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倚危栏(1 / 1)

宦臣记 篆文 224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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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的供状令廖通手下的官员见之色变。既知廖通大势已去,众人都不再犹豫,随后举证廖通贪墨的证据纷至沓来,人人唯恐落后,当然举证之时也不会忘记痛陈自己是为廖通威逼利诱才会参与其中。至此廖通已陷入树倒猢狲散的境地了。

“这些人的嘴脸也真够看的,廖通得意时他们也没少跟着捞好处,现下恨不得撇的一干二净。还是读书人呢,简直无耻下作。”阿升至今仍对文人有着深深的怨怼。

我笑着安慰他,“读书人也是人,一样免不了人心险恶人情反复。白乐天的太行路说的明白,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所谓世间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

“难道大人您也会如此么?我却不信!可是我怎么觉得您这样说好像很不相信人心似的,您会不会也不信我呀?”他语带焦虑的问道。

我含笑摆首,“不会。我一直都信阿升。只是如果有天我的处境很糟糕,人人皆厌弃,我希望那时阿升不必执着的陪伴我,而是能顺应时势保护好自己。这于我,不是人心反复,而是我对你的嘱托,我想看到你平安顺遂的度过一生。”

他怔了一下,随后有些不耐的说,“我都说过跟您一辈子了,您要是顺,我自然也就顺。您要是不好了,我怎么也都好不起来,那时候还怕什么,还不如伺候着您,咱们相依为命呢。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亲人,我在心里早就把您当成唯一的亲人了。”

“既如此,你就叫我一声哥哥,我便相信你说的。”我开心的逗着他。

他红了脸,垂头嚅嗫不语。我走近他,像初次见到他时那般弯下腰看着他的脸,“我只有一个姐姐,自从她不在了,我也就没有亲人了。我幼年时一直希望母亲再生一个弟弟能陪我一起玩,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我知道你和我境遇一样,你若是不嫌弃我,我便托大一回,你若是嫌弃,那便当我没说过吧。”

他立时瞪圆了眼睛,摆着手急道,“您说什么那,我怎么会嫌弃您?我只是,只是不好意思。您可是两京大内十万内宦的头儿,国朝的内相!我怎么能当您的弟弟…….”

我摆首浅笑,“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我只是一个想守住自己内心的普通人。阿升,别在意那些虚名,你只须记得我是周元承就好。”

我向他伸出手,他迟疑的触了一下,在我鼓励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诚挚的唤了一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唤得我心口发甜,数日来胸中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寥寥人世,我终于也有了一个亲人能让我关爱,让我疼惜。

“大人和阿升在做什么?”白玉俏生生的立在门边,手中捧着一沓奏本,“这是陛下发还的奏折和今儿的邸报,请大人过目。”

她一面递给我,一面轻笑低声问道,“我怎么恍惚间听见阿升叫大人哥哥呢,许是我听错了?”

“没听错,我才刚认了大人做哥哥!”阿升颇为得意的冲她扬了扬脸,“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试试,说不定大人也准你这样叫他呢。”

白玉极快速的蹙了一下眉,不悦的瞪了一眼阿升,没有说话。

我先拿起邸报来看,如今的邸报是由通政司定期发布刊行,记载陛下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内容的新闻文抄。

今日的邸报有一则任命官员的消息令我眼前一亮,擢升扬州学政沈继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兼督察院盐课御史。

陛下终于颁发了这道谕旨,只是我亦可以想见其中的艰难,如此重要的职位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学政,她要面对的是满朝文武的质疑,尤其是以秦太岳为首的首辅派系官员,这些人一定为陛下没能指派自己的人而暗自不虞。

