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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强作摊派
旗人徙居一事久拖不决,终于引致皇帝动怒,着八旗旗主各自负责旗下所属,哪一旗到期不能完成份额定数,就找哪一旗的旗主说话。这一来,端华、载垣、华丰、世铎、伯颜谟讷祜几个人没有了办法,只有强打起精神,召集个旗下佐领、参领共议。
其中崇伊所属的***正蓝旗,旗主是尚先皇四公主的德穆楚克札布——以臣下尚主,固然是极荣光之事,但内中甘苦,也唯有个中自己清楚。寿安固伦是咸丰皇帝唯一嫡亲的妹子,都是孝全皇后所生,哥哥成了皇帝,做妹子的即便不想仗势凌厉,也架不住丈夫百般恭谨,做小到了极致。时间久了,就养成了德穆楚克札布遇事畏缩,轻易不敢出头的习性。
皇帝知道妹夫的胆子小,小妹在府里说一不二,对丈夫如厮养的奴才一般,有时候想借妹子进宫请安之机训诫她几句,但疏不间亲,夫妻之事,外人能够不插手还是不插手的好。弄得不好,她还以为是丈夫在自己面前告状,表面上奉命恭谨,回去之后,又要拿他撒气。
德穆楚克札布未老先衰,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腰肢就显得有些佝偻,一脸的粗浊之相,看上去倒像是欠了别人多少钱,无力筹措似的。于公事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躲开去就躲开去,听外面的人说,德穆楚克札布有一个口头禅,“只求皇上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到时候按月领饷,什么事也不会分派到头上,那才是最好呢!”皇帝听过之后,也只有摇头苦笑。
但这一次,德穆楚克札布却是躲不过去了。他是***正蓝旗的旗主,为满蒙旗人徙居一事,背地里也不知道挨了同族人多少痛骂,总算不会伤及自家,故而还不会放在心上,但等到皇帝传旨,着各旗主帮同办差之后,他可真有点害怕了,“公主,这……可怎么办啊?”成婚多年,他一直是如此称呼妻子的。
“什么怎么办?”
“皇上派了我一份好难的差事,我……公主是知道我的,这样的差事,我怎么做得来呢?”他苦着脸说,“不如请公主进宫一趟,请皇上高抬贵手,免了我这一份差事吧?”
固***主人很聪颖,一面恨丈夫不争气,遇到这么点小事就慌了手脚,一面又得开动脑筋,替他想办法,“你这样做,旗下人家,总是欺软怕硬的居多,找一个刺儿头,认真和他把皇上的意思说清楚,只要能够说得动他,恭恭敬敬的离京而去,日后管教你旁的人来,不就有了立言之基了吗?”
“那,要是他不肯走怎么办啊?”
“你是死人啊?”公主笑骂道,“你是奉我皇上哥哥的旨意办差,敢有不尊的,一概照抗旨不尊之罪办理——我倒要看看,有哪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哄苍蝇般的挥挥手,对丈夫说道,“你也挣点气!皇上难得赏给你差事,办得好了,皇上高兴,朝廷封赏,我做妻子的,脸上也有光不是?”
德穆楚克札布是个老实头,听妻子的话,先到宗人府,办理卷宗文牍之事,一切都是亲力亲为,疏爬之下,选中了崇伊为自己此番办差的第一个对象。在他想来,自己奉皇命办差,崇伊又是受恩深重的国之旧臣,自然能够顺应天心,爽快答应下来的。不料一到府中,彼此攀谈了几句,就碰了个迎头钉子,“……老兄这话我听不懂,不说我阿玛他老人家身体虚弱,挣扎上路,若是有个闪失,谁来负责?再说,我哥哥因为犯国法,发往盛京将军处,补赎罪衍,日后还是要回来的,若是我和一家人就这样走了,等我哥哥回来,居住何地?”
德穆楚克札布呆了一下,他不善言辞,居然无以答对,“那,令尊老大人的病,可还要紧吗?”
“要紧是不要紧的,不过请来的郎中说,我阿玛的病,最怕折腾,若是能够卧床三年五载,或者还能保住一条老命,若是缧绁上路,不等出了直隶省,就有不忍言之事啦。”
三年五载?德穆楚克札布暗暗吐了吐舌头,这如何拖延得下来呢?“那,皇上有命,着京中闲散旗户……”
“皇上的话,我等做奴才的焉敢不听?”崇伊立刻说道,“但我想,假若皇上知道,崇某人老父病重,怕也会圣心垂怜,网开一面的吧?”
“话不是这样说,崇老兄,这一次皇上说了,”
崇伊根本不容德穆楚克札布把话说完,抢着打断了他,“老兄可知道皇上当年到天牢中探视崇某人的大伯父,对他老人家怎么说的吗?”
“这, 我知道的。”
“那就是了。连皇上都说,日后于我大伯父一家人,当多有保全。崇某虽不是伯父亲生骨肉,也算是至亲。难道老兄以为,此番徙居关外,也是皇上保全之意吗?”
“这,这?”
