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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车子已经离岔道不远了。他指了下一侧的山峦说:
“到前面拐一下,去头道岗村。”
“嗯,好。”
说着话就到了岔道口,小王猛打舵,丰田一颤,吼叫着就强劲地驶上了往头道岗村的坡路,肖子鑫的事小王虽然不说,心里着实是在犯着嘀咕,一个市委秘书长,没事总一个人往头道岗村跑什么呀?“呵呵,”见他的表情,肖子鑫好象是看穿了小王心事似的开口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干嘛老往头道岗村跑呀?”
“哦不不不,”小王全神贯注开着车,急忙摇摇头否认道:“我知道是工作的事。”
“不是工作,”肖子鑫说,“是去看一个亲戚。”
“噢,你在村上有亲戚啊。”
“也算不上直系亲属,一个早年的……”肖子鑫笑了笑说,“算是早年的一个远房亲戚,我以前在这一带下过乡。这里的人对我不薄,心里总是忘不了,就想来看看。”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根本不可信,不过这样说了,小王至少会相信有一些情况是真的,不会总是一幅不解的样子了。小王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到了上次停车的地方,小王问:“肖秘书长,我还在这等你吗?”
“嗯,”肖子鑫推开车门,回身关上后说:“今天没啥事,我就上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那好,那我就在这等你了。”
肖子鑫胳膊肘儿夹着小包,慢慢往山上走去。
这次到头道岗村来看姜兰花,肖子鑫心里有个很明确也很强烈的愿望,就是说服她,他要把两个孩子办到县城里去读书。上次来看她留下的那些阴影和不太愉快的印象,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反复考虑,已经渐渐淡漠掉了,他心里想的还是她的那两个孩子,无论她承认与否,他的心里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两个可爱的孩子跟自己的过去有关。
因此,无论这些日子工作再忙,而且出了于成龙这事,他还是时不时地想起孩子的事,不把他们弄到县城去读书,心里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对这事,他是反反复复想了很久的,因为要办孩子,就要想办法把姜兰花和那个瞪眼狗也一起办到县城去,还有那个当年差一点就把自己闹得身败名裂、如今早已风烛残年眼睛也出了毛病的孤独老人(姜兰花父亲姜大胡子),要办,都得办,一个都不能少,这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他不动声色地逐一落实,否则,光办孩子,姜兰花是不会同意和放心的,而只办孩子和姜兰花三人,丢下一残一老,不仅良心上说不过去。
依他所知道的姜兰花性格,她同样不会答应,这样一来,自己一心一意想为孩子办的事,仍然会落空。
远远地,又看得见坡上那幢黑黝黝的破房子了,肖子鑫已经汗流满面。
那条大黄狗听到动静又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
“去狗!”
门一响,这次出来看狗的是姜兰花,上次她不在,这次在,肖子鑫一见她,心里忽悠一下。然而,姜兰花看到坡下的肖子鑫,却是有点儿意外和吃惊,也许她认为那次肖子鑫多少有一些伤情和失望、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再也不会来看她了。一怔一愣之间,她开口道:
“你来啦?”
“路过,来看看你。”
二人一问一答,姜兰花看着狗,那狗也真的通人性,一见女主人的态度也就不再凶狠地吠叫而冲着肖子鑫摇起尾巴。肖子鑫上了最后几步坡,随着返身进屋的姜兰花后面跟着进去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屋里的情况又有不同,除了上次看到的瞎眼老人——姜大胡子,炕上还坐了个男人,而他最想见到的两个孩子却没见人影儿。屋里光线有点暗,那男人看他一清二楚,他冷丁看那男人却是模糊,只看到跛着一条腿支在炕头,旁边有个铁拐。肖子鑫立刻心里就明白了,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瞪眼狗”了。
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来客啦?”瞪眼狗问姜兰花,打量着肖子鑫。
“啊,我是市里的,路过口渴了,过来找碗水喝。”肖子鑫笑呵呵道。
“哎哟!”瞪眼狗果然直性豪爽,“那快坐,快坐下歇歇。”
“这是肖秘书长,”姜兰花一边匆忙冲洗着茶壶,一边跟自己的男人说,“以前在咱村搞过调查,算是老熟人了,肖秘书长,你坐着啊,我先把水给你们冲上,”肖子鑫笑着点头,注意到了她手上的茶壶里有很厚的一层茶垢,这茶垢也迅速唤醒了他心中遥远的记忆,这里人家不管多穷多富,都有一年到头不离喝茶水的习惯,来人去客,无论好茶赖茶,总是把茶放在待客之首。
那边姜兰花忙着,这边肖子鑫和瞪眼狗说着话,一时间倒也颇为和谐,暖意触触。
只是肖子鑫心里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不知道这瞪眼狗什么时候放回来的?