陛下发还的奏折内容并无甚特别,朱批只写道令我仔细清查廖通家产并将其押解回京交由三法司会审。

廖通之案已了解,那么我也该回京复命了。

我待要合上奏折,一行极细小的墨笔笔迹忽然跃入眼帘,那一行字的笔触甚是孱弱无力,透出几许无奈与苍凉:朕有身孕了,元承,朕要你快些回来。

我凝视着那一行字,呆立良久,耳边恍惚听见白玉与阿升争辩要他喊自己做姐姐,俩人僵持不下笑做一团。

这是喜事,无论于陛下还是于大魏朝,我应该感到高兴。

我极力的想展露一丝喜悦的笑意,可牵起嘴角才发觉得自己面容僵硬,舌根传来的阵阵涩意顷刻间漫溢我的思绪。

我最终无奈的放弃了这个笑容,平静的展开一封空白的奏折准备写下我回程的日期和恭敬祝福她的话。

初夏时节,我踏上了归京的路途。

沿路皆有地方官员在驿道上跪候我的车马,希望借此能见我一面,我无法一一阻止,也无法向上一次那样对他们还礼以正己身,我一律不见不听,我也知道,这种对朝廷官员置若罔闻的态度一定会在日后为我招来不小的麻烦。

可我已无暇顾及那么多,无论是自己的名声还是处境。我无法停步,只能一路前行下去。

“大人近来都闷闷的,是不愿回京呢?还是另有什么心事?”白玉沏了一盏今岁明前的龙井奉于我,这是和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一道送至我面前的赏赐之物。

我确实没有之前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至于为何如此,我不愿深究,大约是出于对自己内心潜在的答案满怀鄙夷之故。

“没有,我只是有些累而已。”我淡淡的笑答。

“您生了那场病之后,身子是有些弱了,回京得好好将养将养。可惜咱们这次不能到处逛逛,前头就快到西安府了,六朝的古都,见证了汉唐盛世的,竟无缘一观。”阿升在一旁叹道。

我很想告诉阿升,西安府并不是适合游览的地方,那里是秦国长公主的封地。自乾嘉三十八年她离京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想她此时也一定不愿意再见到我吧。

然而我的猜测错了。在西安府城郊的官道上,车队停了下来,侍卫来报,长公主的銮驾在前方等候,她要求见我,且只见我一个人。

长公主立于她的车辇旁,听到我缓步走来的声音,她转过身来,伸手屏退了随侍的人。

我对她拜倒行礼如仪,一别三载,我不知道她今日为何要见我,但在看到她面容的一刻,我竟生出许多羡慕之情,她端丽雍容如昔,意态闲适,眉宇间皆是享尽富贵又无忧思的从容,与之对比,我脑中很快浮现出陛下若蹙的眉尖和染了愁绪的双眸。

如果当年陛下放弃皇位选择就藩,也许亦能有这般轻松舒适的惬意日子吧,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也会是她身边尽心服侍的一个普通内侍官,一个名字前面没有任何前缀的,周元承。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周元承,你现在真可谓风光无限了。”她轻舒广袖令我起身,扬声说道。

我垂目欠身回答,“臣只是完成陛下交办的一桩差事,唯觉心安而已,并无登科后潇洒自得的喜悦。”

她伸出两只手指,笑道,“两桩!两桩差事!你为她赈灾平盗安抚民心,又为她肃贪反腐清剿朝廷大员,顺带还给国库充实了一笔,她可真是该好好感激你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臣该做的而已。”我沉声道。

她轻笑着,曼声道,“你对她尽忠,她却未必对你坦诚。廖通是乾嘉九年的进士,当年的春闱考官是时任礼部尚书的秦太岳,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学生,甘肃巡抚的位置也是他一力保举的。你整肃秦太岳的人,可有想过这位两朝的首辅今后会怎么对付你么?”

我浅笑道,“朝廷肃贪是为整顿吏治,这与首辅一贯推行的政策并不冲突,何况他深明大义,必不会为此和臣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你不必跟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她冷笑道,”秦太岳一党定会把这笔账记在你头上。我说她没对你坦诚相见这话没错,她的旨意是让你督办赈灾,可没有整肃地方官员这桩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周钦差大权在握说要查哪个官员就能查他个底掉儿,连封疆大吏都不在话下,地方官员对你不是闻风丧胆便是趋之若鹜,可谁知道你不过是奉了她的秘旨才敢这么做的?她是借了你的手替她清理秦太岳的党羽,剪除掉她不喜欢的人。可世人眼里却只看见了你深得她宠信,权倾朝野。这么做不吝于将你置于炭火上炙烤!她又可曾想过你日后要面临的处境?”

