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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四五年前,洪赋还只是江州县衙内掌管府库杂事的一名小小吏员。彼时到任的县老爷乃是一名花钱捐了官儿做的奸商。既是奸商,自然为富不仁,他花了多少雪花银上下打点贿、赂,才能换了这么一个芝麻官儿做。上任之后,为了将所花销的钱财赚回来,自然是重税盘剥,巧立名目,几乎将整个江州的地皮挖薄了三尺。闹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洪赋时任小小吏员,照理说以他当时的身份,同高高在上的县老爷应当并无交集。然而洪赋看不惯大雍的天下被这等贪官污吏败坏,遂在私底下闲话喝酒时与同僚偷偷抱怨了几句。甚至暗中使计,对着县老爷的命令阳奉阴违,在征敛米粮的时候,勾兑做账,抹平零头,将私扣下来的粮食返回给百姓们,尽量让百姓们减少些损失。
铁打的皂隶流水的官。衙门内的差役几乎都是江州本地人士,对江州的百姓多少有些香火情,因此大家对新任县老爷如此贪弊的行止十分不以为然。洪赋行事虽然谨慎,然则只要做事,必会露出端倪。因此衙门内的差役也略略察觉出洪赋的动作。不过考虑洪赋平日里为人低调,从不与人争功抢荣,反而经常帮衬众人周全公事,因此人缘还算不错。何况洪赋此举也并非为自己谋利。因此众人不约而同的,对洪赋这等“欺上瞒下”之举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人十分钦佩洪赋的举动。
却不想有人钦佩洪赋的为人不肯认真计较,却也有人为了讨好县老爷,竟将这些私密事情偷偷报与了他知道。那县老爷闻听此事,盛怒之下便来盘库查账,然而洪赋在账面上的文章做的极其到位,各种收入支出规规整整,竟让县老爷查不出什么差错。又有一干经事的皂隶帮衬掩饰,县老爷实在抓不住洪赋的把柄。为了一解心头之恨,只能草草寻了个由头将洪赋拿下,待要重重责打,奈何洪赋身上还有进士功名,实属不得动用刑讯一类,遂寻了个偷窃之罪将洪赋塞入牢中。只派人到洪家传话,叫洪家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赎人。
消息传到洪家的时候,孙氏并洪茅洪萱三人宛若听了惊雷一般,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洪家在江州时是何等困顿苦难,洪茅并洪萱两人在稍稍年长之后,还得入山打猎补贴家用,此时又怎能拿得出二十两巨资?
何况此事也并非洪赋之错。究其根本,还是县老爷行事贪得无厌,叫人忍无可忍罢了。洪赋心怀百姓,稍微体恤了一二,反而遭到上峰的嫉恨报复,实属无辜。然则这个当口儿也并非寻人讲理的时候。不提孙氏淌眼抹泪,到处奔走,如何筹钱。
且说洪茅与洪萱兄妹两人咽不下这口气,遂避开大人的眼线,偷偷写了那县老爷的贪墨不仁之事,于晚间夜深人静时张贴在城门口以及江州书院外面的粉墙上。彼时洪茅与洪萱担心旁人从笔迹上猜出两人的作为,甚至还特特换了另一只手来写字。兼江州隶属边塞之地,晚间宵禁外紧内松,因此竟无人注意到两个孩子的行动。
直等到第二天雄鸡唱白,所有人注意到城门口并江州书院外头的大字报。也合该那县太爷倒霉,恰好这大字报被奉皇命四处暗访的钦差大人瞧见了,钦差大人示意随从揭了字报亲登县衙问询,查明事实真相,问罪于县太爷,另选贤能之人补缺。旧老爷既走,被关在牢中的洪赋自是安然而出。新任县太爷上任之后,盘查府库之时留意到洪赋学问惊人,遂推荐洪赋前往江洲书院担任教员,也都是后事不提。
只是这番事迹说起来竟比书中的故事还跌宕起伏,彼时江州县衙内所有知情人都猜测那张贴字报一事与洪赋有关,却又明白洪赋深陷囵圄,不能□□,此事断非他自己所为。因此不免猜测是县衙中哪位英雄不忿此事,遂悄悄为洪赋张目,并不曾想叫钦差大人瞧见。反而结果了那位县太爷。
种种推论尘嚣甚上,洪赋被放出之后,多方走访打听无果,竟也是这么以为。
可是今日听到洪茅的一时错口,洪赋却不由起了另一丝想法,却又十分不敢相信。他向来知道自己的一双儿女——尤其是小女儿素来胆大包天,行事非同常人。却也不敢相信当年之事竟是两个弱质孩童做下的。既是他们做下了,却又能瞒的众人滴水不漏,可见这两个孩子的心机城府,难道竟比他们这些大人都强?
