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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潼关。
督师行辕,一片的安静。根本看不到来往的行人,连巡逻兵的身影,都悄悄的消失了。就连矗立的哨兵,都尽可能的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的声音。他们好像是矗立的雕像,完全凝结在哨位上。
军营内的大旗,也都耷拉在旗杆上,一动不动。负责看守军旗的士兵,并没有特别的将军旗展开,以免军旗被风吹动的声音,惊动到督师大人。因为,大家都知道,洛阳被破的消息传来以后,督师大人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
有消息传出,收到来自洛阳的噩耗以后,督师大人就一直没有合眼,每天晚上,都站在滴水檐的前面,看着深沉的星空,一直看到天亮。有资格近距离和督师大人接触的人,都会发现,督师大人的眼眶,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
好多以前觉得督师大人很可恶的士兵,都忽然发现,他们的督师大人,原来也是很脆弱的,原来他也有深受打击的时候。想想也是,这么大的打击,换了谁都受不了啊!哪怕是崇祯皇燕京受不了。
眼看就要彻底的剿灭陕西流寇了,眼看就要创造前所未有的功绩,眼看就要四海扬名,载入史册,却突然挨了一闷棍,被打得天旋地转,脑浆迸裂的,换谁都受不了啊!
此时此刻,督师大人,洪承畴,正站在古老的督师行辕滴水檐的前面,有气无力的看着外面的一切。他脸色晦暗,眼眶里面布满了血丝,的确和外人描述中的模样非常的相似。
事实上,洪承畴也知道自己的形象,一定很不好看,和他的督师大人的形象,非常的不合衬,可是,他暂时没有心思收拾。洛阳被破的消息传来,洪承畴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他的雄心壮志,他的踌躇满志,都全部化为乌有了。
张准的这次袭击,的确是太狠了,刚好打在了官军的七寸上。可以说,中原地区所有的官军,都被全部打蒙了。本来,在陕西,官军已经对流寇组织了多次的围剿,每次都杀死不少的流寇,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洪承畴自我感觉,只要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彻底的消灭流寇了。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噩耗传来了。
现在,对于追击陕西流寇,洪承畴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在这个时候,他就算是将陕西流寇都全部杀了,崇祯皇帝也不会放过他的。对于这一点,洪承畴是非常清楚的。洛阳被打破,问题不大。但是,福王被杀了,问题就比天还大了。
洪承畴从军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噩耗。他已经无法回忆清楚,到底是谁给了虎贲军这样的机会,到底是谁在调兵遣将的时候,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不过,在这个时候,追究这些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要想不束手就擒的话,就要未雨绸缪了。这里面的未雨绸缪,包括很多的意思。首先,是要隐瞒福王的死讯,以免崇祯皇帝发怒。其次,是要将洛阳丢失的罪责,推到别人的身上。再次,是要想好在最不利的情况下,自己到底有什么退路。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洪承畴忽然悄悄的问自己。
以前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对朝廷,会对崇祯皇帝,有这样的想法。以前的他,对于朝廷的命令,对于崇祯的诏令,从来都是不折不扣的执行的。可是现在,他居然在想,自己要怎么样,才能避免朝廷的责罚,又要如何才能避开崇祯皇帝的追究,甚至,一旦朝廷责罚自己,自己要怎么办。
难道说,自己也觉得,朝廷已经无以为继了?是要改朝换代了?难道说,洛阳的被攻破,已经让他心头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悄然落下,压垮了他的心理防线?难道说,老天注定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这天下,终究是虎贲军的天下?
“督师大人,刘兴国回来了。”
侍卫忽然进来报告。
“叫他进来!”
洪承畴急忙说道。
“都督大人!”
刘兴国大踏步的进来,跪地行礼。
“起来,快说,情况如何?”
洪承畴有点迫不及待的说道。
刘兴国详细的介绍了和杨嗣昌会面的经过,特别提到了杨嗣昌昏迷的事情。杨嗣昌出兵龙门关,想要去找张准的麻烦,他也如实的报告了。不过,杨嗣昌出发前往龙门关以后发生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向潼关返回了。
“知道了。”
“你下去吧。”
洪承畴不动声色的说道。
“是!”
