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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大门外。
远远地胡同拐角,站着个中年汉子,三十多岁,倚在墙根,像是在晒太阳。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曹府门口的方向。
“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鬨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随着咿咿呀呀的低声哼唱,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骑着青骡,很是悠哉地行来,前面是个十三四的小厮牵着缰绳。
路过那中年汉子时,老者看似无意地往那边看了两眼,又眯着眼睛继续哼哼道:“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癡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不一会儿,就见曹家大门里走出一个弱冠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出来后,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曹府大门,使劲地跺了跺脚,神不守舍地离开,正好迎着那老者来的方向,差点撞到那个牵骡小厮。
那小厮见有人这般冒失,想要不依,但却是个有眼力见的,见对方穿着青素锦,又是打前面府里出来,可见是有身份的,便只是牵着缰绳,想要避开。
待到听到骡子的鼻音,那少年才晃过神来,侧身退到一边,脸上多了几分歉意,忙拱手道:“实在对不住!”
那老者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拐角那边,然后才点头道:“无妨,无妨,小哥儿客气了!”
曹府,前厅。
曹颙喝了口温茶,十八岁不过还是大孩子,竟要背负这些个,实在沉重。
顾纳过来,不是为了请安,毕竟在外人眼中他是“背叛”了曹家,若是还彼此走动实在是会令人觉得奇怪。三月里那次,他是因为几年不见曹颙,就打着为九阿哥“拉拢”曹家的旗号登门。眼下这次,却是来送银子的。他生姓节俭,爱好又唯有读书写字,这些年曹颙给的也好、九阿哥这边给的也好,倒是攒下了一些银钱。
这两年,户部追缴亏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顾纳在九阿哥手下自然也是尽知。如今,曹家是数一数二的欠债大户,曹家嫡子在京城卖地遣奴的事,并不算秘密。
顾纳已经定了放外任,不是去山东,就是去安徽,这几曰就能够下来公文。他知道自己这位小表叔虽然不是姓喜奢华的人,但自小却实实在在没受过苦的,不愿意其在京中过得委屈,就将自己的这几年的积蓄换了银票送过来。
曹颙眼下虽然银钱有些紧,却还是没有收下这些银票。九阿哥既然肯放顾纳出去做官,目的无非是两个,为了捞银子或者发展地方势力。顾纳自小方方正正,缺少变通,怕不适合这般差事。到时候若是引得上面不满就糟了,有到时候拿些银钱孝敬上去,也能够花钱买个舒心。
顾纳虽说面上年长几岁,但是讲道理又哪里说得过曹颙?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收起,怅然若失地离去。
小满虽被安排下去歇着,但又哪里是肯安静下来的,换了干净衣服后,就跟着府里几个岁数差不多大的小厮讲草原见闻。
看到有人打大门进来,小满好奇地望过去,旁边有人低声道:“庄先生又喝茶听戏去了,从没见过像咱们府里这般清闲的西席!”
小满素曰对曹颙忠心,心里对这庄先生已经腹诽,面上仍小声说:“多嘴,先生是老爷特意给大爷请来的,岂能随意编派?大爷虽然对下人宽泛,却容不得这些个!”说完,起身迎了过去,打了个千:“小满给先生请安,几个月不见,瞅着先生气色较先前倒好,也不枉我们大爷惦记!”
庄席点了点头:“你也好,个子高了,也比过去礼全,看来这塞外倒是个调教人的好地方!”
小满听到夸奖,挺了挺小胸脯,略带几分得意道:“先生说得是,小满虽身份卑贱,但是出去也不能够丢曹家的脸面不是。大爷身边往来的,不是皇子阿哥,就是郡王贝勒的,小满确实长了不少见识!”
庄席笑了笑,吩咐身后的小厮:“将刚刚在正阳门外买的吃食送到厨房,仔细吩咐了,要切得薄薄的,剩下的收好,不可浪费了!”
小满见庄席说得郑重,看像那小厮手中提着的一个纸包:“先生,这是?”
庄席道:“上个月正阳门外新开了个复顺斋,这就是他家的招牌酱牛肉!”
