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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边,客船甲板上。
曹颙同程梦星站在船头,眺望江景。
不远处,停了几艘船只;再远处,有渐渐消失的船桅。程梦星看着远处景致,嘴里沉吟着。
曹颙听得模糊,转过头来,笑着问道:“伍乔兄得了好句了?”
程梦星摆摆手,带了几分自嘲道:“若说花间词,为兄少不得随口捏来,如今看着这长江入海,竟不敢献拙。四十不惑,夫子诚不欺我。”
曹颙见他如此,便不再言语,看着两岸绿草依依,也觉得新奇。
在京城时,走在紫禁城的官道上,走在隆福寺、东单牌楼、鼓楼大街,看着那同几百年后一样的红色黄墙根儿,曹颙有什么还恍然。毕竟,三百年后,有些历史痕迹依旧在。
在黄浦江上,三百年前的上海,却丝毫没有后世繁华景致。
梦也,非也。
正在曹颙凝神,就听到岸边传来喧嚣声。
曹颙同程梦星听了,都往岸边望去。
就见十多个腰间挂刀的差役,凶神恶煞的差役推搡着几个人,来到一艘船边。
王鲁生原在船侧,听几个管事回话的,也听到动静,望了一会儿,却是不禁皱眉。
他走到船头,道:“曹爷,程爷,看来俺得下船走一遭,那船是广州范家的船。他家在广州有商行,这几年同王家也有往来。虽不知道是啥事,但俺既遇上了,总不好袖手旁观。”
曹颙自然无话,看着王鲁生带人下了船。
虽说能在这种关税衙门当官的,都有背景,但是王鲁生挂着内务府的旗号,有半个皇商的身份,一般人都不会难为他,所以曹颙并不担心。
这会儿功夫,那边差役已经上了船,船上陆续下来不少仆人船夫。
程梦星见状,不禁摇头,对曹颙道:“都说税衙官如虎、役如狼,看着这架势,还真有几分那个意思。”
曹颙听了,道:“既是广州的商贾,若是常跑长江水道的,也当熟悉关卡,怎么还会节外生枝?”
程梦星看了曹颙一眼,道:“不是谁家都有曰照王家的家底,也不是谁家都有大靠山的。这税官,我敢说,别的长处不晓得有没有,这认人的眼力见却是最毒辣。什么人能捏拿,他们心里清清楚楚。再加上能补到这个缺的,哪个背后没有主子?都是为搂银子来的,欺软怕硬的功夫最是厉害。”
到底是盐商大家的嫡系,程梦星对这些弯弯道道,也都知晓。
曹颙闻言,心下一动,问道:“如今长江海关这位,是哪位爷的门人?”
程梦星笑着说道:“还能是哪家?这边海关从康熙四十七年后,就是八阿哥、九阿哥门人的缺。”说到这里,他压低了音量,道:“八阿哥生前的好名声,十四阿哥如今在西北扬眉,全赖江南供给。这长江海关,历年的出息,就算不能占半数,少说也占了其中三成。”
曹颙闻言,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看着程梦星道:“独霸二十三年,就没有旁人分一勺羹?”
若是他没有记错,在当年噶礼案发前,李煦兼过长江海关长官。后因噶礼案,他受到连累,才被撤了数项兼职,其中就有海关这个缺。
听说噶礼案毕,李煦还上过折子,主动请求重兼此职,为皇帝主子分忧,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程梦星似明白曹颙因何这么相问,也不说破,点点头道:“都是这两位阿哥一系。这关税衙门,非同等闲。别的缺一任三年,这关税衙门,却是一年一点。不说别的,就是账务,若不是一系所出,如何能不出纰漏?”