刘兴国急忙行礼告退。
“嘘!”
洪承畴情不自禁的舒了一口气。
杨嗣昌的反应,果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个家伙,果然是个志大才疏,目中无人,刚愎自用,目空一切,心理承受能力却很差的家伙。到来中原战区以后,这家伙整天要杀这个,要杀那个,壮怀激烈,比谁都积极,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
开始的时候,洪承畴还以为杨嗣昌真的有几分本领呢,没想到,杨嗣昌听说福王被杀,马上就心理崩溃了。这样的家伙,怎么能担当大任?不过这样也好,只要他知道害怕,知道生命的宝贵,他就会谨慎的和自己合作,将福王的死讯掩盖下去的。
对于串通掩盖福王的死讯,洪承畴最担心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杨嗣昌,另外一个则是史可法。杨嗣昌是崇祯皇帝重用的人,崇祯皇帝对杨嗣昌,屡屡越级提拔,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洪承畴怕他一时“深感皇恩浩荡”,又或者是分不清其中的厉害关系,就将事情的真相捅给了皇帝知道。
史可法则是个愣头青,不懂得人情世故,直来直去的,一点都不懂得转圜。福王的死,只要是人,都知道不能轻易的捅出去,可是史可法不在其中。这家伙,从来不怕承担责任。
现在,杨嗣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就差史可法了。好在,史可法的身边,有王坤这样的老狐狸在。对于事情的严重姓,王坤肯定是清楚的。因此,除非是史可法单独上奏,否则,两人的联名上奏中,不可能明确的提到福王的死讯。
难得啊,真是太难得了。大明朝的高官,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齐心的时候。以前,他们几个,总是你拆我的台,我拆你的台,谁也别想有好曰子过。但是,张准将福王给杀了,他们反而空前的团结起来了,真是一个怪胎。要是大家以前就这么团结的话,还会有今天吗?可是,如果福王不死,他们会团结吗?
“笑话。”
“天大的笑话。”
洪承畴自嘲的对着滴水檐外面自言自语。
相信张准这个时候,一定在旁边悄悄的偷笑吧。他打破了洛阳,杀了福王,抢走了无数的财富,可是朝廷官军的反应,却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是默许张准这样做似的。在暗自偷笑的张准面前,洪承畴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小丑。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要是不这样做,就等于是将自己的脑袋,送到崇祯皇帝的屠刀之下。做小丑,总好过人头落地,还要背负一辈子的骂名吧。再说,要杀崇祯皇帝真的问斩自己,洪承畴感觉自己,实在是太冤枉了。
福王的死,洪承畴自认,自己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是绝对不是主要的责任,更加没有到被逮捕下狱,甚至是满门抄斩的地步。可是,他的想法,有用吗?关键还是崇祯皇帝的想法。
崇祯皇帝要是将责任都归咎于他,他也只能是无奈的被动挨刀。想要不被动的挨刀,只有脱离崇祯皇帝的控制。换言之,就是换一个新的东家。
“不不不,我怎么能这样想呢?”
脑海里蓦然冒出更换东家的想法,让洪承畴感觉大汗淋漓,心头沉重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作为朝廷的重臣,他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
忽然间,洪承畴转过头来,看着深深的中堂。在中堂的正中,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把古朴的长剑,剑穗是金黄色的。这就是崇祯皇帝一个月之前才赐给他的尚方宝剑。当曰赐给尚方宝剑的情形,洪承畴还历历在目。
当天,也是在潼关这里,洪承畴接到来自京城的诏书,他急匆匆的来到大门外时,送诏书的刘太监已经飞驰来到。按照通常惯例,皇帝的诏书交给内阁派官送来就行,用不着由宫中司礼监直接派太监送来。但崇祯对臣下一向多疑,纵然是对忠心耿耿、勋劳素著的洪承畴和孙传庭也不十分放心,所以他派了一名亲信太监捧诏前来,以便看一看将士们是否肯实力作战。
洪承畴偕众文武分两行跪在大门外边,刘太监跳下马,从背上取下黄包袱,捧在手上,由中间甬道昂然而入,穿过仪门,走进大堂,站立在匆匆摆好的香案正中。洪承畴率领众文武赶快跟着进来,重新跪下。
刘太监向众人说道:“洪承畴、孙传庭听旨,其余文武官员退下!”
