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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携画二次拜访卢峰时,他不由得露出一份讶异,不解为何只隔了短短月余光景,我会再度来访。
“卢先生莫怪,在下此番前来是带了一样东西,想请先生过目。”我示意阿升将那卷画递给卢峰。
卢峰一脸狐疑,看看我,又看看那卷轴,继而眸色一亮似猜到什么,半信半疑却又颇为急迫的打开画卷,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期待,我注意到他持着画轴的手已有些发抖。
展开画卷的一瞬,卢峰浑身一颤,双目圆睁,紧紧的盯着画面,从上至下一寸寸地看着,每一处都不肯放过。渐渐的他开始皱眉,下意识的走到桌子旁将画陈于桌上,似乎更加仔细的研究着,一会伸手摸摸墨迹,一会又捏捏纸张。
过了好一会儿,卢峰仿佛回过神来,先是一阵摆首接着有连连点头,叹道,“远山疏朗,近处苍松虬屈,溪水清旷明净,当中水鸟飞掠,笔墨坚实浑厚,却有空明之意,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他转顾我,忽然对我一揖道,“不知周先生从何处寻来此画?”
听他的意思,竟是将这画当成是平山真迹了,我忙回答,“惭愧,这画是在下临摹之作。因有缘见到真品,奈何画作的主人不愿割爱,不得已在下只好借来临摹一番。因自觉临的尚算认真,故此斗胆示人,如果能令先生观此画感觉惬意,那便算是在下为先生尽的一点心意罢。”
卢峰听得皱眉,再度仔仔细细的盯着画卷看了半日,思忖后正色道,“你说这画是假的?哈,你欺我不懂画不成?平山先生用笔豪放纵逸,墨法酣畅淋漓,颇有豪态,岂是信手随意可仿的?我见你年纪不算大,说话办事也还稳重,如今却来戏耍我,恁般信口开河?”
我不由一怔,摆首解释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并不敢以假充真。”
“你说这是你画的?凭什么证明?依你的意思,你刻意临摹并不想以假乱真,那便该有造假的规矩,在画中留下些破绽供人分辨,请问阁下究竟留了哪些破绽啊?”
我倒吸一口气,后悔自己怎能如此不严谨,原本只想着将此画拿给卢峰一阅便罢了,从未想过要留存世间,故并未按照制造赝品的规矩来设个破绽,如今却是说不清楚了。
我待要再对他解释,他却挥手阻止我道,“阁下不必再说了,卢某知道你的意思,你既不肯舍此画与我,又想以诚意打动我求取东村画作,我可以满足你。”他当即吩咐仆人去书房取东村先生画卷,随后又道,“卢某这里的画任你挑选,只是这幅阁下口中的假画,嘿嘿,卢某就当作是交换之物留下了。”
我大窘,对他一揖到地,真诚言道,“先生真的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认真临摹让先生一观,惟愿满足先生对此画的向往而已,绝没有其他想法,更加不可能用一副赝品来换取先生收藏的真迹。”
奈何我越是解释,卢峰仿佛越是认定了我是舍不得这幅画才托词其为赝品,坚持要我快些选一副东村先生画作,我百般无奈费劲口舌仍无果,还是阿升在一旁拉住我轻声言道,“大人别解释了,他不会信的。本来您就画的好嘛,和真的有什么区别?他已然认定了这是真画,不如就成人之美好了,咱们反正也不吃亏。”
我一阵苦笑,卢峰铁了心一般,一径催促我快些选画,恨不得早点打发了我出门才安心。我亦只好在他拿出的数幅东村先生画作中仔细挑选,最终选择了一副山斋客至图。
出了卢宅,我犹有几分尴尬,阿升却笑得爽朗轻松,“您何必那么认真,我看他也是识画的老手了,既然他都认不出真假那只好由得他了,若是外头买到个假的,说不准还真没您仿的这么好,这么齐全呢。”
我心中依然有愧,想了想对阿升道,“麻烦阿升替我打听着些,这个卢峰做生意的品行如何。若他是诚信之人,你就递个话给内务府,就说我说的,今后许他一些供奉的差使,就当作是我对他的补偿罢。”
阿升点头答应了,一壁笑个不住,半晌道,“先生终于也以权谋私了一回,倒是难得啊。”
我愈发尴尬,无奈道,“这就叫拿人手短,我算是知道这个中滋味了。”
回去途中,路过前门大街,市集一派喧哗热闹景象,琳琅满目的各色小东西吸引了阿升的注意,我见他看的开心便下马和他缓缓穿行于街市。
时近中秋,很多铺子门前都开始摆出月饼,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花色的兔爷。阿升拿着一只会身披铠甲骑着猛虎的兔爷看了半天,笑道,“这个家伙还是那么好玩儿,我买回去给樊依看,她一定觉得有趣儿。”
一旁的店家听了凑趣道,“哎,小相公有眼力,这是今年才时兴的式样,买回去给家里的奶奶姑娘们摆着,到了中秋拜月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放在那香案旁边,这威风八面的样子多招人喜欢啊。”
阿升一面笑着忙不迭地掏银子,因笑问我,“先生一会回家么?我想去看看樊依,您是不是也该去看看白姑娘了?她们俩在一处做伴日子过的可舒坦了,我上回去瞧她们,樊依正教白姑娘苏绣的针法呢。”
我对他笑笑,又摆了摆首,随后在店铺中挑了些苏式的月饼,交给阿升道,“我就不去了,你帮我带个好。不必着急,宫门下钥前赶着回来就是了。”