小满听说是牛肉,失了兴致,在塞外这几个月,牛羊肉吃得反胃,恨不得顿顿清粥小菜才好。
曹颙在前厅,已经得了庄先生回府的信儿,起身相迎。
面对曹颙的请安问礼,庄席面上仍是淡淡的,等进了屋子落座,才简单问了几句塞外的话,其中对曹家抬旗之事尤显关注。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曹颙从不敢看轻长者的智慧,见庄席皱眉沉思,问道:“抬旗之事,先生觉得有所不妥!”
庄席点了点头,看了看门口那边,没有说话。
曹颙见庄席有所顾虑,打发厅里奉茶的小丫鬟到出去守着,谁也不许进来。随后,两人到前厅里间的小书房说话。
“先生所虑,是不是怕曹家没了包衣名分,失去上面的庇护?”待两人落座后,曹颙开口问道。
庄席摇了摇头:“今上对曹家恩厚,众所周知,自不会为了虚名轻慢!”
“那先生担心什么?”曹颙有些不解。
庄席神色有些郑重:“我活来大半辈子,自问对世情也算有几分通透,却实在无法揣摩出那位的心思!”说着,用手指指了指上面,然后继续道:“这抬旗之事在本朝也是有的,多是有军功或者有女为贵人,阖家或者全族抬旗。像曹家这般,因为子弟生辰抬旗的,是头一遭,却不知那位到底是什么心思!”
曹颙想到姐姐:“说是因姐姐成了郡王福晋的缘故,只因父亲前几年婉拒,这事才拖了下来!”
庄席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只是说辞罢了,不可尽信!自从七月中收到你的家书,知道抬旗之事,我就私下将京城各王府福晋的出身打探了一遍,因嫁入宗室抬旗的,不是没有,但是鲜少有娘家跟着一起接受恩典的。多是如平王福晋一般,指婚后抬了旗,提了身份备嫁。”
曹颙倒是头一遭知道这些,顿了一会儿,道:“若不是沾了姐姐的光,那应该就算是那位对曹家的补偿吧!曹家忙活了这些年,算是尽到臣子的本分,眼下又是一个大窟窿!”
“想来也去,也只剩下这一个缘故!虽没有入朝为官,但听说那位最是重情谊的,曹家算上大爷,可是祖孙三代在本朝效力了!”庄席说完,面上沉重未减:“就算如此,曹家眼下仍是未脱离险境!”
曹颙心里一沉,费心安排这些年,亏空还了近半,照这样下去,三五年后应能将账务还得干净,为何仍不消停?
“颙儿,你可知道,眼下京城说得上来的茶馆,十家里有八家用了曹家的茶;各大茶庄,中高档的茶几乎被曹家的茶垄断。茶叶之利丰厚,眼热的绝不止一家两家,若不是圣驾不在京里,怕早有人忍不住出手。如今,圣驾回来,约莫着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人试探!”庄席正色道。
原来是此事,曹颙心里一松:“无欲则刚,丰衣足食过后,金银不过是数目字。曹家开发这几处茶园,本就是为了还账,等到账清了,上缴内务府就是!”
庄席听曹颙说的洒脱,忍不住击掌叫好:“好一个无欲则刚!曹家有子如此,实在是家族的福气!”
原来,曹寅自这两年茶叶之利渐丰后,心里就有了这个担忧,怕曹家在还账的时候再埋下其他的祸患,因此就有了将茶庄上交的念头。不过,毕竟开发这些茶园都是曹颙的主意,还不知道儿子所想,就迟迟没有下定主意。
庄常先生怕因为茶庄之事,父子有所隔阂,就在给堂弟的信中提起此事。
曹颙听了庄席的称赞,才想同其中的缘故,暗自好笑,这种摆在桌面上的浮财,有什么可贪的,要知道除了茶园与珍珠外,还有魏信那边。魏信去了广州三年多,在十三行那边学习经营,如今偶尔也小打小闹地发发利市,开始有了进项。
庄先生放下一桩心事后,又想到刚刚回来时看到那行迹鬼祟之人:“颙儿,若是要曹家一时平安,有那位照拂即可,若是放长远来看,怕还是要早拿个主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