一时间洪赋心中狐疑顿起,忍不住便想拎着一双儿女去书房质问。他却也真的这么做了。
洪赋向来行事机敏,思维缜密。往日里,他是没把这件事同自家孩子想在一起,自然看什么都无事。今日一旦见疑,种种推据之下,却也不是洪萱兄妹三言两语且能糊弄过去的。
洪茅与洪萱见糊弄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全都承认下来。洪茅甚至沾沾自喜地道:“爹,你不知道。当日我们行事如何顺利,从家中出门到去城门口和江州书院张贴字报,一路行来竟没瞧见半个人。可见苍天庇佑,连老天爷都看不过那贪官污蔑父亲呢!”
此事听来十分匪夷所思,不过细细思量过来,却也合乎情理。毕竟成年人对待孩童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有过多的猜疑忌讳。当日洪赋身陷囹圄,孙氏忙着奔走筹钱,洪茅与洪萱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也才八、九岁,谁能猜到这两个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就连自认对一双儿女极为熟悉的洪赋都未曾猜到两个孩子身上,更遑论旁人。
只是当年之事做的容易,一来是江州之地不比京城,夜间宵禁后,巡视探查的并不严谨,给了两人可趁之机。二则被钦差大人抓个正着的县老爷也并非英国公府。何况京中水深,稍有动作恐怕就能惊动所有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倘若被人查到这是理国公府的手笔,叫外人看了,未免觉得理国公府行事太过不留余地。且这其中还牵连着孙家和阮家的旧事,因此洪赋不建议两人如此冲动行事。
洪萱与洪茅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乖乖称是。本以为这件旧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岂料接下来洪赋话锋一转,竟然还要责罚兄妹两个——他要洪茅默写《孙子兵法》百遍,叫洪萱秀一个荷包给他。
洪茅还好,他常日里读书练字,撰写策论诗文,默写《孙子兵法》百遍虽多,洪茅却并不觉得此事为难。因此心中略微放松,却听洪赋冷笑着吩咐道:“你既然得意于左手写字,今儿默写的百遍《孙子兵法》,莫不如全用左手写了。也叫你父亲我见识见识你的字迹,免得将来铺陈的满大街了,我还不认得。”
顿了顿,且忍不住训斥了一句道:“寻常读书时不见你多有研习,反而在这旁门左道上琢磨的深,竟学着些精致的淘气。”
说的洪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苦笑连连。
而另一厢,洪萱自听了洪赋叫她绣荷包的惩罚,更是为难的头都大了。
老话讲人无完人,世人若有所长必有所短,洪萱自负武艺纯熟,于诗书上也略通一二,自然这些针黹女红方面就是洪萱的短处了。如今洪赋明知道洪萱最不耐烦做这些个东西,还要以此惩戒她。可见心中认真动怒。不过洪赋涵养颇深,即便恼怒两个孩子行事冲动,不计后果,却也并不像寻常家长那般非打即骂。只专捡着两个孩子最讨厌的东西来做惩戒。且不论默书还是做针黹,都须得静下心来全心而为。洪赋也希望两个孩子能在接受惩罚的过程中,明心静气,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洪茅与洪萱两人身为人子,自然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当即苦着脸面答应下来。接下来洪赋又随口考校了两人的习学进度,便挥挥手任由两人退下。
洪萱前脚出了书房的门,没走两步,便满口的埋怨自家哥哥道:“你行事说话怎么如此不严谨。不是说好了大字报的事情谁也不准提的嘛。既然硬生生瞒了好几年,何苦在今日横生枝节。还惹得父亲动怒生气责罚你我。”
洪茅也是垂头丧气,边摇头边说道:“今儿这事儿怪我。也不知怎么了,自打入了京后,我这行事竟然越发冲动起来。妹妹别生气,我会吸取教训的。”
