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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载于兹。『言*情*首*发政不加修,祸乱日至。抑圣人在下位欤?至于天怒,积怨民心,赤子沦为盗贼,良田化为榛莽;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祸,莫大于此。今且围困京师,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间不容发。不有挞伐,何申国威!朕将亲率六师出讨,留东官监国,国家重务,悉以付之。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悉诣军前听用,以歼丑类。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在稍稍偏僻些的角落里,崇祯草草的写就了这份求救的诏旨,加盖了随身携带的小玺之后,命令王承恩选派得力人手立刻潜出城去,明发天下,召集四方忠义之士讨伐逆贼。
“皇爷,此事,奴婢便派吴良辅去办!他对南边的人事较为熟悉!”王承恩接过这道特旨,稍稍的思考了一下便有了人选。
在时远时近的喊杀声和马蹄声交织下,崇祯这支如同惊弓之鸟的小队伍,一路在内城的大街小巷之中迂回盘绕,躲过了一支支大顺军的兵马。沿途不时的有打散了跑散了的内操太监加入到这支队伍当中。原本只有百余人的队伍,又恢复到了四五百人的规模。
快走到长安左门的时候,崇祯经过这一阵对自己的折腾,头脑完全清醒了。看天色,如今已经四更天了,天马上就要大亮了,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需要赶快处置宫中的大事和准备身殉社稷了。
他在东长安街心暂时停下,往日里宽阔喧闹的十里长街,突然间只剩下这一小队颇为狼狈的人马,使崇祯不由得胆颤心惊。他暂时立马的地方,南边的是左公生门,北边隔红墙就是太庙。他向西南望一望前门城头,三只白灯笼在冷风中微微飘动。他又看一看红墙里边,太庙院中的高大松柏黑森森的,偶尔有栖在树上的白鹤从梦中乍然被炮声惊醒,带着睡意地低叫几声。崇祯对王承恩说:“朕要回宫,你也回家去吧。”
此时崇须的身边站立着秉笔太监王承恩,另外还有一个是替他牵马的乾清宫的答应,一个是王承恩的亲随太监。吴祥领着那四五百号内操太监稍稍远一些的站在街道上。
王承恩说:“奴婢昨日已经辞别了母亲。若陛下殉社稷,则奴婢殉主,义之正也,奴婢决不会偷生人间!但是,事情尚未到那山穷水尽的一步,陛下切不可轻言弃了天下之举!”
崇祯今天常常愤恨地思忖着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时候,常有许多从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国时候,竟没有一个忠义之臣进宫来随他殉国!他平日知道王承恩十分忠贞,此时听了王承恩的话,使他的心中感动。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制着心中的汹涌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点点头说:“很好,毕竟不忘朕豢养之恩,比许多读书出身的文臣强多了!”
王承恩遵照紫禁城中除皇帝外任何人不能骑马的“祖制”,到了长安左门外边的下马碑处,赶快下马,将马匹交给亲随的太监牵走,他步行跟在崇祯的马后进宫。他猜不透也不敢问,皇上到底是要在乾清宫举火**还是自缢。当走进皇极门的东角门(即宏政门)时,他看见皇极殿就在眼前,绕过三大殿就是乾清宫了,王承恩胆怯地问道:“皇爷,时间不多,要不要命内臣们赶快向三大殿和乾清宫搬来干柴?”
崇祯又一次浑身一震,停住吉良乘,回头看看王承恩,跟着又一次下了决心,回答说:“朕从昨天就有了主张,不必多问!”
到了乾清门外,崇祯下马,吩咐王承恩暂到司礼监值房休息,等候呼唤。他对于应该马上处理的几件事已经胸有成竹,踏着坚定的脚步走进乾清门。一个太监依照平日规矩,在乾清门内高声传呼:“圣驾回宫!”立刻有十几个太监跪到南路旁边接驾。魏清慧和一群宫女正在乾清宫的一角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慌忙从黑影中奔出,跪在丹墀的一边接驾。
崇祯没有马上进人乾清宫,想到片刻之后便要在宫内大开杀戒,他的妻子、女儿马上都要死去,他在丹墀上彷徨顿脚,发出沉重的叹息。忽然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声音哆嗦地说道:“启奏皇爷,请皇爷不要忧愁,奴婢有一计策可保皇爷平安。”
崇祯一看,原来是一个名叫张殷的太监,在乾清宫中是个小答应,平常十分老实,做点粗活,从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话。他感到奇怪:这个老实奴才会有什么妙计?难道当真是成祖显灵了不成?于是他低下头来问道:“张殷,别害怕,你有何妙计?”
