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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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昉入墨离城时,尚是盛夏,转眼间便已入隆冬。

今年燮地的雪下得格外大,詹天毓令人捎来信,说燮州草原上已有牧民宰了秋初新下的牛犊羊羔,以求果腹。詹天毓原本只是滁雷县渊犀侯府中的一名门客,苏昉改了燮国官制,滁雷县也就变成了滁雷州。那日苏昉在旭辉殿中径自点了几人做了州县太守、抚院、县尉,詹天毓便在此列,成了滁雷州太守。今年冬雪极大,燮州草原以西均糟了雪灾,牧民损失颇重。倒是墨离城附近的几个州县,土地适合耕种,厚重的冬雪反而让人觉得喜气洋洋的。

苏昉让苏常带信回滁雷,让詹天毓派人到东面的几个农耕州县买些粮食,分给燮州草原上的牧民。又给墨离城附近的几个太守递信,让他们挪些官粮出来,送到灾区赈济。

颜静洛看着苏昉慢条斯理的处理这些事情,心里不禁有些奇怪。

滁雷州是苏昉的封地,七年前苏昉便到了滁雷,他在那里经营日久,说是他的老巢也不为过。现在老巢风雨飘摇,苏昉却并不十分担心。

苏昉放下笔,抬头看看坐在一旁的颜静洛,说道:“牧民受灾,你可有良策?”

颜静洛想了想,说:“不如东迁?”

苏昉摇头,说道:“那有与逃荒何异?亏你还是从草原里出来的,燮州草原地广人稀,燮国东部则是人烟稠密。草原上最多的不是人,而是牛马。你让牧民东迁,那些牲口怎么办?一并带着?那不用等到明年开春,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把墨离城吃掉。若是把牲口扔在草原上,那些牧民以后靠什么过活?还不如先吃掉几头小的。你也说过,民力无穷,唯民不绝。放心吧,小小的雪灾还难不倒草原上的那帮人。现在我们先调些粮草过去,得保证人饿不死,至于牛马,或许得掉些膘。只要熬到雪停,牧民就能打到干草。”

颜静洛有些不解,问道:“那当年麓国也是受了大雪灾,麓国也和我们差不多,有种田的有放牧的,问什么还是饿死了那么多人?”

苏昉说:“不同的。你想想,我们燮国的牧民和麓国的牧民有什么不同?”

颜静洛沉思了一会儿,试探的说:“麓国靠近瀚州,大约牧民带些草原蛮子的血统。我听麓国过来的使臣总是称呼他们‘骑马的蛮子’。难道他们吃的比我们多?”

苏昉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打了下他的脑袋:“麓国和瀚州隔着天祭山脉,我们和瀚州隔着雁荡山脉,若说麓国的牧民带着瀚州人的血统,我们的牧民也差不到哪里去。”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刚才也说了,麓国的使臣称呼他们的牧民是‘骑马的蛮子’,那我问你,我们燮国的人,我们这些现在在墨离城的人,还有墨离城周围种田的人,是怎么称呼我们的牧民的?”

颜静洛摸摸脑袋上被苏昉敲出来的包,说道:“怎么称呼?没怎么称呼啊。大约就是农民和牧民罢了,哪有什么别的称呼?若说有的话,大概就是称呼他们‘大个子’或者‘傻大个儿’了罢?现在还有墨离城的朋友这么叫我。难道说我们真的带着蛮子的血统?”

苏昉被他气得发笑,说道:“那你可曾觉得这个称呼让你感到难堪?”

颜静洛不解的问:“难堪?为什么?难道个子高些身体壮些也有错?而且‘傻大个’也是事实啊,有时候我就觉得有些转不过弯儿来。墨离城中的人仰着头叫我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得意。这有错?”