其实,上次回来在悬圃县参与指挥抓捕石二哥那次,肖子鑫就几次想询问一下阮水清有关这个瞪眼狗的情况,到底放没放?后来一忙活,几次三番都给忙活忘了。
如今一搭眼,那瞪眼狗别看直性,却也算个粗中有细的人,一个市委秘书长到家来,怎么说也是荣幸的,更没想到。看着姜兰花忙里忙外,肖子鑫偶尔又有点儿不太自然的神色,他心里也在不断划魂儿。要说是老熟人,也象,可要仅仅是这样,姜兰花和肖子鑫偶尔一碰的眼神看着又不象,总感觉里头还有点什么说道似的才对。
什么说道?他不懂。
很少有人知道,在呆坐的那一小会儿,瞪眼狗的脑袋瓜子里都会想些什么呢?那点时间也许不足三五分钟,这个平日里不擅言谈,有事能憋就憋着的人,也许想的是一天前刚刚发生的烦恼事,一天前他才一跛一拐地从县里看守所被放回来,前前后后他已经莫名其妙地被抓进去有几回了,哪一回也没给个确定的说法。
也许是盘算着忽然到家来找水喝的这个肖秘书长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天天困扰着这条农村汉子的烦心事都是这些。
肖子鑫坐在炕沿上,姜兰花已经把茶水冲好放到两个人面前的小炕桌上来了。
瞪眼狗就尽地主之宜,先探身给肖子鑫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满。
“呵呵,喝,肖秘书长,咱家没好茶。”
“谢谢啊!”
肖子鑫拿起碗,轻轻呷了一小口,心里的滋味怪怪的,五爪挠心,想找个机会赶紧把想说的事办了,好下山,却见姜兰花又出去了,只留下他跟一个跛腿汉子尴尬着,唠着。
因为早先在农村呆过,在大国县当县长后也常跑村上,肖子鑫会说农村那些家长里短、生活油盐和庄稼收入之类的乡下话。慢慢也打消了瞪眼狗最初心里所产生的一些疑惑。借机,肖子鑫正好可以侧面了解一下他的情况和乡上刘乡长等人的传说。
渐渐地,瞪眼狗也真的把肖子鑫当成了下乡访贫问苦而可遇不可求的官。
他一肚子苦水不由涌上心头……
这个瞪眼狗并不是头道岗村本地人,在外地跟姜兰花认识后,同情她带着两个孩子,经常出来进去帮忙,一来二往,同居到了一起。前些年,城里不好混,干啥都要证,还上税,他们没钱去办,也受不了那个气,就双双回到了头道岗村落脚,杀猪卖肉,勤劳致富,瞪眼狗和姜兰花的日子也过得挺好,后来在村子里算是富户了,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还盘算着盖新房呢。
柴火是现成的,就在院子里,每天一早,天还黑着,两个人就爬起来,先烧上一大锅水,院子里猪的嚎叫就开始了。
来帮忙的抓猪人按腿的按腿,拿刀的拿刀,猪的劲头蛮大,可不仅仅是嚎叫那么简单,面临死亡,三四百斤的大肥猪目瞪齿裂在案板上又蹬又滚,却抗不住瞪眼狗加上帮手的力气,按住那生灵后,照着脑袋猛一棒子下去,猪就被打懵了,蹬蹬腿,拚命挣扎只剩下浑浑噩噩的哼哧声,刀一捅,不偏不倚,正中脖颈,脑袋往下一压,一根桔杆就在脖子下面接血的大塑料盆里搅动起来,防止滚血凝固。
这一切,瞪眼狗做得毫不手软,利索有准头,嘴里依然叼着一根烟。姜兰花更是风风火火,完事,水也烧得反花了,热气腾腾,血脖子只剩下一些泡沫,猪被抬上去,褪毛开膛,天就亮了……
杀猪卖闲暇,还要走乡串户收生猪,瞪眼狗有一膀子力气,这就使得他在很多场合都可以露一手。后来,村里人都觉得瞪眼狗这人不白给,有经济脑瓜,就选他当村长,跟那些头脑灵活,能说会道的人不同,除了杀猪卖肉,他不会别的,而且沉默寡言。
后来时间长了,大家发现这个瞪眼狗其实挺会做生意的,有来钱道,会算计,应该是个当村长的好手,因此大家就一齐找他,要求他带领大家一起抓线,瞪眼狗开始是推辞,说心里话他并不想干。这年头儿,自己能发财就得了,谁管村里这些破事呢?哪有那个闲心?