阿升看着我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的,最终什么也没说,摇头上马离去了。
出了处暑,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西苑的太液池唯剩残荷,倒是太素殿前两株桂花开的正好,远远便能闻到清甜的芬芳。
远处传来教坊司的乐伎和着丝竹管弦练习的歌声,她们在排演中秋节的曲目,歌声穿花拂柳度水飘来,是一支长生殿乞巧,正唱到: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约,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有一刹那的心动神驰,天宝十载,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日后比翼纷飞连理死,绵绵恨意无尽止……我摇摇头,逃避去想那个悲伤的结局。
中秋宫宴依旧开在西苑,丝篁鼎沸,近内庭的居民,傍晚时分亦可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从云外飘来。
然而京中习俗,王孙公子,富家巨室,在这一日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竟此夕之欢。至如平民之家,亦登月台,安排家宴,子女团圆。此夜天街卖买,更是直到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故陛下体恤今夜应阖家团圆,亦早早结束宴席,放臣子们出宫自娱。
我将陛下送至承明殿,信步走回居所。抬首仰望,但见玉宇澄清,一轮皓月即出,便让阿升备了些桂花酒,坐在庭前玉阶上独自望月浅酌。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银蟾光满,丹桂飘香,如此秋夜霁色却不知缘何令我生出一丝怅然,我缓缓饮着杯中酒,渐觉微有几分醉意浮上,余光却恍惚看到十二破留仙长裙迎风翩然的裙摆。
我举目望去,看到陛下站在身畔,独自一人,含笑看着我道,“怎么一个人喝酒玩,也不陪我。”她说着,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没有起身,因为那几分薄醉,也因为不确定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直到她抢过我手中的酒盏,仰头喝下,我才意识到此刻所发生的事并非我的臆想。
我当即站起来要去为她另取酒杯,被她一把按下,耳听她用愉快的声音徐徐道,“就用这一只罢,我和你共饮一杯酒。”
昏昏然的坐下,我如坠五里云雾中,半晌才讷讷问她,“陛下睡不着么?”
“这么好的月色,这么好的天气,就此睡去岂不可惜?我早早散了那筵席就是想和你说会子话,品一品这长空万里,一轮秋影转玉盘。”
她这样说着,却并没有欣赏明月之意,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我察觉到她话里的一丝暧昧,苦于无言以对,只好装作淡然的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斟上,默默饮酒。
“元承,今夜不仅是赏月,也是和家人团圆的日子。我的家人,你也知道他们多数并不和我同心,而你的家人,”她一顿,柔声轻问,“你还记得他们么?”
纵然十多年过去了,然而有些人有些事却是刻骨铭心,如何能忘怀呢?可每每想起,都会让我心头泣血般的疼痛不已。
我垂目摆首,逃避着自己的记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元承记不清了。”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我,另一只手去拿酒壶斟酒,然后抽出我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忘了也罢,从今往后我们彼此陪伴。”
她仰头望向碧空,感慨道,“中秋应是女子拜月之时,我还从来没拜过月呢。你可知道,外头的女孩们趁此时会向月宫里的神仙祈求些什么?”
我努力的回想着遥远的往事,幼年时见到母亲带着姐姐在庭院中拜月时的情景,回答她,“身为女子,此生最大的心愿,也许便是寻一个如意郎君,从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说完之后才想起这个世间女子的愿望已和她无缘了,但话已出口,又怕她会难过,忙转首看向她,却见她凝目望着我,眼中流动着脉脉柔光,颌首微笑着,“嗯,这个愿望我已经实现了,我身边已有这样一个人。”
我的心倏忽一跳,眉心跟着一颤,她何时有了心仪之人,我怎会全然不知?我脑中一片混沌,勉力想着朝中清贵、勋戚、她近日倚重的臣子……
正当我冥思苦想之际,她忽然说出一句令我惊愕至茫然无措的话,“我已有了你,而你就是那个和我白首不相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