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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王允文和蔡震告退离去,秦太岳面带忧色的上前道,“这些人不省心,倒叫陛下生气了,是老臣失察之过。”言罢,他躬身请罪。
“叔叔请起,你不知个中情由,何错之有。”她依旧只唤秦太岳为叔叔,从不曾叫他一声公公,“叔叔还有什么事要回么?”
秦太岳颌首道,“如今两淮,长芦,河东转运盐使俱已就位,只两浙还缺额,臣与内阁同僚商议,向陛下推举一人,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不知您意下如何?”
她抿了一口茶,并未说话。秦太岳看了我一眼,又道,“左淳是乾嘉二十年的庶吉士,在南京户部已任职七年了,按律也该调任了。他也算熟悉两浙的民生民情,臣以为是个合适的人选。”
“朕记得他曾对先帝进言,应立长公主为太女。叔叔当日不是以先帝春秋正盛,不该妄议立嗣为由把他贬去了南京么?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他来了?”她闲闲的问道。
秦太岳知她有此一问,遂笑道,“所谓时过境迁也,臣觉得他也知道教训了,何况当日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本心也还是忠君,且并未和长公主过从甚密。所以臣以为他既算不上长公主一党,不如给他一个机会。陛下适时的也该安抚臣僚,不能让他们觉得从前未支持过,或为表态过支持您的,从今往后就都得不到重用。如此一来,朝廷会流失人才,陛下也得不偿失。”
她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蹙了眉。秦太岳见她长久的不发话,便试探的问,“陛下如何考虑,可否告知老臣?”
她忽然深深的皱眉,一手轻轻的抚在隆起的小腹上,她向我伸出另一只手,低声道,“元承,朕好似不大舒服……”
我连忙抓紧了她的手,蹲下身子看她的面色,确有些发青,“臣去传太医。”我对她快速的说道。
刚要起身,她又抓紧了我,对我微微的摆首,“你先送叔叔出去吧,朕想歇一会。”
我闻言,看向秦太岳,他脸上的神气也带着几分紧张,焦急的问了陛下几声,她却一径摇头,只摆手而已。
“那臣先告退了,陛下千万保重圣躬。”他无奈的叹气,躬身一礼后,向我言道,“元承照料好陛下要紧,若有不适快些传太医来看。不必送老夫了。”
我还是送他至暖阁门口,他并未多言,只客气的与我道别。我心中有些焦急,忙跑回来看陛下是否有恙。
我半跪在她身侧,看她依旧深锁了眉头,便轻声问她,“究竟哪里不舒服?还是累着了?臣扶您先去躺会,再找太医来看可好?”
她半晌都不语,看的我更加紧张,我准备先命暖阁的内侍去传太医来,刚要起身,却听见她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疑惑的看向她,见她眉目舒展,嘴角轻扬,眼中有几许狭促之意,“朕没事。朕是骗那个老头的。不然他啰嗦起来没完没了的,烦死了。”
我惊骇,却还是有几分后怕,“陛下真的没有不舒服么?”
“当然没有了,朕可不会难受还不瞧太医!”她得意的冲我笑道,“放心吧,朕只骗别人,不会骗你的。你看秦太岳多讨人厌,他今天非要让朕做个决定不可,朕偏不答应他,一时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朕就只好先拖着了。”
我已相信她适才只是在装不适,想到她装的还挺像,我不由也笑了,“陛下确实骗过他了,可这件事早晚得解决,您还是要想个拒绝的理由才行。”
她歪着头深深的吸气,半晌,眨眼笑道,“左淳在南京赋闲,朕抓不着他什么把柄。那就只好对秦太岳说,这个人八字和朕不合。你看他刚一提到左淳,朕立刻就不舒服了。可见他和朕相冲,要不然就是和朕的皇子相冲!”
她轻轻的摸着腹间,扬眉冷笑,“这可也是秦太岳的亲孙辈,为了他秦家的骨血,朕不信他还敢提用左淳的事。”
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看秦太岳怎么想罢。回想起刚才我的紧张和担忧,我劝她说,“陛下以后不要随意拿圣躬不安来开玩笑。臣很担心,也很恐慌。如果陛下有任何不适,一定要立刻告诉臣,臣才能尽快为您去传太医诊治。”
“知道了。”她忽然拉住我的袖口往下拽了拽,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是要我向刚才那般蹲下身子和她说话,我自然听命。只是一边蹲身,一边想着她还从未用这样的方式示意过我,那拽着我衣袖的小动作,令她生出几分别样的可爱意味。
“朕很聪明吧?懂得用这招,谁叫朕是女人呢。看来怀孕这种事也不光只是令朕难捱,偶尔也是有些好处的。”她双眸闪亮,我从她晶莹剔透的眼中,看到了此刻正衔着一抹温柔笑意的自己。
我的嘴角亦漫上浓浓的笑意,却对她摆首道,“陛下如今也学会了偷懒,这样的举动再多几次,臣怕您就不肯勤政了。”
她只笑盈盈的听着,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却只说了两个字,“多事。”
言罢,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相视笑了起来。她笑了一会,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点着我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朕偷懒,你答应朕的事呢?这么久都没做好!”