崇伊笑了几声,长身而起,“穆老兄,日后我会进宫,向皇上陈情,请万岁爷念及先伯父于朝廷有功的份上,宽容我父子数年时间。这件事,老兄你就不必过问啦。”
德穆楚克札布怎么也想不到,所要办的第一个人居然就会如此难以料理?有心回去求妻子再为自己出主意,妻子本来就不大瞧得起自己,再说一遍,只能更增厌恶,便转而去到宗人府中,将此事报知奕。
奕也很觉得为难,皇帝当年确实曾经对柏葰说过这样的话,但世易时移,崇伊的情形又有什么可比处了?他和他隋赫没有任何差事,正经是这一次经宗人府整理选定之后,要徙居关外的闲散丁户中的一份子,却说什么“三年五载”?也只有德穆楚克札布这样的窝囊废会为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回来!还说什么,怕自己的兄长回京之后,无处落脚?崇伊几时学得这样兄友弟恭了?就是因为有崇伊这样无形无良的旗下人,皇上才不惜得罪全天下的同族百姓,也要将徙居关外之事推行到底了!不行,不能容崇伊巧言令色的蒙混过关。
他有心自己亲自到崇伊府上去,但等一会儿还有端华几个人到宗人府来,为办理旗务一事,和自己磋商,分身乏术之下,他把目光瞅向了一边的左宗棠,“季高兄,此事,就烦请老兄出面一趟吧?”
左宗棠在这一月之中,也大约熟悉了宗人府的办事规程,正欲一展身手,当下也不推辞,拿起矮几上的大帽子戴好,向奕拱拱手,“王爷,既然如此,卑职就去了。”
“崇伊身材粗壮,又是混横不讲理的性子。季高兄多多小心。”
左宗棠没有放在心上,谢过奕,和德穆楚克札布出衙而去。二次到了崇伊的府上,命下人通传一声,崇伊一愣:刚才不是打发走了吗?怎么又来了?命人把来者请到堂上相见,这才知道,德穆楚克札布搬救兵来了。
彼此报通姓名,崇伊一愣,左宗棠?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似乎很有才名的。但心中兀自无惧:便是奕来了,又当如何?这大清朝还有能大得过皇上的吗?落座之后,重提差事,崇伊依旧以老父病重、兄长将来回京之后,无处落脚为由,再三推拒。
德穆楚克札布短于言辞,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以求助的目光望向左宗棠,后者心中冷笑:这就是我大清朝所谓的御前大臣的颜色吗?这样的一群人立足庙堂,所以才有道光二十二年城下之盟的签订!看德穆楚克札布的样子,幸亏是有自己同至,否则的话,只怕和刚才一样,几句话的功夫,又要给人家哄出门去了吧?
“崇老兄方才所说,卑职也都听见了。”左宗棠不慌不忙的说道,“旗务之事,乃是皇上圣心常常记挂,夤夜所系的大事。不过,皇上仁厚之君,自然也不能明知道府中老人家病重,不能动身北上的情况下,兀自强逼上路的。所以,卑职想,我们不如各自退一步,先请崇大人将此事应承下来,等一会儿到宗人府中去一次。一方面和恭亲王奏陈此事,请王爷出面,向皇上求恳一二,简派太医院医正过府来,为老人家诊诊脉;二来呢,也好将徙居一事落定。届时,王爷和额驸在皇上面前也有所话讲。更有第三节,旗下人家,看崇大人如此上体天心,顺应民情,主动北上,另寻良地。更可以收榜样之力。不是三全齐美的办法吗?崇大人以为如何?”
崇伊一愣,这才知道,左宗棠不是德穆楚克札布那么好打发的,隋赫有病不假,却只是很轻微的咳喘疾患,而且这样的病,每年冬天易发且重,过了立春天气,自然有所好转,府中人人皆知,甚至连郎中也不曾请过,如今却说要请旨派太医院来人诊脉?到时候戳穿了西洋镜,一个欺君的罪名,如何当得起?
就是不问这一桩罪名,到宗人府去,落定徙居之事,也是不可行的。他所倚仗者,只是皇帝当初的一句话。到了宗人府中,落于白纸黑字,到时候走不走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崇伊虽然识字不多,却相当精明,眨眨眼睛,又说道,“这,家严之病,早已经请京中悬壶郎中看过,只是说不宜惊动,又何必烦扰皇上下旨?”
“大人这话就不对了。”左宗棠说道,“就不提皇上当年夜探天牢,与静涛公有过一番训示之言;只说旗下人家,同宗同祖,隋大人又是国之旧臣,如今染病在床,派太医院前来诊脉,焉说得烦扰二字?”
论及口才,三十个崇伊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左宗棠,无言以对之下,只好耍赖皮了,他苦笑着说道,“老兄说话,满口湘音,我听不懂。”
左宗棠丝毫不动气,笑眯眯的说道,“那也不妨事。”他说,“额驸大人可听得懂吗?”
“听得懂。”
“请额驸为崇大人转述一遍,可好?”