可是不当又不行,大家伙总是鼓动他,到他家说和,这样一来也就没有办法了。
农村人嘛,面子上的事很重要,于是乎就将就干,顺水推舟当上了村长。但是当上村长后,他也的确为村上办了不少好事,在以种地和养植人参为主的村子里,类似瞪眼狗这样走街串巷的杀猪卖肉人确属凤毛麟角,因此也就格外显得突出。
闲话少说。
本质上,瞪眼狗对所有大沿帽们都是蔑视和抗拒的。无论当年在城里,还是后来去乡上,现实生活中,又处处断不了跟大沿帽们打交道,一些单位虽然没有大沿帽,但都管得着他,受他们拖累,打不赢,躲不起。也许,瞪眼狗每天睁开眼睛点上烟,迷迷登登心里想的那些烦心事,第一件,或者说最令他脑壳疼又无奈的事,正是从这里开始。
说着话,肖子鑫不断点头,表示明白和理解。
瞪眼狗一看,心生鼓舞。
直性人都是这样,几句好话,甚至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就足以使其感动,何况他知道自己面前现在坐着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一县之长啊。不管他来找水喝是真是假,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跟他好好说说,心里头也觉得痛快呀。
姜兰花进来了,她炒了一些山里特有的大毛客(瓜子)和松树籽,用一个大铁盘子盛着端上来,一股特殊的香味顿时扑进肖子鑫的鼻孔,让他一下子就跌进了过去的一些往事之中……只是他不敢分神,担心面前的瞪眼狗看出什么,就客气地说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啊,这么客气!
“快吃,山里也没啥好东西招待县长,就这,自己家打的,不用花钱买。”
“快吃,肖秘书长,呵呵!”瞪眼狗也热情洋溢地说着。
“好好好,谢谢啊。”
这次来,也许是有瞪眼狗在家的缘故,肖子鑫明显感觉到姜兰花的态度与上次完全不同,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一边客气着,一边拿起一个松树籽,“嘎嘣”一声咬开,油脂很大又味道奇特的一股香味立刻顺着口舌沁人肺腑……
十几年前也许瞪眼狗就听到过这么一首顺口溜:“一等人,是公仆,子孙后代都享福;二等人,是经理,坐着洋车搂美女;三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赌都报销;四等人,搞租赁,汽车洋房搞小姘;五等人,是演员,一扭就来钱;六等人,,吃了原告吃被告;七等人,手术刀,剖开肚子要红包;八等人,搞宣传,信口雌黄只为钱;九等人,个体户,偷税漏税来致富;十等人,教书匠,推销次品好榜样。”
民间有能人,新民谣把社会概括的比专家还准确。
幽默得令人心酸。
不知道他当时听了这样的顺口溜会怎样想。
也许,他心里会问:“杀猪卖肉是几等人儿?”
这会儿说着话,唠着嗑,吃着热乎乎的瓜子松树籽,关系又拉近了一层,姜兰花忙碌着抱柴火说要做饭,说要留肖子鑫在家吃午饭,肖子鑫赶紧说,可别麻烦了,车还在下面等着,喝完水就走了,千万别做了,做也不能在这吃,下午回县还有事。
姜兰花一听,想想,也就算了,擦擦手,进屋坐在炕梢,看着肖子鑫跟瞪眼狗说话。
瞪眼狗说,杀猪卖肉,虽说挣两个活钱,不过很辛苦,在当地人看来,怎么也难以算得上有身份的人,不受尊敬也是自然规律。巴豆镇屠宰点的负责人李中成那时候可能还不认识瞪眼狗,也管不着他,两地相距数十里,不仅属于两个乡镇,还是两个县管辖,不过教书育人都成了“十等人”,是令人沮丧的,自己整天摆弄猪毛的算个鸟?
肖子鑫看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屠夫,中等个,大脸膛,体格非常健壮结实,可惜的是残废了一条腿。老实说,如果不是后来某一天他让乡政府给抓起来,又弄到县公安局,最后不清不白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估计眼下这个破败的家庭还不至于如此穷困潦倒,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越不受尊敬,人就越是敏感脆弱。
但瞪眼狗只是在心里憋着。
如今这一说,就有些刹不住车的意思了,滔滔不绝,肖子鑫心里就开始有点儿着急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想办的事,眼瞅着还找不到一点机会跟姜兰花背后说说,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否会答应。
这样一想,就有些走神,瞪眼狗也不是愚鲁的人,马上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