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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门的那一场风波很快就隐没在天授六年春陛下再度有孕的喜讯里。朝堂乃至京城都沉浸在一片欢庆声中,秦家也因此暂时淡忘了对我的攻击与围剿。
然而我并不能忘记秦启南当日的话,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上书请旨外放或是请调南京,远离陛下。
如果说从前我只是执拗的认为只要她需要我,我便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那么如今我不免要想到因为我的存在,她或许会在当世被言官认为是袒护佞臣的君主,在后世会被写成任用宦官专权的昏君。
我不能让她因我,而背负这样的名声。
但她终究并没暗示我离开她,我心里因此还存着一丝侥幸。
理智没能战胜我内心的留恋之情,我暗自告诉自己,作为一个臣子,我应该安静的等待她的旨意。
无论去或者留,抑或让我死,都只在她一句话,我皆会心甘情愿的听命。
这年仲夏时节,陛下下旨擢升王玥为兵部侍郎兼左都御史。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我觉得应该去贺一贺他,便请旨出宫,陛下也欣然应允。
王玥府上正在开堂会,邀请的皆是素日和他相好的官员,以军中官吏居多,他们见了我倒没有文官那般目眦欲裂剑拔弩张的态势。
他亲自出来迎我,对我揖手,亲切笑道,“许久不见元承了,为兄甚是想念你。”
我心中一热,拱手笑道,“还请仲威勿怪,早前你喜得麟儿,我因不在京中也未及来庆贺,今日一并都补上罢。”
他开怀一笑,搂了我的肩膀,“跟我那么客气做什么?你那时人虽未到,心意却到了。你为小儿预备了那些个贺礼,实在是太重了。”
他引我径直入内,说道,“外头堂戏都是些闹哄哄的玩意儿,那些粗人们就喜欢看些热闹戏文,你必不中意的,咱们里头说话罢。”
我略一迟疑,“里头都是内眷,怕不方便罢?”然而我说完此话,便已后悔了,我原本也不能算作是个,男人罢。可这话该让他如何回应呢。
他果然有几分发窘,垂目似不敢看我一般,半晌拍着我的肩说道,“你别介意,我可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秋蕊也在里头,她也想见见你。”
我对他和悦的笑笑,真诚道,“不会,仲威不必介怀,你我兄弟一场,我岂会那么在意这些,你肯与我交好,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闻言他神色一恸,颇为怜惜的注视着我。我不愿他多想,亦不愿长久接受他怜悯的目光,遂朗然一笑,请他带路引我入内。
绕过曲水游廊,来至内院,秋蕊正与王玥的夫人在内堂处闲谈,一壁逗弄着王玥的小儿子王又陵,那孩子长的俊眉修目,倒是颇肖姑姑秋蕊的样貌。
我与她二人见礼,寒暄过后,王夫人命侍女奉了茶与我,含笑道,“元承与小姑也经年未见了,你们且谈,我去后头哄又陵睡觉,这便少陪了。”
我欠身送她离去。再转顾秋蕊,多年之后再见,她已添了成熟妇人的风致,但眉宇间的活泼气却似乎未减,一望而知她的生活该是安乐而满足的。
“元承,可算见到你了,我都想你了。这几次我进宫去给陛下请安,你居然全不在。让我看看,你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她擎着我的手,宛若少年时代那般亲热,微笑着打量我许久,颌首道,“果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青涩含羞的少年郎了。不过还是那般好看,怎么在外头历练这些时日也没见你有一丝戾气,竟还是那个温润谦和的模样?”
我不禁莞尔,一面又感慨她还是这般话多,“可见你我都已改变不了。早前听说孙姐夫升了十二团营提督,可喜可贺。亦足见陛下对你的信任。”
她轻哼了一声,却掩不住眉梢的一丝喜悦,“他不过是跟着哥哥混罢了。他们男人家外头的事儿我终究也不懂,还是不掺和的好。”
她话题一转,有些担忧的望着我道,“我听说了那些言官们弹劾你的事儿,虽说被陛下压下来了,可是,难保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罢?这又和他们什么相干呢?莫非真的是宫里那位看你不顺眼?”