我迅速的回顾了一下她近期交办我做的事,自回京以后,一桩桩一件件我都有照办的,实在想不出她说的是什么,最终我放弃回忆,诚恳请她明示。
“朕让你写的戏呢?”她鼓着两腮,瞪圆了眼睛看我,“你答应朕要写个不一样的戏出来的,还说奉旨编戏文呢。”她在我面前摊开手,“几时给朕看新戏?”
至此我真是无言以对了,我想要告诉她,于编戏文这类事,我真的是殊无才华。
可在她语笑嫣然的目光注视下,我忘了想要说的话,下意识的点着头,只想沉浸在她秋水一般的眼波中,即便溺于其中,我亦会甘之如饴。
然而我的戏文尚未编出来,宫中已有新戏开演了。
虽是夏末时节,但暑气仍未消散,陛下便迁至西苑太素殿中避暑,秦启南也一并迁往太液池东岸的凝和殿居住。
西苑亦迎来了新的客人。先帝的妹妹齐国长公主进京来探望陛下。一同前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孙辈,长孙女高景澜今年十六,尚未订亲,此次上京大约也有让京中勋贵人家相看的意思,长孙高道升尚未及笄,因祖母宠爱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他,故也一同携他前来。
陛下在太液池畔摆家宴欢迎齐国公主,因是她的亲姨母,且自小也曾疼爱关怀过她,她对公主倒是多了几分尊敬和亲厚。
她有孕后时常觉得烦闷,教坊司便特意安排了些不大热闹的戏,戏台搭在西岸的澄波亭,一时箫管悠扬,笙笛清脆,乐声穿云度水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陛下半倚在软榻上,十分慵懒的端起茶盏,见里面是六安茶,蹙眉问我道,“怎么又是这个?喝的都腻歪了,朕这会儿嘴里发苦,还不如寻碗酸梅汤来呢。”
我知她想饮酒,看着别人面前都有琥珀色的葡萄酒,偏她又不能饮才更是眼馋。
我从腰间解下一只小香袋,里面有一早预备好的青梅脯,丁香李雪花应子,糖莲子,青红丝。每样一点,摆在她面前的汝窑小碟里,又拿了一片薄荷叶放在她杯中。
她看了一会碟中花花绿绿的蜜饯,选了条青红丝含在口中,一面冲我笑着点头,样子倒是颇为满意,也终于不再挑茶品的毛病。
我于是向亭中看去,此时正演浣纱记,一众采莲女在湖中戏水踏歌,莺声燕语齐发的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虽唱的是采莲,内中的含义却是西施对范蠡的思念。我有些出神,想着最后那句水远山长莫回首,忽然心中有几分寥落感。
我在一旁发愣,却没注意到她轻轻唤了我几声,看我不答应,便拽了我的袖子晃了晃。
我这才回过神,忙弯下身去问她何事。“你又发什么愣呢?”她咬着花应子,笑道,“今儿御膳房这道鲥鱼做的还不错,朕记得你喜欢吃鱼,回头给你留着,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去。”
我一笑,本来想问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转念一想定是阿升告诉她的,再不会错。我冲她拱手,悄声地谢了恩。
我直起身子,随意的看了一眼席间,正好对上秦启南的目光,他冷冷的扫视了我一眼,便即看向别处。
一曲终了,众人皆赞好。陛下举杯向齐国公主致意,公主与秦启南亦都饮尽了杯中酒。
高道升看看湖心亭,又看了看他祖母,忽然对陛下说道,“皇姨母,您宫中的戏文怎么都这般老旧?这出浣纱记我在家时就听腻歪了,本来还以为皇宫里会有些新鲜戏呢,早知如此,我就该自己要一叶小船,去太液池上泛舟玩。”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齐国公主嗔道,“小孩子家别乱说,你皇姨母都是挑天下间最好的戏来听,这可和你在家时听的不同,教坊司的伶人们又岂是寻常戏子可比的。”她虽如此说,语气中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更加爱怜的望着高道升。
高道升闻言,扬起眉,声音清晰的问道,“有什么不同么?我倒没觉出来,左不过是昆调罢了,水磨腔最是磨人,听的人昏昏欲睡的。”
“那道升想听些什么呢?你点出来,朕便叫他们演给你看。”陛下对这个敢于说真话的小外甥颇为欣赏,其实高道升不过说中了她的心事,她一早也将这些烂熟的戏文听的腻烦了。
高道升眨眨眼,他本就长的精神,此时脸上的神情更带着股机灵活泼,看着十分讨喜,“真的么?我想看丑角的戏,那样有趣儿些。皇姨母,宫里头有丑角么?”
陛下笑意盎然的冲他点头,随即便唤来钟鼓司的执事来询问,近日可有做的好丑戏的内侍。
不一时,执事就带来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画好了扮相,只在鼻梁正中画了个元宝形的小粉块,配合他有些八字形的眉毛,样子颇为诙谐逗趣。
陛下见他还小,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拿手的新鲜戏没有?”
他挤着眼睛,眉毛登时垂的更厉害了,欠身回答,“臣叫阿丑,日前刚学了个新的,只还没演过呢,这是头一遭,就怕演的不好,陛下该生气了。”
她听了仰头笑起来,“这个孩子还挺有意思,你只管演就是了,只要能逗笑,演的如何,朕都不怪你。”
阿丑躬身道了声是,因丑角需近观才能体会其幽默诙谐之处,陛下便命他只在殿中演出即可。
阿丑领旨,在起身的一刻,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向秦启南的座位处瞟了瞟,随后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点首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