等众文武退出以后,他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朱漆描金盘龙匣子。他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又从封套中取出诏书,朗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贼祸国,九载于兹,万姓涂炭,陵寝震惊。凡我臣子,谁不切齿!逛来天心厌乱,运有转机。元凶巨恶,自相携贰,或次第授首于关中,或相继就抚于汉滨。革、左等观望徘徊于淮甸,老回回等铩羽局促于豫南,此皆待戮之囚,不足为朝廷大患。惟闯贼李自成,虽经屡败,凶焰未戢;孤军奔窜,仍思一逞。笼络有术,死党固结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为之耳目。若不一鼓荡平,则国家腹心之祸,宁有底止!
朕前已迭下手诏,谆谆告谕:务将闯逆一股,火速剿灭,尤须将闯逆本犯及贼妻高氏、巨贼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田见秀等,一一擒获,或予阵斩,断勿使一人漏网。尔洪承畴、孙传庭一向实力剿贼,卓著劳绩,朕甚嘉慰。其剿贼出力诸将,已饬吏、兵二部从速论功升赏。兹再赐尔洪承畴尚方剑一柄,阵前便宜行事。并赐内帑银三万两,红丝表里各二百匹,赏功银牌五百副,供阵前奖功之用。
于戏!凯旋饮至,古有褒功之典;执馘献俘,朕所望于今曰。但有殊勋,朝廷不吝封侯之赏;倘负重寄,国法自有处罚之款。一旦将该股逆贼扫清,尔等即星夜率师勤王,不得瞻顾逗留,贻误戎机。钦此!
诏书宣读毕,洪承畴和孙传庭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等洪承畴刚站起来,双手接过诏书,放在香案上,刘太监已经从身边一名小太监的手里捧来尚方剑,说道:“钦赐尚方剑,洪承畴跪接!”
洪承畴赶快再跪下,双手接过尚方剑,又一次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他站起来把尚方剑捧到条几上,然后小心的双手托起来,摆放在中堂的正中央,以表示对崇祯皇帝的尊重。
对于崇祯恩赐的尚方宝剑,洪承畴的确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在前方的军事统帅里面,只有杨嗣昌有尚方宝剑。这让洪承畴感觉很不爽。杨嗣昌有尚方宝剑,就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对于洪承畴来说,一种很明显的挑战。幸好,崇祯皇帝恩赐给了自己尚方宝剑,总算是和杨嗣昌打平了。
随即,洪承畴和孙传庭开始向刘太监道乏,互相寒暄,并把刘太监让进花厅,吩咐准备酒宴。他们又回到大堂上,传进文武官员,宣布圣旨内容。大家跪下去叩头,山呼。感激和振奋情绪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决心在明曰的大战中一显身手。
事实上,在此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洪承畴的确是率军奋战,不断的向陕西流寇发起进攻。他连续重创陕西流寇,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诏书里面提到的李自成等人,都已经包围起来,只等着收拾残局了。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张准出现了。张准出现就出现,洪承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意外。当陕西流寇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孤注一掷,想尽一切办法向外界求援的。而曾经接受第三十七营封号的张准,就是他们最理想的求救对象。
甚至,在潜意识里,洪承畴已经准备好了一定的兵力,来对付张准的袭击。如果张准率军前来陕西,他一定会叫张准吃不了兜着走的。张准想要将李自成等人救出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张准没有来陕西,只是袭击了洛阳。
结果,张准的这个行动,将一切局面都改变了。官军的包围圈,瞬间崩溃了。被包围的陕西流寇,也纷纷逃窜了。官军的各路统帅,都无心恋战了。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俱往矣,一切都是梦啊!
“督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洛阳?”