我移目看向别处,亦有几分尴尬的笑道,“我不过是陛下的家臣,或者说家奴,他是主子,又何用在意我。”
“可不是这么说,”她摆首道,“你不知道,那位的心眼儿可没那么大,早年间为了陛下不肯在他和镇国公家公子之间选择,还和陛下闹了好一阵子别扭。可惜咱们那位主子,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喜欢他。陛下不过是为了秦家能支持他罢了。”
我第一次听说秦启南竟还有过一个对手,然而短暂的讶异之后,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陛下并没有那么喜欢秦启南,这一句上。
我出神之际,她又娓娓说道,“如今你这么得陛下信赖,又做着他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事,他能不嫉恨才怪呢。况且,你还生的这么个好样貌,文韬武略都不输他,外头不知道的人谁会拿你当内侍看呢。”
我一笑,故作随意的将话题从我身上转开,“陛下近来和王爷融洽和睦,又怀了身孕,我们这些在内廷服侍的人只有高兴的。不过说起这个,你也成婚多年了,怎么倒没有喜讯传出来。”见她神色蓦地一暗,我忙笑言,“抱歉,我随口一问。若是令你不快,权当我多嘴罢。”
她垂目摇头,淡淡的笑意中亦藏着几许无奈,“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子嗣艰难罢。我只觉得对他不起,这些日子也在寻个良家女子给他做妾室。”她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
我亦觉得怅然,外人看她何尝不是富贵安稳,怎知内中也同样有不足为人道的心酸。
她没有一味感伤,再抬首时已笑逐颜开,关心起我来,“说说你罢。你这样长久下去没个倚靠可不成,还不趁这会子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依我说,你竟去养生堂挑个好孩子带回去养罢,将来或是让他读书,或是让他也入宫去陪你都好,总归有个人能照顾你。”
我哑然失笑,抱养一个孩子,让他做宦臣之子,日后他长大了还不知要为此受多少白眼,何况我怎能将一个好好的人送进宫中做内侍,再遭遇那,于我而言都是永难磨灭的痛楚和悲伤。
我含笑谢过她的好意,她沉吟片刻,又再叮嘱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是真的很看重你。我服侍她十多年了,她的心思我最清楚。若说她冷面冷心也是真的,她自小不得先帝疼爱,又太过要强……她从不信旁人的,可我看得出她是真信你。
唉,你这么个人,竟像是为她专造出来的似的,她历来最恨内侍阿谀谄媚,也厌恶男人太过功利急进,偏巧这些你都没有。元承,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早些抽身出来的好,我想陛下也是能谅解你的。”
我颌首,认真的答允着她,只是在心中苦笑,事情的发展根本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如今亦是进退两难。
两厢无语间,王玥领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入内,笑道,“别光顾着说体己话,我让你们也听听体己戏。”
他指着那少年继续说,“这是松江府的庞松,人都唤他做大松。最是唱得一手好曲子,他年前上京来,多少人家为了请他下了血本置办堂会,今儿算是你们有耳福了。”
庞松向我和秋蕊长揖行礼,我亦冲他颌首致意,略略一顾间,只觉得他样貌虽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是含悲带愁,眸色间似有股看尽悲欢离合的寥落之意。
王玥指着屋内一架木画屏风向庞松示意,他会意转而行至屏风之后,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他立于屏风后面的身影,却也未见他用什么月琴檀板一类的乐器,站定后,他便自启唇发声。
却原来他并不是唱一般的曲子。只听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北风呼啸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细听之下,还有连绵松涛之响,内中又夹杂着一丝虎啸龙吟。
只一会功夫,那虎啸声便一点点大了起来,仿佛有猛虎自山间奔袭而至,顷刻间就要扑将上来一般。
秋蕊唬了一跳,手中一抖,将帕子坠落在地上,人却痴痴地瞪着双目,紧盯着屏风好似入了定,竟忘记去拾起那帕子。
只听猛虎扑至跟前大吼一声,声音恰似万钟齐鸣,于山间回响不绝,正自咆哮,突然一道疾箭裹着风声迎面而来,只听嗖的一下,那箭已刺入猛虎身上,连箭锋扎入虎身的声音都可清晰分辨,丝丝入扣。
猛虎翻腾咆哮,哀嚎不绝,其间又有虎爪在树上用力挠抓,四蹄在雪地上摩擦冰雪的声音。
几番折腾过后,猛虎终于力竭,身子重重的摔在雪地上,激荡起纷飞的雪花声响,最终猛虎喉咙中发出一阵不甘的咕哝声,头一歪倒毙在地。
这一番口技一气呵成,可谓精彩绝伦。王玥笑着问我道,“如何?这可是个妙人罢?”
