不行。”舒清阿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论宝廷怎么劝,始终不肯松口。
最后宝廷没有办法了,对舒清阿说,“不论你肯不肯帮忙,总之我和子振、邑家、正夫几个人是去定了。你若是不肯出手,我们几个人最后一定逃不掉,即便当时能够躲过去,露了行藏,早晚也会为人抓了去。到时候,你我弟兄就永无相见之日了。今天这一顿酒,就当是饯别吧!”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舒清阿又急又怒又委屈,更多的却是舍不得这一番友朋之谊,“你……你别这样说啊,怎么叫永无相见之日呢?”
“怎么不是?眼见洋人如此妄行,天朝上下,万马齐喑,欲求一士之谔谔,皆成奢望。我等束发受教,尚知祖宗训教,今儿个本是圣祖他老人家宾天的忌日,洋人居然行以鼓乐喧阗之势?此等败行,岂可忍气吞声,不做仗马之鸣?”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朝廷于西洋各国,另有一番与别不同的法度,故而我等此行,情义无可指摘,而国法难以搪塞。故而一旦事发,就有家门之祸。所以我才会说,这一次,是你我兄弟最后一次对坐饮酒了。”
舒清阿眨着眼睛想了想,怯生生的问道,“那,可有规避之法?”
“当然有的。只要你肯于在一旁出手相助,凭你的武功,出其不意,制住门口的武弁,我等进去之后,一番做作,得手苑膳个,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更加不会以面目示人,又有何人知晓,是我等所为?”
吴振南、林国庚、沈梁几个也在一边帮腔,终于把舒清阿说得动了心思,“那,我只要出手制住门口这两个人就行?不用我进去吗?”
“不用,绝对不用的。”
说服了舒清阿,宝廷几个自去准备。买了一大包的爆竹、鞭炮、二踢脚、轰天雷,装在一个褡裢中,背在几个人身上,趁着夜色到了英国驻华使领馆的门口,找一个武弁不注意的空挡,舒清阿制住了两名武弁,拖到一边,宝廷、吴振南、林国庚、沈梁四个人到了阴影的树丛角落,点燃引信,砸碎玻璃,趁里面的人还不曾反应过来,全数抛了进去!
乒乒乓乓好一阵巨响,伴随着男女惊恐的呼喝和杯碟茶盏破碎之声,场面一时大乱!宝廷百忙中回头看去,腾起的紫雾中,宴会大厅正中的圣诞树轰然而倒!上面挂着的各种吊饰、礼物、散落得到处都是。
等到英国领事、武官并卫士赶到,发现只是爆竹而不是武装袭击,方才放下心来,但紧接着一个问题出现:这是何人所为?搞这样的恶作剧,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再到门口去看,两名值岗的武弁,直挺挺躺在雪地上,有人以为他们死了,过去看看,却没有,只是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是为定身法定住了一般,有***约猜到:这一定是中国人做的!听说过中国人有一种神奇的点穴术,这可能就是了。
英国驻华领事麦克唐纳大怒,中国人太过分了,他们难道不知道,圣诞节是西方第一大节,犹如中国的春节一般吗?本年圣诞节之前,英国驻华使馆也曾经行文总署衙门,希望对方能够出席,两国官员,同堂欢庆,却因为这一天是中国大清康熙皇帝的忌日而婉言谢绝了邀请。不料请之不来,反而暗中登门,做此恶客?