“你真得吸取教训才是。”洪萱顺着洪茅的话,忍不住啰嗦道:“子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有些事情,行得做得说不得,哥哥向来精明干练,怎么反而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了。亏当年的事儿过去了那么久,早已尘埃落定,不会有人借此发难。如若不然,岂不是你的失言害了父亲。退一万步讲,今儿你在大庭广众下说了这一番话,叫别人知道了大字报。改明儿旁人也学着你我贴大字报使坏,那被坏的人会否因为哥哥这一句话,第一时间想到你我?咱们岂不是凭白遭了嫌隙猜忌?哥哥将来还要科考入仕,若行事总这么不严谨,早晚会出大事儿。”
洪萱只顾着数落自己哥哥,脚下的步伐走得飞快。正说话间,扭头却见身旁没了人影儿。狐疑下停住脚步,回头瞧见洪茅不知何时已怔怔站在原地,满脸的懊悔不安。
洪萱看的心头一软,连忙走上前去,思前想后,拽了拽洪茅的衣袖,低声说道:“哥哥别这样。妹妹说话不中听,给哥哥陪个不是。今后我再不这么说了。其实我也只会说哥哥不妥,我自己行事说话也没有严谨到别人挑不出错的地步……”
“不。”洪茅坚定的摇了摇头,眼眸清澈的看向洪萱,开口说道:“妹妹说的对。自打我们入了京都,周围的人惯是热络奉承,竟捧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行事越发莽撞起来。还好今日妹妹点醒了我,否则长此以往,哥哥必会在旁人的奉承中坏了心性,甚至为家中招来祸患而不自知。我今儿得认真谢过妹妹这一番言语才是。”
洪萱闻言,有些不安得咬了咬嘴唇,看着洪茅说道:“那哥哥不怪我罢?”
“我是认真谢你,又岂会怪你。何况你我乃是同胞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能因为妹妹一两句话,我这做哥哥的就小气怪罪起来?”洪茅说着,伸手戳了戳洪茅高挺的鼻梁,满脸嫌弃的说道:“只是妹妹这口锋太过凌厉,也就是你哥哥我脸皮厚,不觉如何。倘使在外头与人说话,可不能这么疾言厉色的。旁人见了,该说你没有女子的温婉和顺,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洪萱闻言,伸手“啪”的打下洪茅的手,很不在意的撇了撇嘴,冲着洪茅说道:“嫁不出去我就永远在家陪着爹娘,要你管我。”
于是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前嫌尽释。
当天晚上,洪萱回房盥洗宽衣,安置休息。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守夜的玉蘅躺在外头的矮榻上,支楞着耳朵留神里面的动静。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玉蘅不免开口问道:“姑娘犯夜睡不着么?不若同奴婢闲聊一会子,兴许就有睡意了。”
里面躺着的洪萱闭目沉思了一会子,陡然翻身起来,伸手拉开面前挡的严严实实地床帐,向玉蘅招手说道:“那你也过来,咱们床上躺着说话。”
玉蘅闻言,低声应了一句,旋即起身披着单衣趿着绣鞋走到床榻前,洪萱往里让了让,叫玉蘅也上来。两人就这么并肩躺着,洪萱开口问道:“玉蘅,你觉得是京里好还是咱们江州好?”
玉蘅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奴婢也说不准。自来了京都,理国公府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顶好的,那些吃的顽的,从前奴婢连见都没有见过。可是在这府里,就连稍得脸些的丫头都能享用。若单看这些,自然是京中更好的。”
“哦?”洪萱翻身,头枕着胳膊笑向玉蘅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竟还有别的?”
“自然是有的。”玉蘅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奴婢这几天在府里跟着嬷嬷和姐姐们学习规矩,发觉这公府深院的规矩甚大甚多。别的且不说,只奴婢在姑娘房里伺候,奴婢的娘在夫人房里伺候,奴婢的爹且在前院伺候老爷……从前在江州的时候,奴婢白天上完了工,晚上就能同爹娘在一起。可按照府里的规矩,内院的奴婢丫头不经允许,轻易不得到前院儿走动。奴婢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奴婢的爹了。”
洪萱方才还没觉察,这会子玉蘅话多了,她听着玉蘅一口一个奴婢的自称,不觉皱眉说道:“从前在家里,可没见你这么着,怎么还口口声声的奴婢起来?”