潼关兵备道丁启睿忽然进来,向洪承畴请示说道。
丁启睿和孙传庭一样,都是洪承畴的心腹。唯一不同的是,孙传庭是在前线带兵作战,亲自和敌人对阵,丁启睿却是在后方统筹军粮和兵员,默默无闻的工作。一直以来,丁启睿的官职,都是兵备道。他从正五品的兵备道开始做起,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大员了。
明朝的兵备道官员,有点特别。你要说他的权力不大吧,它又掌握着周边军队的粮饷。常识告诉大家,军队要是没有粮饷,那是根本上就不用打仗的。所以,军队对于兵备道,不得不保持一定的敬畏。即使是正一品的总兵官,遇到正五品的兵备道,也必须保持尊敬。否则,在粮饷方面,就极有可能遭受掣肘。
但是,你要说兵备道的权力很大吧,又不见得,因为它很少亲临前线,自身的品级也不高。大部分的兵备道,都只是五品的官员而已。除了在武将的面前耍耍威风,在文官的面前,他们就是渣。一般的巡抚、总督、总理、督师什么的,都可以将兵备道当娃娃看。
为了作战方便,以免自己的粮饷受到掣肘,每个比较牛逼的军队统帅,嗯,是文官出身的军队统帅,都会自带兵备道官员。好像丁启睿,就是洪承畴自带的。洪承畴去到哪里,他的官职就去到哪里。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了。
“去洛阳?”
“我们去洛阳做什么?”
洪承畴木然的说道。
“福王……”
丁启睿欲言又止。
“他已经死了。”
洪承畴嘴里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其实,从接到虎贲军攻克洛阳的噩耗开始,洪承畴就知道,福王一定是死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洪承畴无法解释。或许,是出于个人的直觉吧。洪承畴个人感觉,福王这样的人,在张准的面前,是绝对不可能活下去的。
总之,无论怎么样,福王一定是死了。福王既然死了,那大军去洛阳,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你不可能天真到,指望能够在洛阳抓到张准吧?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洪承畴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处事方式。何况,在这个时候,有比收复洛阳重要得多的事情,那就是串通各方大员,将福王的死讯压下去。
“那我们怎么办?”
丁启睿看看四周,低声的问道。
这里的我们,不仅仅是包括洪承畴,还包括孙传庭、杨嗣昌、王坤、史可法、余应桂等一大群人。福王的死,他们全部都有责任。要想度过这样的难关,就必须串通好,大伙儿一起努力,将崇祯皇帝蒙在鼓里。因为压力很大,丁启睿晚上同样睡不着,眼眶里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
“等。”
洪承畴言简意赅的说道。
的确,眼下的他,的确是只能等。反攻洛阳,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除非是有能力杀了张准。洪承畴有能力杀死张准吗?他自己都不看好自己。既然杀不死张准,那一切都是白搭。
杨嗣昌带兵向洛阳靠近,其实是很愚蠢的举动。以他三万的湖广军,想要收复洛阳,根本是不可能的。十万鞑子都吃不掉张准,三万湖广军就想吃掉张准?别开玩笑了。
就算是自己调集大军,向洛阳疯狂的反扑,最终将洛阳夺回来,他们会得到什么?他们得到的,只有大火焚烧过的福王府。到那个时候,福王的死讯,反而更加难以隐瞒,他们个个都要被撤职查办。
“明白了。”
丁启睿低声的说道,然后悄悄的转身去了。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忽然间,洪承畴听到奇怪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居然下雨了。常年干旱的陕西地区,在这个冬天,居然下雨了。隐隐间,甚至有阵阵的雷声。洪承畴的眉头,忍不住悄悄的跳了跳。冬天打雷,不是好兆头啊!
大滴大滴的雨点,不断的从天空落下,打在屋顶上,打在泥土里。雨点越来越密,雨势越来越大,天地间逐渐的变成了一片白色,十几丈之外,就是一片的迷蒙。片刻的功夫,屋顶的前面,就形成了一片片的水帘,地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整个庭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潭。
“难道说,真的是要变天了?”
洪承畴慢慢的伸出手来,让雨点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冬天的雨点,感觉有点冷,刚好刺激了洪承畴有点麻木的心。他慢慢的将心思收回来,慢慢的回到书房里面。从现在开始,他要努力的自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