“君不名恶,臣不名善。所谓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如果天下人对臣的行为不满,那么也应该由臣自己来负责。陛下本就无须为此多虑。”我垂目答道。

“好,好!”她击掌叹道,幽幽的笑着,“她身边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的臣子。她当日救你一命,你便拿命来还她是不是?”

我目视前方,颌首道,“孟子云,君臣之道,恩义为报。臣此生唯愿以身报君恩。”

“竟是个痴人!”她掩面笑了许久,“我初时以为你不清楚自己被她利用,原来你心里竟明白的很。”她慢慢的逼近,行至我面前紧紧的盯着我,一字一顿的说,“你不过只是个阉人,却妄想行君子之道,尽人臣之义。真是可笑!”

我保持着缄默,迎向她的目光。她忽然面露诡异的笑容,瞪着我说道,“或许,你竟还存了什么别的想法?不仅想做她的臣子,还想做的更多,成为她更亲密的人,我说的对么?”

乍听此话,令我心口一紧,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为我不想否认。

诚如她所说,我和陛下如何相处成为何种关系,于我只能是想一想,我并不希望连想的权利都被剥夺,但我更清楚我所有的想---都不能也不被允许宣之于口。

我垂下眼不再看她,平静的道,“是,臣很想一直站在陛下身后,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杆枪也好,一柄伤人的利剑也好。只要陛下需要,臣都愿意去做。”

她再度用灼灼的目光瞪视着我,良久之后,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尖利笑声,“那么我祝你能事遂心愿!我也会等着看的,看你如何成为那出鞘的剑,伤人之时亦会重伤你自己!周元承,你终有一日会被她所弃,她不会护你一世!她最爱的始终是她的皇位,她的权力!你一定会成为那个被她牺牲掉的人!”

她说完许久未在开口,过了一会,她从容转过身去挥了挥手,“你大可以把今日我的这番话告诉她,我不怕她的报复!”

我未加丝毫迟疑的答她,“臣不会。臣不希望看到陛下与您互生嫌隙。臣亦在此真心祝愿,长公主殿下在秦地安乐如意,一世太平。”

我欠身退后,看着她登上车辇扬尘而去。此时忽有一滴水珠落在我脸上,继而有蒙蒙的细雨随清风飘洒到我身上,这是初夏的微雨。

我并未转身离去,长久的立于雨中,感受着扑面的润泽,希望借助这阵清凉化开我心中的苦涩。

也许我早就明白,她诅咒般的期待迟早会应验,那已是我此生逃不开的宿命。

阿升从远处跑来,悄声地问我是否无恙。我摇头,吩咐他备马,告诉他,我会在下个驿站处等候他们,这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随。

“阿升,不要把我见长公主之事告诉陛下。算是,哥哥求你。”我对他恳切言道。他神情一窒,片刻之后,对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跃马扬鞭,朝茫茫前路奔去。微雨细弱却绵密,打湿了官道上的黄土,马蹄踏过处不再起一片烟尘。远处青山如黛,其间点缀了灼灼盛放的桃花,雨外柳丝湿黄,花动一山春色。

道边出现一弯溪流,我勒马缓行至溪水深处,清幽小涧潺潺流水,偶有一两声黄鹂的翠鸣更添幽静。溪边有一株古藤,枝蔓静谧的伸向半空,遮云避雨。

我心中寥落,对前景一片茫然,我知道那些改变自己任君所用的话虽然发自肺腑,但实非我真心所愿,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此时能忘怀朝堂,忘怀一切的纷扰喧嚣,只身醉卧古藤阴下,一任自己不辨南北与东西。

过了许久,我深深的吸气,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片刻的臆想,憧憬过后,我依然要做回她所希望和需要的那个周元承。

那是我对她的承诺,也是我心中要执着和坚守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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