“府里教导规矩的嬷嬷们说京中的下人都要这么着,不然的话,叫外人见了,会嘲笑姑娘管不住奴婢,且叫姑娘没脸。连带着老爷夫人都没脸面。何况奴婢的娘在夫人跟前儿也是这么着。从前在江州,是姑娘心胸宽宏,且体恤奴婢,方才不理会奴婢一直‘你’啊‘我’的,现在到了京中,那些大家主子们相互见面,惯会讨论这些个。奴婢可不想姑娘因为奴婢的关系,被外人取笑。”
洪萱默默半日无语,伸手握了握玉蘅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轻声说道:“其实叫什么不重要,我知道以你我的关系,你永远都不会害我。真正的敬重忠心,可不是一口一个主子奴才就能分辨出来的,你很不必如此。”
她在江州过了那么多年,自有记忆的时候,便知道她的爹娘兄弟和玉蘅的爹娘兄弟都是一家人。当年洪赋因孙文一案遭继宗嫌弃,被贬江州。家中多少豪奴侍妾都得洪赋信任重用,却嫌弃江州贫苦,都不肯跟随主子离京,唯有洪赋那早已告老解事出去的奶母李嬷嬷和她男人韩忠一家子誓死跟随。
抵达江州之后,且又因她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娘又惯是体弱多病,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多少回没钱吃药,都是玉蘅的爹娘兄弟跑到外面打短工,将洗衣裳,给人做苦力赚些辛苦钱回来补贴家用。因此爹娘从不把玉蘅一家人当做下人牛马看待。甚至为着玉茗和玉蘅的将来打算,早把李嬷嬷一家人的身契还给了他们,现如今李嬷嬷一家子都是良民出身,只不过顶着个下人的虚名,还在洪赋一家身边伺候罢了。
而洪萱打小儿同玉蘅一起长大,玉蘅虽然比她大了两岁,可玉蘅七岁之前都只叫丫头,这大名儿都是洪萱给起的,再加上洪萱上辈子还有二十来年的记忆,因此洪萱心里也只把玉蘅当做妹妹。现如今听着玉蘅一口一个奴婢,她极不舒服。
玉蘅闻言,更是笑着劝道:“正是姑娘这一句话呢。奴婢既与姑娘情分好,那么为了姑娘声誉着想,不过口里一时改了称呼罢了。叫外人听着尊重,奴婢也没少一块儿肉。倘若为着一句称呼,奴婢心里就不自在了,那么说的好情分,也不过是虚虚应事罢了。且还别说出口,免得叫人恶心。难道在姑娘这里,因为奴婢自称奴婢了,姑娘也就把奴婢当成随意处置的牛马了?”
玉蘅其实很不理解洪萱的纠结。因为她并不像洪萱一般,来自一个人身自由的时代。玉蘅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便是爹娘的言传身教,知晓他们一家子都是主子们的下人,要忠心于主子,一日为奴,终身为仆。须懂得忠仆不识二主。
更何况时下风气,讲究的是宗族世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能为豪门仆,总好过身为外头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宰相的门子还是七品官呢,他们一家现在可是理国公府长房大老爷最重用信任的奴仆。多少人为着她爹娘能在老爷夫人跟前儿说一句话,阿谀奉承送礼打点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且他哥哥跟在大爷身边读书,老爷说了,只等着大爷明年春闱,金榜高中,便也叫哥哥去参加乡试考取功名。
依老爷的意思,他哥哥从小跟着大爷一起读书,这么多年下来,别的不说,考个秀才举人出来还是很轻松的。届时他哥哥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若是哥哥真够争气,还能再进一步,为阿娘挣个诰命回来,那便是最大的光宗耀祖。这是多大的恩典,岂是外头那些看似轻省实则日子过得更是辛苦艰难的平头百姓能享受的?