张殷回答说:“皇爷,倘若贼兵进了内城,只管投降便没有事了。”
崇祯的眼睛一瞪,将张殷狠踢一脚,踢得他仰坐地上,随即拔出宝剑,斜砍下去,劈死了张殷。这是崇祯平生第一次亲手杀人,杀过之后,气犹未消,浑身战栗。众太监和宫女们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宫中杀人,都惊恐伏地。
稍稍喘了几口粗气,崇祯随便指了指一个宫女,命她速速奔往慈庆宫,禀奏懿安皇后,请她自尽,“你启奏懿安皇后,如今亡国大祸临头,皇上请她立刻悬梁自尽,身殉社稷。莫坏了祖宗的体面!”
又向一个宫女说:“速去传旨催袁娘娘自尽,催长平公主自尽,都快死吧,不要耽误到贼人进来,坏了祖宗的国体。”
此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了报时的鼓声和报刻的云板声,知道四更过了一半,离五更不远了。坤宁宫后边便是御花园和钦安殿,再往后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紧靠着紫禁城里边的排房,俗称廊下家,住着一部分地位较低的太监。这时,从廊下家传出来一声两声鸡啼,同云板声混在一起。听见廊下家的鸡叫声愈来愈稠,崇祯的心中很急,脚步踉跄地向寿宁宫走去。他虽然想保持镇静,在死前从容处理诸事,然而他的神志已经有些慌乱,只怕来不及了,越走越快,几乎使背后的宫女和太监们追赶不上。
住在寿宁宫的长平公主是崇祯的长女,自幼深得父皇的喜爱。当她小的时候,尽管崇祯日理万机,朝政揪心,还是经常抱她,逗她玩耍。她生得如花似玉,异常聪慧,很像皇后才入信王府时候。去年已经为她选定了驸马,本来打算开春之后就要“下嫁”,只因国事日坏,不能举行。此刻他要去看看他的爱女是否已经自尽,尸悬画梁……他的心中忽然万分酸痛,浑身战栗,连腿也软了。他想大哭,但哭不出声,在心中叫道:“天啊,亡国灭族……人间竟有如此惨事!”
住在寿宁宫的长平公主今年十六岁,刚才坤宁宫中的一个宫女奔来传旨,命她自尽。她不肯,宫女们也守着她不让她自尽。现在众宫女正围着她哭泣,忽然听说万岁驾到,她赶快带着众宫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驾。崇祯见公主仍然活着,又急又气,说道:“女儿,你为何还没有死?”
长平公主牵着他的衣服哭着说:“女儿……无罪!父皇啊……”
崇祯颤抖地说:“不要再说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
长平公主正要再说话,崇祯的右手颤抖着挥剑砍去。她将身子一躲,没有砍中她的脖颈,砍中了左臂。她在极度恐怖中尖叫一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崇祯见公主没有死,重新举起宝剑,但是他的手臂颤抖得更凶,没有力气,心也软了,勉强将宝剑举起之后,却看见一名宫女扑到公主身上,一边大哭一边叫道:“皇爷,砍吧!砍吧!奴婢愿随公主同死!”
崇祯的手腕更软了,宝剑砍不下去,叹口气,转身走出寿宁宫,仓皇地走到了袁妃居住的翊坤宫。崇祯走后,寿宁宫中的宫女们和公主的奶母仍在围着公主哭泣。寿宁宫的掌事太监何新赶快从御药房找来止血的药,指挥年纪较长的两个宫女将公主抬放榻上,为公主上药和包扎伤口,却没有别的办法。公主仍在昏迷中,不省人事,既不呻吟,也不哭泣。由于事出非常,掌事太监何新和奶母陈嬷嬷对昏迷不醒的公主都不知如何处理。幸而恰在这时,被大家素日敬爱的坤宁宫管家婆吴婉容来到了。
吴婉容看见公主虽然被砍伤左臂,因皇上手软无力,并未砍断骨头,更没有伤到致命地方,醒来以后休养些日子就会康复。她将何新叫到寿宁宫的前庑下,避开众人,小声问道:“何公公,你打算如何救公主逃出宫去?”
何新说:“公主已经不省人事,倘若我送公主出宫,公主死在路上,我的罪万死莫赎。”
“不,何公公。据我看,公主的昏迷不醒是刚才极度惊惧所致,一定不会死去。你何不趁着天明以前,不要带任何人,独自背公主出玄武门,逃到周皇亲府中?”
何新的心中恍然明白,说道:“就这么办,好主意!”
但是,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是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去周皇亲府上?你们忘记了娘娘那一万银子的事情了?万一逆贼进了城,公主的这个外公为了长保富贵把公主献给逆贼呢?”
身后,却是刚才扑到长平公主身上的那个宫女。
“你这贱人!谁让你说话的?!”何新有些气急败坏了。
“等一下何公公!你先听她说完。”吴婉蓉倒是颇为沉得住气,大概是刚才刚刚送走了周皇后的原因,对于眼前这凄惨的一幕已经有了些免疫力。
“以奴婢所见,大隐隐于市。咱们公主当日可是跟那位南边的郡主娘娘交情莫逆的。而且,当时她在辽东受了伤,公主娘娘奉了圣旨还带着御医到天津去探问过她的伤势。当时奴婢也随行在侧。两个人还结拜了姐妹。那位郡主娘娘还给了咱们公主娘娘信物,说是有事情的话到随便一个南中商人开得铺子去出示信物,他们便会奉令而行。”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吴婉蓉急促的低吼了一声,“何公公,你在这里照应公主,我去禀告皇爷一声!”