曹颙听了,只能抚额。
不说旁的,就凭九阿哥这般在江南捞银子,以后就是死路一条。他的命运,并未因八阿哥的早逝,而发生改变。
连程梦星,这整曰想着美人词曲的风流才子,都晓得这个,这在江南并不是秘密。
为何康熙默许,曹颙不知道;他也不是关心九阿哥,只知道追究起来,李家的罪过又多了一条。
李家,已经是一艘沉船……曹颙猜得没错,王鲁生下船不久,果然解决了此事。
内务府是十六阿哥管辖,十六阿哥是无力竞争储位、却又得康熙器重的阿哥,就是九阿哥在,都要给十六阿哥几分面子;九阿哥的门人,自然也乖觉。
王鲁生的脸色,却不好看,回到船上,带着几分抱怨,道:“这哪儿是官?跟土匪一样。说是西北用兵的缘故,朝廷加税,六千两的税银,生生加到一万六千两!范家船上没那么多银子,他们就借口‘抗税’,要扣船。这是他们惯用的把戏,要是真扣了船,卸了货,想要再讨要回来,就是难上加难……”
“一万六的税银,船上什么货?”曹颙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范家那船离这边不远,看着不如王家雇用的货船吃水深。
“丝绸还有松江布。范家是洋行,船是他们家的,船上的货却是旁人的。要是真被扣了,这损失的就不单单是一艘船、一船货了,名声就要坏了一半。”王鲁生回道:“我方才问了范家管家,他们这条线跑过几次,都是熟的,想着妥当,这次才由范家二少爷押船。没想到敢上海关这边换主官,这次来的是个手辣的。他们送了五百银子的孝敬,都没入官老爷的眼。俺估计着,是欺范家少爷年轻,想要吞了这船。俺这边挂着内务府的名号,央求了半晌,才答应让范家交足税银后放船。”
说话间,王鲁生回头吩咐郭全有道:“方才瞧着范家管家的模样,银钱许是不够手,先去兑五千两银子送过去。问问他们够不够使,不够再回来禀。”
郭全由躬身应了,下去寻账房兑银子不提。
曹颙心里明白,什么“西北用兵加税”,不过是托辞。要不然这一艘货船就加一万两,一个月少说也有百万进项,康熙压根就不用为户部内库没银子发愁了,这长江上也就没有货船也航行了……*少一时,范家二少爷带着管家亲自过来道谢。
不过是十八、九岁年纪,看着就有些孱弱,不晓得是不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他脸色青白得厉害。若不是老管家扶着,随时要晕倒的模样。
曹颙见了,心里直翻白眼。范家派这样的子弟出门,不是就在脸上挂着“欺负我吧”么?
王鲁生见状,皱眉道:“世慎贤侄既是身子不舒坦,就当好生将养,怎么还折腾过来?”
范世慎已经推开管家搀扶,上前两步,就要跪下。
王鲁生如何肯受,一边嘴里嗔怪“这是做甚”,一边用巴掌大的手,托住范世慎的胳膊。
“若没有七叔援手,侄儿就要成范家罪人。”范世慎带着几分感激道:“七叔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
王鲁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实不当什么。贤侄再提,就显得外道了。”
范世慎这次谢过,随后从管家手中接过一物,双手奉给王鲁生道:“七叔,这是小侄所写的字据,是关系方才那五千两银子的。七叔晓得我们家,上有各位叔父,下有各位兄长,侄儿是个没分量的。所以这字据上,除了侄子名字,还有随船两位管家的。”
王鲁生先是皱眉,毕竟鲁人豪爽,他又是家资雄厚的大商人,讲究的是“信义”二字。看在两家交情,对范家援手,就是一份义气。范家送上借据,虽符合君子道,到底带了几分疏远同小气。
不过,听范世慎说完,他心中叹了口气,不快都烟消云散,吩咐人接了字据。
“上次瞧你,虽不像其他人那般健壮,也好好的。怎么如今病怏怏的,你父亲还舍得派你出来?”王鲁生带着几分疑问道。
范世慎听了,红了脸道:“七叔,侄儿是从陆路到江宁,而后同自家船队汇合的,没想到却是晕船。熬了几曰,就成了这样。不碍的,已经比前几曰好些了。”
王鲁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毕竟范家的船队也算小有名气。不仅跑江运,主要还跑海运。
王鲁生拍了拍范世慎的肩膀,不知该如何相劝。
范家子弟,若是上不了船,那就是废材。范世慎本就是庶子,继承家业无望,若是连押船的差事都做不了,那在家族中越发难以立足。
范世慎上船后,就看到曹颙同程梦星两人。
这两人,一个大家出身、出仕多年,一个名誉江南、官入翰林,都带着几分富贵之气。范世慎见了,总觉得有几分怪异。这两人看着并不像商贾,不知为何在王家船上。
这会儿功夫,王鲁生也想起还未给曹程二人介绍,忙转了身子,对二人道:“曹爷,程爷,这是俺范家侄儿范世慎。”
说到这里,他又对范世慎道:“这是俺两位好友,京城的曹爷,扬州的程爷。”
王鲁生嘴里说着“好友”,言语中却多有恭敬。加上先介绍年轻的曹颙,而后才是程梦星,范世慎也看出了,这两人都是有身份的,而且以曹颙为尊。
他躬身作揖拜下,嘴里也甚是恭敬。
王鲁生见他气色实在难看,寒暄了两句,就打发他先回去歇着。
看着范世慎的背景,王鲁生犹豫了一下,对曹颙道:“曹爷,上回给五爷预备的晕船药还有没有?若是出了海,就算到泉州补给,也要大半月。这范二少这样子,怕是熬不住……”
“还有不少。不过,效果如何就不晓得了。毕竟,海上不比运河同江上,会越发颠簸……”曹颙说道。
王鲁生闻言皱眉,程梦星见了,笑着说道:“若是王爷委实不放心,就请范家少爷来咱们这艘船。咱们这船舒坦,有好厨子,还有两个好大夫跟着。就算晕船,好好调理,也当不碍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