这么想着,玉蘅越发劝着洪萱道:“依奴婢的意思,姑娘也得尽快熟悉京中规矩才是。奴婢这几天也算是见识了,这京中大户人家可能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太清闲了,不知怎么打发时间,且得在这规矩言行上仔细下工夫,炫耀攀比。咱们都是打江州来的,不比他们知道安逸享受。姑娘若还不认真习学,仔细将来出去的时候,言行出错,被他们笑话。”
玉蘅这一席教训听的洪萱哭笑不得,她本想着宽慰劝说玉蘅,没想到反被这个小丫头长篇大论的教训了一顿。真是……
洪萱躺在床上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咕抱怨道:“怎么你也变得这样老气横秋起来。真没意思。”
玉蘅见状,笑眯眯说道:“所以奴婢才说,这理国公府的吃穿用度自是好的,可若认真论起过日子的精气神来,却未必比咱们在江州时更快活。至少姑娘在江州的时候,每天任性恣意,何等潇洒。如今来了这理国公府,行事说话动辄被规矩束缚着,姑娘都好几天没好好笑过了。”
玉蘅若不说,洪萱自己还没注意。如今琢磨着玉蘅的话,细细想了一回,不觉长吁短叹道:“你说的很是。这府里的享用虽然精细,可这日子过的也太缜密了。人心若都是这么仔细,行事说话总是这么琢磨来琢磨去,能开口大笑的时候就不多了……玉蘅,你想江州吗?”
玉蘅见问,细细思忖了一回,开口回道:“想。奴婢还想榆钱糕吃呢。眼见着谷雨都过了,也不知咱们家的那一树榆钱儿竟便宜谁了?”
洪萱闻言一愣,再次开口的时候,只不知什么滋味的应了一句道:“原来都过去这么长时间啦……”
二人说话间,老太太房里拨过来的大丫头杜若走了进来,悄声说道:“都过三更了,明儿早起还得去老夫人处请安,姑娘且睡罢。”
洪萱闭着眼睛撇了撇嘴,闷闷地说道:“我睡不着,若是能睡着,早就睡了。”
说的杜若一时无语,悄悄退了下去。再次回来的时候,竟捧了一碗糖蒸酥酪进来。笑向洪萱说道:“姑娘觉得精神,不若吃碗牛奶,吃了便想睡了。”
玉蘅在旁,也跟着起身劝道:“杜若姐姐说的很是。姑娘若夜里睡不好觉,明儿早起没精神,仔细又头疼。”
说着,伸手接过杜若捧着的一碗糖蒸酥酪,转过身来端至洪萱跟前儿。
洪萱一想玉蘅说的也是,这几天理国公府事情繁多,若打不起精神来,稍有不察再吃了亏去,事后可不知能不能再找补回来。遂起身将一碗糖蒸酥酪吃掉半碗,又在玉蘅的服侍下漱了漱口,复躺下安置。
玉蘅在外头,伸手将敞开的床帐阖上,且掖的严严实实的。因她才学规矩,一应动作小心翼翼兼不熟练,且慢了一些。可是举止中透出来的体贴仔细却看的杜若为之侧目。两人蹑手蹑脚的退到外间儿后,杜若少不得夸赞一句道:“你真是聪明伶俐,不过几天功夫,这行事规矩越发严谨了。”
玉蘅冲着杜若抿嘴一乐。她年纪虽小,可心眼儿却不少。杜若在她面前行事永远妥帖细致,让人挑不出半点儿差错。可这人毕竟是老夫人房里的,纵使卖身契给了她们夫人,可杜若得爹娘老子还捏在老夫人的手上。既有把柄被人握着,何尝能认真跟她们姑娘一条心。既如此,玉蘅自觉平日里更得打起精神来,不能倏忽错漏,若是因此坏了姑娘的名声大事,那她可是万死难赎其罪。
不过大面上,玉蘅还是低头谦让道:“我是跟着姑娘一家从江州过来的,并不懂得理国公府里的大规矩。还须得姐姐多加调。教才是。”
杜若闻言,也回笑说道:“并不敢说调、教儿子,不过是相互提点罢了。”
