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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以雷霆之怒,革职一众湖广官员之后,矿税风波暂时在朝野间平息。但在内廷,却只是刚刚开始。
一日傍晚,陛下觉得有些头痛,便去东暖阁稍作休息,我则在西暖阁中继续批复当日奏疏。
殿外忽然传来公主的声音,一如往常,清冷中带着骄傲,“母亲在么?”她问殿外值守的人。
被告知陛下此刻不在西暖阁,她当即问,“周元承在里面?我要见他。”
内侍自不敢拦她,须臾她已进入暖阁中,而我亦已起身,对她躬身行礼。
“你果然又在批红,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假手一个内臣,妄加干涉朝政大事。”她瞥着我说,并不想正视于我。
我想这句”内臣”应该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依她的性子,该唤我作奴才罢。
见我未答话,她质问道,“前日矿税闹得纷纷扬扬,最后竟是把那么多的湖广官员革职,可是你像母亲进的谗言?”
我欠身答,“陛下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
她全然不信,轻蔑道,“周内相太谦虚了!如今我这个太女都成了摆设,你一个人乾坤独断,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只问你,你令内臣四处收取矿税,这恶政要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你当真要让天下都尽归宦官之手?”
我看着她满含怒意的面容,这年她已快十岁了,隐约已有几分少女的亭亭之姿,她长大了,那么也该清楚陛下施此政的良苦用心。于是我耐心向她陈述为何要征商税矿税,同时为何要尽量轻徭薄赋。
她皱着眉头听完,道,“那也应当交由地方官员征收,凭什么派些内臣去做此事,你敢说这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我再耐心解释,“若是天下官员能配合陛下此政令,又何须派遣内臣呢?内臣虽不才,但毕竟受制于宫规,受制于皇室,相较外臣更便于陛下管控。地方官员大多有经营产业,很多亦有矿权,再同当地商人相交,彼此分割利益,所以他们百般阻拦不愿朝廷征收此税。如果真让他们来征税,殿下认为,这些人会甘愿放弃自身利益而做到公正公允么?何况征税所得,一部分充为内帑,正该由内臣来做才更为合适。”
“内帑?哼,既如此,我明日就上折子给母亲,愿从己身做起,省俭用度。连带宫中花费一概能免则免!我看你还有什么道理?!”
我不知她为何极力反对陛下的这项政策,若只是因为我的缘故,那真是大可不必。
我看着她身上的蜀锦翠纹羽缎锦衣,含笑道,“那么请殿下先脱去身上华贵的衣物,这一身蜀锦,如今已是万金难求。”
她当即愣住,低头看了看衣衫,再抬首时切齿道,“你敢讽刺我?”
“不敢,”我欠身答,“臣只是想告诉殿下,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譬如由奢入俭。同样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能够正常的运转,处处都是需要钱的。陛下行此政令是希望能为朝廷积攒足够的财力,日后留给殿下一个更为承平富足的国家。”
“钱钱钱,你满嘴里都是钱,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的,简直是市侩!”她更加不屑的瞥着我,怒道,“巧言令色,枉读经典!”
她忽然自大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扬在手中道,“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满口仁义礼智信,编些糊弄人的玩意儿,实则行的全是鸡鸣狗盗无耻的勾当,也配让我学你写的东西?”
她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高高扬起,踮起脚用力的朝我脸上砸来。我退后一步,那本书啪地一声落在我脚下,书页被甩的散开来,但我知道,那是我为她编写的帝鉴图册。
她一击未中,待要再上前,忽然听到陛下喝阻的声音,“够了,你成日找元承的麻烦,眼里还有没有我?”
公主一颤,匆忙回首,旋即行礼道,“母亲万安。”
“万安?哼,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安呢。”她缓缓踱步,一面轻拂着太阳穴,“你吵得声音,我在东边都听见了。你刚才说的我也听清楚了,明日你递折子上来罢,我会按你的要求裁减你宫里用度。”
公主吃了一惊,蹙眉不语,大概也想不到什么说辞可以令陛下收回成命,半晌之后,她懊恼的略一欠身,道了声是。
“你若无事,便去罢。把你的书拾起来。那是我命人编的,无论编写的人是谁,都是奉了我的旨意。”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地下的书,停留在公主脸上。
公主扬着下巴,双目低垂,隐约可以看到她双唇在微微颤抖。我在心中叹息,她这般高傲的小姑娘如何能在我面前弯腰拾取一本,被她弃如敝履的书。
我俯身拾起那册书,无言的递至公主面前。她也没有多话,亦不看我,接过书匆匆一福,快步离去。
“元承,”她充满歉意地望着我,“为什么你承受的侮辱总是来自我的亲人,母亲,姐姐,丈夫,女儿……真抱歉啊……”
因为我享受了她的呵护和关爱,那些都是本不该由我来领受的情感,我不想她纠缠于这个问题,轻笑道,“你又言重了,公主不过发泄一下,何况你连人家宫中花费都克扣了,还不够让人气恼的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我于是问她,“你好些了么?要我做些什么?”