“好!怎么不好?”德穆楚克札布不厌其烦的把左宗棠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还故意问道,“这一次,老兄可听懂了吗?”
崇伊大怒,他本来是想拖延时间,等到天近黄昏,随便找一个由头,就将两个人哄出府去——左右是能够支应一天算一天,但没有想到全无效果?人急智生,又给他想到一条对策,“那,日后我兄长回京来,又将如何?我可知道,旗丁徙居之后,房产是要一律充公的。到时候,我哥哥回京来,住到哪里?”
“这一层不劳崇大人挂怀。徙居旗人,搬离北京之后,公中房产,并非尽数收回。还有一些是要留作外省旗员在京留驻之所的。”左宗棠给他解释道,“便如同令兄一般,待到回京,另行分派差事之后,宗人府亦当有所处置,断不会让老大人受风餐露宿之苦的。”
左也不行右也不通,崇伊恼羞成怒,“你说这些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皇上当年去见我加伯父的时候说过,要保全我一族的。如今要我离京也行,非得皇上来和我说不可。”
“大胆!”左宗棠和德穆楚克札布同时厉声怒斥,“崇大人,你口出如此不敬之言,真以为朝廷法度,管你不住了吗?”
“我?”崇伊吓了一跳,赶忙摇头摆手,“不不不不不,我不是不敬皇上,只是……”他想了想,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大伯,您老人家在天之灵睁眼看看,您才死了没多久,这些人就欺负侄儿啊!”
左宗棠倒是一愣,想不到崇伊会当众大哭撒泼?和德穆楚克札布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无可奈何。
这一次的劝慰虽然给崇伊躲了过去,但左宗棠和德穆楚克札布商议妥当,旁的人先不管,一定要把崇伊这颗绊脚石搬开不可。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两个人轮番过府,或者言语相劝,或者威声恫吓,把崇伊烦的心急火燎,更觉得无限委屈:京中这么多还没有办下来的旗人都不管不问,怎么就单单拿自己开刀?到了第五天上,终于忍不住了,双方言语不合,崇伊破口大骂,“左宗棠,***妈!北京城这么多人你不去劝,就劝你家崇二爷?看崇某人好欺负是怎么的?嗯?”
数日以来,因为皇帝的重压,端华、载垣等人一边的差事,已经有所进展,反倒是自己这边,任凭说得唇焦舌敝,崇伊只顾摇头,怎么也不肯应承,也早憋了一肚皮火气。日后传扬出去,别人不会以为端华等有才,只会说‘左季高好大的名头,熟不知第一次办差,就是面汤锅里扔铁球——混蛋到底带砸锅!’若是落了这样的名声,自己一世清名,就要全数付诸东流了!他一时激怒,扬起手来,重重的给了崇伊一个嘴巴!
崇伊不妨他会动手,一记耳光挨得又重又响,呆了一下,如狼一般的嚎叫起来,“好啊,左宗棠,你不过一介下三滥的奴才,居然敢动手?来人,来人!?”
崇伊府上的一群奴才轰然应诺,揎臂而上,就要对左宗棠施以拳脚,德穆楚克札布如何能够眼看着左宗棠吃亏?勉力在一边做和事老,总算是把崇伊府上的一群悍奴呵斥住,这一边,崇伊得理不让人,手捂着腮帮,径自命人备轿,“我要进宫,我要见皇上,请万岁爷给我做主!”
德穆楚克札布拦他不住,只好由他去了,出了府门,回头埋怨左宗棠,“季高兄,您看?他就是再言语无礼,您也不该动手打人的嘛?”
左宗棠也有点后悔,如今崇伊负气进宫,到皇上面前告状,虽然可以肯定会没事,但此事传扬出去,自己饱读诗书,居然为一语不合,当众动手,徒贻天下笑柄,想想真是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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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伊到了御前,先自放声大哭,皇帝问明经过,心中好笑好气,安慰了几句,把崇伊打发走,回到寝宫,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惊羽也在一边看着、听着,只是不敢失了仪注,一直忍耐,这会儿看皇帝孩子般的放声大笑,思及崇伊又青又白的脸色,还有面上鲜红的指印,也自失笑,“皇上,您不能总是笑啊?”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呵呵轻笑着,长出了一口气,“哎,政务闲暇,难得有这样开解忧怀的一件乐事。呵呵,呵呵。”
“瞧您。”惊羽倒上一杯参茶,端了过来,置于案上,“崇大人满怀委屈,倒是给您添了茶余饭后的笑谈之资了吗?”
“哈哈哈哈!”皇帝想到好笑处,又一次忍不住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又很觉得无奈,崇伊抓住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大做文章,偏偏崇伊无能归无能,却并没有什么非法之处,自己也很难说在旁的事情上保全过他了,否则,大可以此为题,免去柏葰一族人的恩典。
想了半天,自索无解,皇帝双足落地,“走,惊羽,和朕到外面走走。”
“是。”惊羽答应着,口中问道,“皇上,到哪里去啊?”
“去肃顺这个奴才府上,他的主意多。一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