苏昉说:“当然没错,牧民是吃肉的,身材当然要比吃黍麦的农民要高大些。当然,说你带些瀚州人血统也是没错,我们燮国和瀚州就隔着雁荡山,气候也差不多,说不定千百年前我们的牧民和瀚州的牧民是一家呢。不过我们燮国种田的人可没有因为牧民身上带着些许膻气而贬低他们排斥他们,反而觉得他们憨厚实在,身体壮硕也能让他们赢得尊重。可是麓国的牧民和你是一样的啊!他们也有高达壮硕的身材,他们也是些憨厚实在的人啊!可是麓国的人是怎么看他们的呢?‘骑马的蛮子’!哼,五年前攻破麓瀚关的骑兵里,未尝没有当年从麓国逃荒过去的‘骑马的蛮子’!”

颜静洛挠挠头,他现在确实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想不清楚这个称呼和雪灾死人有什么关系。

苏昉接着说:“若是我们的牧民受了灾,要靠着吃羊羔牛犊活下去,你会怎么做?当然了,你是牧民的孩子,我这么问你可能不合适,可是如果你是我燮国农田里的一个农民呢?你是觉得,应该帮他们一下,拉他们一把,还是觉得他们活该,饿死了正好空出大片田地来给你耕种?”

颜静洛张嘴想说话,苏昉却摆摆手,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会怎么做。当年麓国大雪,北部的牧民向南逃亡。他们首先会经过麓国的农耕区才能进入胤国。可是据说,当年在那里饿死了一半的人!为什么?因为很少有人会帮他们一下,拉他们一把!甚至他们说自己的家乡遭了雪灾,还有许多人不信,因为那群种田的人不懂放羊和种田有什么区别!你信吗?大雪下农耕区的人依旧富足,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牧人兄弟活活饿死!当然了,把责任全部归到百姓身上也不合适,据我查知,当年农耕区的那些爵爷们,粮仓里所有的粮食加起来够那些可怜的牧民吃半年!如果我们半年前没有改革官制,这件事处理起来也要棘手得多,因为当年管理地方的毕竟是那些地方贵族,不是我们,我就是严令他们放粮,他们也会推三阻四。只靠平民百姓的接济,弄不到大批的粮食,牧民也只有东迁一途了。不过半年前那些老爷们闹了一次,被我削了一顿,现在就老实多了。”

颜静洛倒是知道这件事。半年前苏昉改革燮国官制,规定地方贵族只食邑,不再管理封地,许多地方贵族聚集到墨离城,吵着要见苏郃,苏郃只递出一句话:“现主政者,渊犀侯也。”就不再理他们了。他们又强闯入宫,被苏叶以“意图谋反”为罪名,当场射杀了三个冲在最前面的年轻伯爵,其他人也被关进了墨离城的大牢,一个月后苏昉才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把他们全部放了出来,没审没问,统统削爵一级,食邑减半。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反抗苏昉。

原本颜静洛还担着心,因为被苏叶杀死的三个人都不是苏琢或苏郃封的,而是世袭,乃是梁朝皇室所封。按律法,射杀伯爵,苏叶估计是凌迟,就连苏郃兄弟也逃不脱干系。结果等了许久,中都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颜静洛终于相信了苏昉说皇室“令不出中都”的话。

苏昉又说:“这次受灾面积颇大,灾民倒是不算太多。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粮食送到每户的帐篷里。我怕的是,那些地方官暗地里伸手,又怕他们推说路远难行,消极怠慢。所以,我让洪烈在风雷骑里寻了些牧人出身的军士,赶了运送军中辎重的大车去送粮食。地方上的官吏和度支司、牧守司的人只要跟着就好,这样也不怕有人贪墨。”

颜静洛点头,风雷骑原本叫虎骑,苏郃把名字改成了风雷骑,到现在还有人叫他们虎骑,乃是燮国重骑兵,战功卓越,从军者十个里到有七个是草原里走出来的,自不会和父老乡亲为难。重骑兵营中运送辎重的大车乃是特制,山高路远依然行得,又杜绝了地方官私下里怠慢。想来想去,颜静洛觉得这样处理是最好的方法。