而床榻上的洪萱并不知道外头玉蘅与杜若的微妙气氛,就这么闭目养着,一时间也有了睡意,不知多早晚,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照例先去省过父亲母亲,然后同孙氏一道去荣安堂给老夫人杨氏请安。彼时国公夫人冯氏并儿媳陶氏女儿洪茜均守在荣安堂陪老夫人说话。就连洪贯的一干姨娘侍妾并几位庶子庶女也在旁伺候。
瞧见孙氏与洪萱过来了,堂上除老夫人杨氏外,均起身同孙氏见礼问候,小一辈的则同洪萱相互见礼。众人各自归坐,有大丫鬟献上茶果,孙氏笑向老夫人杨氏寒暄些家务人情之事。洪萱坐在下面,无所事事地打量起堂上众人来。
大抵是听到了洪茜抱着一双儿女离开英国公府的消息,文姨娘和周姨娘的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其中尤以文姨娘最为明显。不过这其实也能理解,文姨娘的女儿洪芷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听说八、九月份即将及笄,届时便紧着谈婚论嫁了。庶女的姻缘本就不能掌控在姨娘的手中,端看嫡母如何操持。只是身为嫡母再是宽宏大量,庶女身份所限,能寻到的好姻缘也是有限。毕竟时下男婚女嫁,讲究的依然是门当户对。
何况冯氏也并不是真的贤良大度到能毫无芥蒂的为庶女操办婚事的那种人,且洪茜又于此时闹出这么件风波来。冯氏更是将大半精力放在规劝女儿的身上。这便使得文姨娘和洪芷越发紧张起来。
一来害怕冯氏借此疏忽了洪芷的终身大事,二则也是担心洪茜的举动会影响到洪芷的清誉。
纵使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是英国公府有错在先,是赵顼私德败坏,可洪茜行事如此激烈,怕也免不了被人指摘“生性善妒,性子左强不够和顺”。如此一来,纵然英国公府讨不了好,洪茜也是德行有亏。女儿家的名誉最是紧要,也不知这样的风评会否让外人非议起理国公府女眷们的清名德行。
文姨娘因此担忧女儿的婚事,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眼见着最有发言权的孙氏并洪萱都不介意,她一个做姨娘侍妾的,自然也不好多言置喙。否则叫国公夫人听去一言半语嫉恨起来,她的洪芷就真的别想找到好婆家了。
一时间省过杨氏,众人便各自散了。文姨娘谄笑着拉着洪芷去冯氏房中伺候规矩。只是冯氏满心想着洪茜的事儿,懒得同文姨娘虚与委蛇,便三言两语将文姨娘并洪芷打发了出来。
文姨娘心中急躁,便想着带着女儿去给孙氏请安。倘若讨好了孙氏,由孙氏出口帮衬几句,比她们求爷爷告奶奶的啰嗦一千句都强。岂料江州那边打发人送来了书信并各色礼物过来请安,孙氏正拉着洪萱在房中接待江州卫千户府来的两个婆子,笑问几人“如今可好,你们老爷夫人身体大安,小爷姑娘们都如何……”
那四个婆子规规矩矩立在地上,一一答应着。待说道“府中一切都好,只我们大爷自阖府上京之后,便打了包袱赶去大同府参军,如今且在老大人谢将军麾下打了两场胜仗,被提为把总云云……”
听的孙氏一阵唏嘘,连连感慨虎父无犬子。寒暄了一会子,便叫几人退下,厨房早已准备好了丰盛客馔,几人吃饱喝足,便被安排着休息不提。
且说孙氏这厢打发了几个婆子,又转过身来清点礼物,且将各色上好皮子并一干江州土仪分成诸份送给府中各房。洪萱坐在当地的圆桌旁,正抱着一盒榆钱糕吃的痛快。还回身将糕点分给一旁侍立的玉蘅,叫她也吃。口里还不忘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昨儿晚上还说想这口儿吃呢今儿早起就送来了。”
看的孙氏不免开口训斥道:“叫你来是帮衬我一些,岂料你来了不但不帮忙,还在这里添乱。叫外人瞧着,是什么样?”