我击掌赞叹,连声喝彩,见庞松转而走出屏风,遂温言问他年纪,家中尚有何人,因何来至京城等问题。
他款款作答,我始知他原是世家子弟,家中获罪败落,父母俱亡,只剩他与一个弱弟,二人以卖唱为生,一年前弟弟死于饥荒,目下就只余他一人了。
我听罢默然不语,垂目思索,不由得想起如果自己当日没有被卖入宫中,而是流落街头,命运也许与他逝去的幼弟并无二致。
与现今相比,究竟孰好孰差却也委实难说的清楚,然而这念头亦让我尝到一丝苦涩。
我解下随身的钱袋,将内中所有银钱取出,尽数给了庞松。心中希望他能早日归乡,有一处自己的营生安稳度日,不必在受颠沛流离之苦。
王玥见我如此,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膝头,温和的对我笑了笑,那笑意里自然也包含了他对我的理解和宽慰。
秋蕊好似刚从适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一般,蹙眉对王玥嗔道,“哥哥竟弄些唬人的,不是说唱曲子么,却搞得像围猎似的,你们爷们儿在外头金戈铁马的还没杀将够,在家里头也不安生。”
我与王玥相顾一笑。见庞松面露意思惶惑,我柔和的笑着安慰他道,“不如你唱支拿手的曲子来听,清唱亦可。”
庞松想了想,回道,“小人唱一支思归引,大人可愿听?”
“是石崇作的那一支么?”我问道。
他摆首,“是唐人张祜的。”
我微微一怔,不再说话。须臾,他再度启唇唱道:重重作闺清旦鐍,两耳深声长不彻。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故乡不归谁共穴,石上作蒲蒲九节。
他唱的悲怆动情,令闻者欲哭。我垂目轻叹,只觉得干涸已久的眼眶已微微有些湿润,却不知是为了他凄婉的歌喉还是那词中令我感同身受的自伤之句。
一时屋内四人各怀心事,房中静谧无声,直到王玥先缓过神来,吩咐庞松再去外间给客人们弹唱。
“元承,是我不好,原本是让你一乐的。”他充满歉意地对我笑道,“也别想那么多了,你如今什么都不缺,虽说一时被人误解,好在还有陛下信任你。”
果真如此么?我不敢亦不愿再去思量那日她话中之意,但此时也无意令王玥尴尬再来安慰我,我摆首轻笑,“仲威多虑了,我没事。”
他释然一笑,轻蹙了一下眉,说道,“没事便好,你从来也不是自怜脆弱之人。我可还有桩正事跟你说。大同府总兵韩源你可知道?”
我颌首,韩源是乾嘉十年的同进士,历任兵部主事,济南知府等职,在大同府任总兵也有五六年时间了。
他继续说,“这位大爷也是首辅系的将才!他在任上这六年,陆陆续续管户部要了十五万两银子,说是招兵又要改善兵士军衣伙食等。举凡他要钱,秦太岳便令户部照着数目一分不差的发给他。可是日前有人上书说他吃空饷,这十五万两都是他贪墨了的。”
这不足为奇,吃空饷这种事哪个大营没有,不过十五万两确是个不小的数目,“仲威想要查他?”我问他。
他略一点首,“陛下的意思是,韩源这个人还是可以留,只不过要让他吐出这笔钱。我如今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走这一趟,你在外头办差办老了的,也帮扶我一把。而且当日咱们原说好的,一道厉兵秣马,一道戍边守疆,全当预先演练一番可好?”
我不禁蹙眉,凝视他良久,他被我看的眼神有些躲闪,我自知不该这般看他,叹气回答,“我自然愿意。回宫之后,我会和陛下请旨。”
他松了口气般的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我终于也可以和你一道并肩驰骋了,这京里我早就呆腻歪了,这回可以好好出去松快松快。”
我低首浅笑,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按捺住内心的疑惑,再抬首时,我略正色地问他,“仲威,可否实话告诉我,这件事,是陛下授意你跟我说的么?”
他有一刹那的愣神,接着惊愕的看着我。我只恳切的回视他,希望从他闪烁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答案。
过了一会儿,他神色恢复如常,缓缓点头,看我眼神颇有怜悯之意,极力的安慰我道,“陛下也是为你好,你此时留在京里,树大招风太过惹眼,此去大同也是只要钱不拿人,给首辅大人留一个面子,希望你再回来之时陛下诞育了小殿下,咱们那位秦大人也可以高兴之余淡忘掉找你的麻烦。”
我对他深深颌首,略微侧过头去,将一份酸涩的笑意隐藏在他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