苏昉说:“牧民向来如此,居无定所,随水草而居,小小的困难自是难不倒他们,哪怕这样的大雪,估计还压不垮他们的帐篷!所以我们也不需要放太多的心思。而且,我不让牧民东迁,又派军士进草原,其实还有别的用途。这半年,詹天毓递了好几封信到我这里,说是牧民多次发现有三五成群的骑者在燮州草原上逛荡,操着一口楚地口音,只怕是狐骑。我曾经跟你说过,煜国的芒骑也曾在我国境内出现过。所以前两天我便明着告知了煜国公,说了燮国境内发现了狐骑的事,又说我们风雷骑的探子会途经煜国境内侦知楚国。今天煜国公的信已经到了,同意我们借道,只是要求我们探知的消息分与他们。这运粮的军士中,就有我们的探子,等赈济事毕,马上经煜国进楚国。等风雷骑入了煜国,自然也能探得煜国虚实。”

颜静洛略略想了下,说:“如果煜国和楚国穿的是一条裤子,那我们岂不是已经暴露在对方面前?还有,煜国公已经知道了我们会途径煜国,那肯定也会想到我们会顺便查探煜国,到时候,这信息是真是假可不好判断。”

苏昉微微一笑,问道:“若是我们派出的侦骑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入煜国,那还让他们假借运粮之名做什么?当然是要掩人耳目。送粮的事情,大概得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们派出的可以光明正大进入煜国的侦骑早已进了楚国,这送粮的侦骑才会悄悄进入煜国。”

颜静洛又问:“那为什么不能提前派出侦骑进入煜国?反而要等到第一批人离开后再进去?”

苏昉说:“煜国公今天已经来了信,说明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并不怕我们送人进去。”

颜静洛又说:“那我们干脆瞒着煜国公就是了,干嘛还要告诉他?”

苏昉点点头,说:“你终于会动点儿脑子了。你想,如果煜国芒骑真是侦查我们,煜国公肯定早就对我们严加防范,那我们的人进去肯定会有极大的危险。现在我们明着告诉煜国公,我们会进入煜国,自然会让他有所准备,让他觉得,我们已经对他起了疑心。等到我们的侦骑一入楚国,他们肯定会有所动作,到时候正好被我们的第二批人赶上,我们就能从他们的动作里找到些许端倪。”

颜静洛低头沉思,问道:“当初公子在草原上发现芒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留下他们?到时候,就能质问煜国公了。”

苏昉冷冷一笑,说:“你以为煜国公是你这样的傻大个儿?明着质问他,他肯定一口咬定那不是他们的人。况且,我暗地里倒是留下了一个人,他身边除了那匹白马,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只要煜国公否认,我们就没有丝毫证据。天下白马多了去了。”

颜静洛大惊,忙站起来,问道:“公子当年对芒骑下过手?那煜国公肯定已经对我们严加防范了,只怕我们那些侦骑……”

苏昉摆摆手,说道:“我留下了一个人,却不是我动的手。事实上,没有人动手,你也知道,草原上的猛兽可是很多的。”

颜静洛明白了,是雪儿。可是他又想,雪儿这头豹子跟在苏昉身边十分显眼,草原又不是雪山,并不是雪豹活动的地方,只怕对方还是会想到苏昉身上去。

苏昉解释说:“放心好了,我们在墨离城呆了这么久,有几个人知道我有雪儿这么个大家伙?雪儿的本事你还没见过,除了你们这些我想让你们知道的人以外,看到过雪儿和我在一起的人都已经不会说话了,哪怕远远地望一眼都瞒不过雪儿,况且,雪儿只是扑到了一个草原上落单的人罢了,没人知道它到底是狼还是豹子。”

颜静洛放下心来。苏昉又问道:“我说让你打熬下气力,你可听了?”

