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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遥此刻身处晋阳城南的一片荒废屋宇,自从进了晋阳城,陆遥和他的部下们就驻扎在此。
冬ri的阳光总算摆脱了寒风的纠葛,疲沓地照在庭院里,洒落一地斑驳的光影。前后几进的院落里住满了士卒,此刻cao练尚未开始,士卒们大都在屋里避寒,吵吵嚷嚷地声音从各个屋子里传来。
陆遥起的甚早,他在院中来回练了几路枪法,只觉得浑身发热,便顺手把长枪倚在院墙,从院子角落的水井中打了桶水,掬水泼在脸上,随手又把水桶扔回了井里。
透骨冰寒的井水使jing神更加爽利了,陆遥一路走出院子,沿途的士卒们无不向他恭敬施礼。陆遥微笑着回礼,对几名在前些ri子的版桥大战中负伤的伤员加意勉励几句。
大晋惯常的军队建制序列,上承汉魏之制,但又颇有不同。主要的变化在于原有部、曲、屯这几个编制名称逐渐被废弃,而代之以军、幢、队、什、伍的五个层级单位。陆遥原本身为并州军的军主,统领兵力两千人。由于越石公现下的军队规模不大,陆遥这个新任的裨将军,在箕城整军时实际统领的兵力不过二百余人而已,较之于原来少了许多。在版桥之战后,越石公收降了大约两千余人的杂胡俘虏,另外先后又有两千多人的并州军余部来投。越石公便将他们打散后分别编入各支部队。
陆遥以战场杀敌有功,得到越石公额外的嘉奖,不仅赏赐了金帛财物若干,更允许他优先挑选人员充实部队。相对于军功来说,这样的奖励实在是过于丰厚,使得不少跟随越石公来到并州的将领都很眼热。若非越石公积威已久,只怕要冒出很多怪话来了。
经此一来,陆遥的队伍扩充到将近五百人,达到了一个幢的标准,其中jing锐士卒甚多。为了方便指挥,陆遥又新建了一个队,由他本人亲自带领。薛彤和沈劲的部下也都扩充到了一百二十人。这编制比正常的一队五十人超出甚多,但眼前有经验的军官着实缺乏,陆遥也不愿随意提拔人选,故此只能暂作将就,ri后再行调整。
新加入的杂胡士兵大都骁勇而jing壮,这使得原有的老兵们感到相当威胁,双方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引发冲突,基层军官们都为此焦头烂额。陆遥却并不忧心,在他看来,如果适当利用这种矛盾,其实有助于将领更牢固地掌握部队。
在每一次仲裁士卒冲突的时候,陆遥都秉持着公平公正的态度裁断事务,很快获得了士卒们的信赖。而当他手持一根杆棒轻易打翻二十余名野xing难驯的降卒之后,整座军营里便再没有任何人敢于质疑他的权威。
此刻已到了申时,邓刚带人在院外的空地上支起大锅,熬煮着满满一锅杂粮粥。薛彤早已端碗侯在一旁,不耐烦地等待开饭。士卒们正三三两两地从各个屋子往这里汇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放松的神情。
攻占晋阳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貌似强大的匈奴人在刘琨兵锋之下狼狈而逃,晋军几乎兵不血刃地收复了整个太原国。
这般辉煌的胜利极大地激励了将士们,一时间人心激昂。在并州入伍的新兵更有许多人都和匈奴有深仇大恨,他们复仇的愿望也被胜利点燃了,这些天里,有人宣称要挥师南下,与洛阳禁军前后夹击匈奴主力;又有人号召一鼓作气打到离石去,剿灭单于庭。可这些建议甚至连在军议上提出的资格都没有。越石公完全没有继续用兵的意思,原因很简单:一来气候寒冷,不利于大军出动。二来军中乏粮。
去岁并州大旱,闹了严重的饥荒。今年以来匈奴与朝廷兵马连番大战,百姓纷纷逃难,大片的田地抛荒、颗粒无收,各地府库早已空空如也,再经过匈奴人的几番掳掠,就连百姓的藏粮也已减少到了令人发指的水平。
刘琨轻骑入并,携带的辎重粮草本就不多;所幸上党郡诸城所受荼毒尚浅,又得到几批前来投奔的流民队伍倾力支持,这才勉强筹集了够大军一月所用的军粮。
晋阳自秦时就是边陲雄城,控带山河,户口繁盛,素来被视为并州的根本所在,故而幕府本期望攻占晋阳后能够征集一定数量的粮秣,然而谁也没想到,晋阳城居然残破不堪到这种地步:整座晋阳城里至多不过千余户居民,及不上极盛时的一成;建筑物泰半被纵火烧毁,府库市狱尽皆化为白地;城里荆棘丛生、废墟间赫然有野兽出没;沿着道路行走,随处可见死者的尸体甚至白骨——这哪里象并州的治所?分明是座鬼城!这样的城池里,怎么可能收集到足以支持下步作战的军粮?