“气都气好了,往后她再闯进来,你就让人去回我。算了,还是你寸步不离的和我在一起好些。”她挽着我的手坐下来。
我莞尔,一刹那间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十六岁,动辄惊慌失措的少年了。有你在,本来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不必太紧张了。”
“是啊,十六岁......那时候的你真年轻啊。”她接着我的话,开始沉浸在悠远漫长的记忆里,“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那副茂林远岫图下面,清瘦的少年模样,半垂着眼睛,我问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轻轻的颤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顺的,却偏又让人觉得有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后来,在建福宫里,你从偏殿走出来,苍白的脸,眼睛里都是绝望,站在那桐荫下面,那么的孤独悲伤……却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画一样,清雅俊逸,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李微朝看上了你。”
她轻轻的笑出来,回忆令她的双眸里充满了温情和眷恋,眼波荡漾,柔软的像春日太液池畔缠绵的柳丝,“那时候也未见得你多惊慌啊,我让你去攀诬李微朝,可你那么坚定的拒绝我,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看上去温和驯良的人,骨子里有那么执拗的坚持。再后来,你更是胆大,敢向我提各种要求,也依旧敢拒绝我的命令……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吃你那一套。”
我捕捉着她眼中令我沉醉的温柔,轻声应道,“我不过是仗着,你一直都对我好。”
她听了一愣,好像细细思量品着这句话,怔怔地望着地上,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微笑颌首道,“是,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留心了,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原来你是,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我含笑道。
其实这话何尝不是说我,经年累月中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动心,连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
天授十八年冬,远方忽然传来了故人的消息,楚国公秦启南病逝于荆州。这一年,他三十九岁。
陛下长久不语,于平静中流淌着她对于少年时代和某种情怀逝去的悲伤。
“关于秦启南的身后哀容,那些大臣们有什么说法?”她问。
我想着近日看到的上疏内容,回答,“迁楚国公灵柩回京,追封其为楚王,配享太庙,入昭陵。”
昭陵是她的陵寝,她听后淡淡一笑,有些无奈的蹙眉道,“我才刚许愿,和你,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原来却是不行的。”
“我已经和你拥有漫长的生的岁月了,不能太贪心不足。何况死后的事亦属飘渺。”我安慰着她,也是安慰自己。
她摇头,轻叹道,“我不能也不愿面对他。生前已是怨偶,死后……如何相见。”
“因为你杀了他父亲么?”我问。
她不置可否。我想了想,再劝道,“武后夺了李家天下,屠戮了那么多李氏子孙,尚且要求死后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对,何况你是一代名正言顺的君王。”
“不是,我也有自己的执念!”她转头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确实闪烁着绝然之色,“我是君王,自然能决定自己死后之事。否则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世间事和命运,她本就比我执着的多,自然她也有可以执着的勇气和权力。我不再劝说,听从她遵照内心的决定行事。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公主不顾内侍的拦阻,毅然闯入西暖阁,愤而指责陛下,“为什么不让父亲的灵柩回京?为什么不让他入昭陵?他难道不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么?”
她似乎已预料到会有这个情形,平静道,“这是我的决定。你的父亲是大逆之人的儿子。我已追封他为楚王,在荆州为他修亲王陵寝,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大逆之人的儿子?”公主声音颤抖,“那么我呢?我也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了?”
她略一抬眼,冷冷一顾公主,“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公主凄然地摇头,目中含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享有过父爱的人。听宫人们说,小时候父亲很喜欢我,每日都会来看我,抱着我的时候会一直面露微笑。她们还说父亲是个文采风流,英俊潇洒的王爷……可惜这些都是旁人说给我听的,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如今他去了,你竟然连他的面都不让我见,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回京呢,京城才是他的故乡啊。”
“既然没有印象,何来那么多感情?”
公主悲伤的摇着头,“他是我的父亲!我既没有承欢膝下的福分,难道连最后这点人子之情都不能尽么?”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你的人子孝道都学到哪儿去了?你的母亲尚在,难道你就是用这种逼迫母亲的方式来换取对父亲一日的尽孝么?”
公主睁大了眼睛,匪夷所思的望着自己的母亲,“我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你就说我逼迫你!那么你又何尝顾及过我的感受,他是我父亲,你却以他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为由拒绝让他入昭陵,你考虑过日后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对此事的窃笑和质疑么?”
她不愠不怒,冷静道,“你想的太多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来质疑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公主喃喃道,忽然她转顾我,怒目而视,挥袖直指我道,“我知道了,又是这个人出的主意,是他摆布你做的这个决定。他当然不想父亲和你在一起,因为他怀着阴微下贱的想法,想一直独占你。”
陛下深深蹙眉,挥手道,“你伤心过度,我不会和你计较。你回去罢,无事不必过来。”
公主青涩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后退着,一壁摆首,“母亲,你任由这个阉人残害亲人,秦家,父亲,都是毁在他手里。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他就是你身边的薛怀义,张氏兄弟!如果母亲再不醒悟,那么我也不惧做太平公主,我早晚会诛杀了这个祸患!”
陛下显然被这个说法震惊了,继而勃然大怒,她的广袖挥过书案,所触及到的物事纷纷零落在地,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