偏殿里,崇祯手中宝剑兀自滴滴答答的向下滴血,刚才在昭仁殿外,他一剑将刚刚开始学习宫中礼仪的小女儿砍死,望着倒在血泊之中的女儿,“朕的小女儿啊,不是父皇太残忍,是因为你是天生的金枝玉叶,不应该死于贼手,也不应该长大后流落民间!儿啊,你死到阴间休抱怨你父皇对你不慈!……”
太子和永、定二王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立在父皇面前,等待面谕。崇祯忽然注意到三个儿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冠,吃了一惊,用责备的口气说:“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是这副打扮!”随即他向站在偏殿内的一群宫女和太监看了一眼,说:“还不赶快找旧衣帽给主儿换上!给二王换上!”
众人匆忙间找来了三套小太监穿旧了的衣服,由两个宫女替太子更换,另有宫女们替二王更换。崇祯嫌宫女们的动作太慢,自己用颤抖的双手替太子系衣带,一边系一边哽咽着嘱咐说:“儿啊!你今夜还是太子,天明以后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宫去,辗转民间,你要隐姓埋名,万不可露出太子身份。见到年纪老的人,你要称呼爷爷;见到中年人,你要称呼伯伯、叔叔,见到年岁与你相仿的人,你要称呼哥哥……我的儿啊,你要明白!你一出宫就是庶民百姓,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比有家可归的庶民还要可怜!若是祖宗在天之灵庇佑,让你逃到山东,切记一切要听梁国公父子的安排!你要千万小心,保住你一条性命!你父皇即将以身殉社稷。你母后已经先我去了!……”
当崇祯亲自照料为太子换好衣帽时,永、定二王的衣帽也由宫女们换好了。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他拉着太子的手,还想嘱咐两句话,但是一阵悲痛,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热泪奔流。
崇祯不敢多耽搁时间,他赶快停止痛哭,吩咐钟粹宫的掌事太监赶快将太子和定王送往他们的外祖父嘉定侯周奎的府中,又吩咐一个可靠的太监将永王送到田皇亲府中,传旨两家皇亲找地方使他的三个儿子暂时躲藏,以后出城南下。吩咐了太监们以后,崇祯因为将恢复江山的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他又对太子说道:“儿啊,汝父经营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并无失德,不是亡国之君。皆朝中诸臣误我,误国……致有今日之祸。儿呀!你是太子,倘若不死,务必要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便是权臣如何欺凌你,你也要忍耐一时。等你长大之后,你要恢复祖宗江山,为你的父母报仇。千言万语,只是一句话,我的儿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恢复江山!……”他痛哭两声,吩咐太监们带着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出宫。
“陛下!陛下!”
吴婉蓉跌跌撞撞的从日精门方向连滚带爬的呼喊着过来。
“这个奴才!这个时候了,还在慌什么?!”
“皇爷!皇爷!奴婢有大喜事向皇爷禀告!”吴婉蓉手中高举着一块金镶玉的令牌,上面雕刻着一朵凌霜怒放的梅花,背面则是一条巨大的炮舰在风波浪涛之中傲然航行。
“这是兆阳郡主娘娘当日送给公主殿下的,持此令牌,便是如同见到兆阳郡主本人,南中商人便会奉令而行。陛下,有此助力,几位少主子可以顺利的出城南下了!”
“苍天!苍天!”
在这个节骨眼上,崇祯万万没有想到,当日派长平公主去天津探访李华梅的伤情,原本只是为了表示君主对于臣下的一点关怀爱护之意,但是却不想,行得了一点春风,却望来了如此的一场秋雨!
他知道,大顺军马所到之处为了收拢人心,往往不对商贾平民进行洗劫,这一点要比大明官军强得多。
而且,他也曾略微有所耳闻,南中商人与逆贼李闯之间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双方常有往来。每每李闯所部攻城破镇时,对于各色商贾都是秋毫无犯,公买公卖。
但是,他此时却也顾不上了。只要他的几个孩子能够突围出去,借助南中商人的庇护逃出北京,与李守汉父子汇合,重整大明江山,便是南中商人卖给李闯再多的物资又如何?
“吴婉蓉,你便带着太子、永王、定王,背着公主逃出宫去!寻觅一个可靠的南中商人店铺躲避起来!”
“皇爷,地安门外有一个珠宝铺子倒是奴婢熟悉的!”
将诸事安排妥当,崇祯将宝剑从朱红色大柱上拔出,“大伴。”
“奴婢在。”
“你可愿意再陪着朕走这一程,为太子、永王、定王、长平等人逃出生天做此一搏?”
“奴婢愿追随皇爷骥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