越石公前ri里召集军议商讨此事,众将议论纷纷,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倒是探子报来个好消息:并州南部的饥荒甚至比晋阳更加严重,匈奴人的主力不得不长期停留在河东就食。留在并州的少部分匈奴人过得相当艰苦,就连蓄养的牲畜都大批饿死,恐怕直到明年秋收,匈奴人都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一来,本该是战火连天的并州北部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暂时的和平。
对于长年在刀头舐血的厮杀汉子们而言,这段ri子实在算的上悠闲舒适。只是由于军粮匮乏,近两天里都只能吃个半饱,着实让大肚汉们头痛。
“老邓啊,连着几顿都是这种半干不稀的货se了,弟兄们都觉得军需不称职!你这老家伙究竟折腾什么啊?”高翔大马金刀地坐在炉灶边,拿斜眼睨视着邓刚连连冷笑。他是被老上司骄纵惯了,依然是那副积she将军亲兵统领的作派,张嘴就得罪人。
邓刚倒是个难得的和善长者,他摆着手道:“莫要胡言乱语。前ri里不是说了么,因为并州山路崎岖,军粮要晚几天到,这几顿且凑合着。到时候自然尽够你吃的。”
高翔满脸鄙夷的神se:“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仗,你却连顿饱饭都舍不得!”他口沫横飞地正要大肆抱怨,陆遥站到了他和邓刚之间,手里托了个大碗径自向着邓刚道:“老邓,给我来一份。”高翔对于顶头上司多少有些敬畏,当下不敢多说。
邓刚持着一把大勺,给陆遥满满盛了碗粥。这粥是由粟米、小豆和桑葚干之类混合起来煮成的,口感粗糙酸涩,令人难以下咽。
陆遥不愿让士卒们看见自己苦着脸喝粥的样子,便端着碗转身回屋,走了几步,忽又对高翔道:“沈劲这几天都忙着打猎,颇有些收获。不如你也带上几个箭术好的弟兄,下午去城外的山里逛逛,若能猎些黄羊、獐子之类,不就能打牙祭了?胜过在此聒噪。”
高翔闷闷地答应。
邓刚一边忙着给其他的士卒盛粥,一边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甚是!”
陆遥几步便回了自家的院落,身后脚步声响,是薛彤跟了过来。
薛彤低声道:“高翔这厮坏就坏在一张嘴上,其实是个实心眼的汉子,道明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陆遥点头道:“我何必与他计较。你替我带个话给高翔,让他今后休再胡言乱语。军中暂时缺粮,弟兄们且委屈几ri。各级军官务必得镇之以静,不宜公开抱怨。”
薛彤点了点头。
沉默了半晌,薛彤低声道:“我这几天与越石公的旧属们往来,这才知道了些许内情。越石公为东海王一脉的中流砥柱,这些年来转战中原,屡破强敌;可朝廷不仅未曾封赏,反而褫夺越石公的大部分兵力,交予高密王司马略、东瀛公司马腾等宗亲王公统帅;又将他们外调到并州。因此越石公麾下的将校们原本颇有些怨言。”
他叹了口气道:“自恢复晋阳以来,所见所闻令人惊悚。我听到许多将士都在抱怨,说原以为晋阳是个建功立业之地,谁知其实是个没有粮饷所出的死地、绝地。不少人都痛骂东瀛公司马腾颟顸无能、败坏局势,给他们留了个烂摊子;连带着我们这些并州军的余部都没讨着好。更有些军官还传言说,北上晋阳都是道明你给越石公出的馊主意,对你多有攻讦……唉,话说的很难听了。”
“那些将校都是久随越石公的骄兵悍将,全不把我们这些匈奴人的刀下游魂放在眼里。若他们把对东瀛公的怒气发在我们身上,我们的一腔怨气、无数战死的袍泽弟兄的一腔怨气,又找谁发泄去?”这么说着,薛彤不禁有些愤然。
陆遥苦笑着摆了摆手:“老薛你忍着点吧。慢慢总会好的。越石公轻骑入并州,随行将士不过千人而已。想要打败匈奴,如何离得了我们这些并州军的旧部?眼下是因为粮秣补给艰难,所以大家都焦急上火、口无遮拦。只需粮秣齐备,这些怨气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端详着碗里混浊的粥汤,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仰脖子灌了下肚,又继续道:“再者说,当前的局面虽然艰难,却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只不过越石公的部下们对并州形势还不够了解,一时无下手处。其实,并州未必无粮,只是粮饷所出不在于郡县罢了。”
薛彤瞪圆了眼睛道:“粮饷所出不在于郡县?那究竟在何处?”
陆遥正待细细解说,忽听院外有叫嚷的声音。
薛彤喝问:“何事喧哗?”
话音未落,一名士卒直闯进院子来,呼呼地喘着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打起来了!”说着脚一软,连滚带爬地跌倒在地。
薛彤皱着眉头将那士卒扶起,他身量极高、气力又大,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把人提起来:“赵鹿,你慌什么。慢慢说!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名唤赵鹿的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士卒。只听他连声叫道:“是沈队主!沈队主和城里巡逻治安的兵丁打起来了!”
陆遥把手里的碗一搁,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沈劲不是带人出城打猎去么?如何又会和城里的兵卒打斗?”
赵鹿定了定神答道:“沈军主大清早就往山林里去了。带的人多,绳网之类又齐备。所以到巳时就猎取了四只黄羊、两只獐子、还有山鸡、野兔等等许多猎物。将军,您是没见着,几只黄羊那个肥啊……”
薛彤啪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你个碎嘴的杀才!少废话,说重点!”
原来赵鹿这厮xing格有些缓急不分,兼且是个话唠,是以张嘴就跑题。好在被薛彤铁板也似的巴掌抽下去,立时jing醒了,只听他抖擞jing神,一口气道:“沈队主带着猎物回来在西城门被巡城的兵丁被拦住了他们要对半分润沈队主不肯于是那些兵丁口出侮辱之语还要强抢猎物结果就打起来了我是特意跑来报信的!”
陆遥和薛彤对视一眼。陆遥皱眉道:“巡城的兵卒?那不都是刘演的属下?”
薛彤怒道:“那个小肚鸡肠的二世祖又来寻衅滋扰,着实可恶!”他旋风般冲出院门,大喝道:“备马!备马!再点起五十个弟兄,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