洪萱不以为然的轻笑道:“可是这榆钱糕本是时令东西,若不及时吃掉,就不好吃了。”
洪萱说着,伸手摸出一块榆钱糕塞到孙氏口中,嘴里还说道:“阿娘也坐下来休息休息罢,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又何苦紧赶慢赶呢。”
“你便是性子太过惫懒了。”孙氏一面说着,一面被洪萱压着坐下来,见洪萱又是锤肩又是奉茶的十分殷勤。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洪萱光滑饱满的额头,开口说道:“总是这样贪玩,什么时候能长大。”
那文姨娘和洪芷见孙氏有事寒暄,并不敢进去打扰,也不叫院门口的婆子进去通报,只守在院门外头半日,见江州来的四个婆子走了,才请求通报。一时进来,又正巧赶上孙氏忙着分点礼物,见着文姨娘母女二人,不觉开口向洪芷笑道:“你们来的倒巧。这是江州送来的礼物,我正想着分送到府里各房中,偏萱儿在这里跟我捣乱。你快带了萱儿出去玩闹,别在这里碍我的事。”
文姨娘也想着等会儿求孙氏的话,不好叫女儿洪芷当面听到。也跟着含笑附和。
洪萱见状,冲着孙氏抿嘴一乐,且抱着一盒子榆钱糕并卫霁姐姐写给她的信,起身说道:“既然母亲这么嫌弃我,我也不在母亲跟前儿碍眼了。这就走了便是。”
孙氏闻言,笑呵呵的摆手撵道:“快走、快走。”
正说话间,陡然听到门子递来一封请帖,原来是安阳大长公主要在下个月初举办赏花会,邀请京中各世家官宦女子前去赴宴。洪萱既为理国公府长房嫡女,且又是洪贵妃的嫡亲妹妹,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洪萱看着手中的请帖,她来京中不久,除吴家几位女眷之外,并不认得其余官宦世家女子。却听着安阳大长公主的名号有些耳熟。仔细想了想,不免想到吴皇后闹自尽那日,承启帝口中说的他曾假借安阳大长公主之手,请吴皇后出来说明情况一事。当下心中哂笑,只觉得这安阳大长公主还真是……特别喜欢举办赏花会。
只是所谓赏花品茗,是何等风雅之事,到时候恐怕免不了要吟诗作对。洪萱同哥哥在洪赋跟前习学多年,虽然不怵这些,却也并不喜欢。兼又想到京中女眷们见面说话时那等九曲十八弯又绵里藏针的习惯,不觉接了烫手山芋一般,眉头紧皱起来。
她有些头疼的瞪了一眼身旁的玉蘅,迁怒怪罪道:“都是你乌鸦嘴,应验了罢?”
玉蘅被说的十分委屈,惊愕的瞪大了眼睛,食指反指着自己,无辜的问道:“怎么怪奴婢?”
“不是你昨儿晚上说的,我不认真学规矩,将来跟人说话见面,要被人嘲笑。你瞧瞧,”洪萱屈指弹了弹手中的请帖,挑眉说道:“这不是照你的话来了。”
“这也算是奴婢的错?”玉蘅简直对洪萱的神逻辑无语了。不过还是给洪萱出主意道:“安阳大长公主的赏花会不是在下个月初么,这还有十多天呢,姑娘这么聪明,读书识字都不在话下,何况这些个死规矩呢。奴婢相信,只要姑娘肯用功,这些个东西是难不住姑娘的。”
洪萱没言语,只满眼控诉的看向玉蘅。看的玉蘅十分心虚,思前想后,惴惴说道:“姑娘不是经常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洪萱这回都要翻白眼了,还是孙氏看不过眼,开口说道:“你不要总是欺负玉蘅。若要怪,只怪你自己惫懒松散就是了。早就叫你学习规矩,你就是不肯听。如今可好了,且去临阵磨枪罢。”
说着,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略有些幸灾乐祸的开口笑道:“既是安阳大长公主的赏花会,想必到时候京中数得上的世家女子皆要赴宴。吴家本是诗书钟鼎之家,吴阁老又是当朝六位大学士之一,当今皇后又是他们吴家的嫡长女。既如此,那位吴家的二姑娘自然也要被邀请的。我记者你在宫中之时,可没少给这位吴二姑娘苦头吃。如今仇人见面,你说她会不会竭尽全力的折腾你没脸?”
一句话立刻激起洪萱心中的好胜之心。她虽不十分在意体统颜面,可从来讨厌被手下败将看笑话。听着孙氏一番激将,洪萱立刻冷笑道:“母亲也不必激我,不就是学规矩么。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怎么着。您就瞧好吧!”
言毕,摔了帘子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看的孙氏摇头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