颜静洛尴尬的点点头,说道:“自然听了。只是这半年忙得很,很少抽出时间来找苏凡和苏常,平日里最多只是在我那府中跑跑马,夜里从鸿胪寺衙跑回府中罢了,好几次被巡夜的军士以为是夜贼给抓了。”

苏昉大笑,说:“墨离城中承平日久,家家夜不闭户,倒是很少有夜贼出没,你也算是锻炼了一下他们的警觉性。”

颜静洛挠头道:“平日里我也向巡夜军士这般解释,否则我早被人笑话死了。”

苏昉笑着说:“今夜不需回去了,陪我喝两杯酒。”便命人上了酒,又让尚膳监做了几个小菜,二人便在房中饮起酒来。

喝了一会儿,苏昉郑重地对颜静洛说:“静洛,只怕是像现在这般安静的日子不多了。半年前我们从滁雷县来墨离城,途中遭到藏兵阁的截杀,到了现在我也没查到是谁找的藏兵阁,而且对方又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现在天下看似太平无事,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你要记得,这种时候更要提高警惕,稍微的疏忽便会酿成大祸。再有,我以前说过,梁颂打开了中都的大门,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梁颂穷兵黩武,心机也不深沉,这世上比梁颂危险得多的大有人在。这三年多来你一直是我们燮国的鸿胪寺卿,最是了解各国公卿,很多事情你要心中有数。我觉得最多不过半年,肯定会有人行动。你要知道,最先动手的人并不一定能活到最后,但是毫无防备的人肯定会死得最快。”

颜静洛喝得微酣,他抬起头来,说道:“公子,我颜静洛原本心无大志,是你唤醒了我心里的那头猛虎。没奈何,现在只能跟着你冲了。苏常说过,哪怕面前挡着的是雁荡山,只要公子血月指的地方,我们劈开山也给你夺过来!还有,我并不是想给公子或者哪个人劈山开路,只是我觉得,若是公子能得到更多的土地,那这些土地上的人就能像现在我们燮国的人一样了。所以,我颜静洛跟着公子,只要公子别嫌弃我没用就好。”

苏昉微眯着眼,说道:“你认识我倒是快四年了,不过才随了我几天?你又怎知我不是私心?你又如何分辨我心里的那头猛兽是择人而噬还是见人就扑?现在我平稳仁和,你又怎知将来不会变成杀人如麻的暴君?”

颜静洛正了正神色,起身长揖:“公子,我颜静洛并非真的是傻大个儿,小事儿上或许犯些迷糊,大事儿上却不敢丝毫马虎。公子所说,我自然是考虑过。别的不说,只看公爷和公子的关系,公子为人便可辨一二。公爷身体不好,人人皆知,若常人为公爷,自会打压公子。但公爷因病休朝,首先想到的便是公子。这里面,除了深知公子才干外,自然也有公子为人。我虽跟随公子时日不长,也许对公子不甚了解,但公爷却是和公子一起长大。公子若无过人之处,公爷自不会如此深信不疑。静洛私下里也想过,当年公子性情大变,或许有更深层的原因。故燮公将公子封到滁雷,并非是要放逐公子,而是其他的缘故。只是这里面的因由,我确实想不明白。但我颜静洛相信,公子之才,必将用之于民。公子所行之事,必是以天下为己任。

“上次公子与静洛深谈,静洛也曾犹豫是否要像公子般养头猛兽。静洛深知,兵者,凶器也。刀兵一起,万人骨枯。然,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若任由梁颂之流跳梁,骨枯者又何止万人?有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几人明白,功成之将却并非万骨枯的罪人?公子所行之事,不外乎顺天应民罢了。公子尊贵,却能匹马行走于燮州草原,在我看来,就像那日雪儿之于那几个孩童一般。公子心中是猛兽,却并非恶兽。

苏昉饮了一杯酒,让颜静洛坐下,说道:“你若是能这般想我,自是我的福气。不过,我却想要让你记住,我非圣人,先师说我‘只可师天地’,却没想到天地本无心,又如何师之?你切不可迷信,要记住,何时何地,切不可失却本心。”

颜静洛点头称是。苏昉又说道:“你明天便向衙中称病,我准你假。我要让你去办些事情。”

颜静洛微微一愣,问道:“公子要我去何处?还要如此隐秘?”

苏昉慢慢吐出两个字:“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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