他命人起草严正声明,并派人连夜到总署衙门投递公文,内中言辞非常激烈,认为中国人这样不尊重友邦的做法,是不能容忍的。而且,若是事后有此引发任何导致双方不愉快的摩擦和冲突,中国大清政府要负全部责任。
总署衙门夜来值守的是两个人,一个叫荫昌,一个叫周家楣,分别是同文馆第一期和第二期的学生。连夜接到英国人的照会,也很是给吓了一跳,听闻事情的经过,暂时把英国人打发走,转头立刻到文祥府中通知了领班军机大臣。
这件事闹得相当严重,皇帝非常重视,一边命刑部、九门提督、顺天府彻查;一边命文祥以管部大臣,带同荣禄几个人到英国使领馆去,向对方表示慰切和遗憾。并且说,一定要找到经办此事的凶手,给友邦国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样的案子不问可知,一定是有人故意捣蛋,参详事发前一天英国人放爆竹,扔进翰林院中可知,这等贸然之举,不知道惹怒了何人,出以这样的手段。九门提督和顺天府本想糊弄了事,将这件案子拖到过了年,一切凉下来之后再说,不料皇帝似乎为这几个人动了怒气,连续降旨,要各级衙门认真查办,这一下,众人不敢敷衍塞责了。
一查之下才发现,两个英国武弁为人点了穴道,以武寻人——点穴是不传之秘,真正会的人如凤毛麟角,很快的,把舒清阿查了出来。这一次他倒难得的硬气起来,只说是自己一人所为,不干旁人的事。
但宝廷几个又岂能做那种临危苟且之辈?纷纷出首,自承罪责——前后用了不到五天的时间,这件轰动一时的案子,就水落石出了。
刑部堂官把宝廷几个人的亲供整理成册,具折奏闻,皇帝看过之后,几乎笑出声来:宝廷和舒清阿两个人当年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于他们一个俊逸,一个威武的男儿气概很是喜欢,倒不料还有这样顽皮的一面?好笑过后,却又觉得很伤脑筋:宝廷几个人的作为,在清流、京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好事的给他们起了个雅号:翰林五义。
若是朝廷不顾清议,将这五个年轻人依照国法处置,一定会招致民情的不满,但若是特为保全,又恐在京的各驻华使领馆未必答应——咸丰七年的冲突之后,英法美等国和大清的关系,正因为往来商贸越加通畅而处于难得的蜜月期,要是因为这件事处理不好,引发新一轮的争端,就太过得不偿失了。
为此,皇帝特别召集军机处,专谈此事。“刑部议定奏拟上来的罪名是顽劣不羁,有辱国体。尽数三年徒刑,流三千里。奴才以为,过于严苛了。”
文祥是管总署衙门的,这件事又是涉外官司,他自然是要第一个进言,“奴才想,凡是必有因果。宝廷几个人,幼承庭训,警儆天心,才学过人之处,自不待言。又不疯不傻,如何就做出这样不识大体的举动呢?这其中的缘故,圣明无过皇上,察查莫过天下。洋人在我天朝圣祖仁皇帝忌辰之日,大肆动用响器,固然彼邦风情不侔于中华,但这等失礼之行,奴才心中也是大不以为然的。”
皇帝瞪了文祥一眼,“你这话如何解?难道说,只为彼邦风情不同于泱泱中华,就要人家全数扔掉自己的礼仪吗?”
本年的圣诞节日子赶得非常不巧,总署衙门知会各国公使,希望他们能够照顾大清国人的情绪,少做宾客喧阗的举动,但对方不予理会。文祥奏报到御前,皇帝也只是说,“各国风情不同,未可强人所难,还是求同存异吧。”轻飘飘的放了过去。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文祥说‘不以为然’的话,表面上听起来是对洋人,实际上,说成是对皇帝宽以带人薄有微词也并无不可。
文祥没有想到皇帝会纠察出这一点言辞中的细节不放,赶忙碰头,“奴才不敢。”
皇帝不再理他,转而问道,“你们以为呢?”
“东交民巷位处于翰林院左近,自咸丰初年设立各国领事馆以来,清流士子、民间百姓,或者疑惑于洋人风情,或者不满于天朝储才之地,有此金发碧眼儿堂皇出入,故而多有抱怨之声。这一次更引发如此重大之杯葛事端。”许乃钊重重的碰了个头,大声说道,“臣位居枢庭,燮理阴阳,未尽其责,臣先自请处分。”
“现在不是追究你这军机处首辅的责任,是要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宝廷几个都是你的学生,你怎么说?”
“臣想,宝廷几个,不识两国交往之重,做出此等有碍观瞻,影响英、我邦交之事,本该从严惩处,不过念在其人年少无知,还请皇上法外施仁,宽宥……”
“不教而诛谓之苛。宝廷几个既然不懂两国交往之中的种种规制,朕也不好就临以重罚。”许乃钊正出了一口气,欲待出言谢恩,只听皇帝又说道,“不过,不懂不能成为理由——他们不是不知道吗?就让他们到同文馆去,随同新一期的生员,认真学习一番吧?”
许乃钊大吃一惊,“皇上,宝廷、舒清阿、吴振南、林国庚、沈梁五人皆是本年殿试所选中的二甲生员,文理清通、品行过人,遴选入庶常管之后,亦多有建言,这样的人才,正是未来国家栋梁,朝廷柱石……”
“这话朕就不明白了,部院之设,哪一个不是政令所出,为国所用之地?怎么还要分得如此精确明白吗?即便以上几人确实有才,行事却如此顽劣,搅闹外国宴会,几乎引发两国摩擦——这样的人,不通规矩,不明事理,即便胸有锦绣,日后或者出任外官,或者入值庙堂,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多大的祸事来呢!”他用力一摆手,大声说道,“让这几个人先到同文馆去,学一学两国交往中的各种规矩再说。”
许乃钊当值以来,还从来不曾这样给皇帝当面抢白过,一张清矍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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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袁甲三上了一份奏折,请旨将京中所有外国使领场馆,另选基地,鸩工承建,一则可以使各国官民、僚员俱得安谧;二来,也可以使毗邻而居的翰林院、六部衙门等地,不至于为日后再有类似情事出现,而做出种种有碍国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