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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帝君自几十万年前从碧海苍灵化世,从未有过什么家人,就算后头有知鹤的父母收养,但因东华自小便是一头银发,知鹤的父母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他,不过因心善看他孤零零的可怜,予他施饭之恩罢了,情谊上却并未多加照拂,也算不得他的家人。家这个字,于帝君是很陌生的一个字眼,蓦然听凤九这样提及,心上竟颤了一颤。
看帝君良久不作声,凤九又将方才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委屈地扁着嘴角道:“做什么这副表情,我觉得我没有说错什么呀。”
帝君勾起手指帮她重新将嘴角抿上去,眉眼间露出温柔:“我喜欢你说我们家。”
凤九半明不白,但是看帝君高兴她也高兴,得了便宜就卖乖地腻上去道:“我也喜欢我们家,现在就很漂亮了,以后我们把它打理出来,得有多漂亮,你我的亲朋好友来这里吃茶玩耍,我们得有多长脸!”
帝君很是赞同:“不错,别人家的花园都拿来养花,我们家的花园都拿来种菜,该有多长脸。”
凤九听出他语声中的调侃,撇嘴道:“那是谁刚才开开心心提议要把习武场拿来开垦菜地来着?”见帝君低声笑着不回答,就更紧地腻上去道,“你看,你也觉得弄成菜园子其实很好吧,等过几日婚宴后我就开始料理它们,不过我们青丘节俭,没有多少仙仆仙婢,只能从太晨宫中拨些人手下来了。”
想了想,垮着脸道,“虽然说身为东荒之君,如今我的事务都是阿爹阿娘代为看着,并没有多忙碌,但我还要继续上族学,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又看帝君一眼,“虽然你很闲,但我都不在这里你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们干脆在太晨宫找几位仙官下来这里守着代为照顾菜园子好了。”
帝君似乎觉得她说得很在理,也帮着她出主意:“太晨宫中没什么大事,就让重霖过来代为照顾好了。”
凤九吃惊:“但是重霖要照顾你呀。”
帝君挑眉:“我跟着你住青丘,他来捣什么乱?你难道不会照顾我?”
凤九想了想,伸手在帝君脸上摸了一把,做出登徒子的形容来,笑眯眯道:“也对,重霖他毕竟不如我疼你嘛。”说出这句调笑话来,自己都被逗乐得不行,却见帝君沉黑的眸子中忽有星光闪动,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将她抱在怀中,头搁在她肩上,几乎叹息着说:“嗯,你最疼我。”凤九想起来,这句撒娇话一向数她的小表弟糯米团子最会说,倘他父君娘亲做了什么事令他高兴,糯米团子十有八九会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糯糯来一句“父君最疼我”抑或“娘亲最疼我”,令人既怜且爱。此时帝君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压得那样低,而他熟悉的气息那样笼着她。他有那么多的模样,沉静的模样、威严的模样、冷肃的模样、慵懒的模样、无赖的模样,还有这种冷不丁撒娇的模样,都让她喜欢得不知怎么办好。
因为方才他们剥了很多枇杷,她恍惚地觉得这句话中满含着枇杷的清香,忍不住更加抱紧他,软软地轻声回应他:“我当然最疼你啦。”
当日兵藏之礼后东华做主将婚宴定在半月后的碧海苍灵,重霖仙官掐指一算,半月后乃是三月初四。
婚宴帖子撒出去后,重霖仙官即刻派了只仙鹤来请示帝君,大意表示碧海苍灵这个地方帝君选得着实好,天有八方地有八荒,就数帝君的老家碧海苍灵最为灵泽深厚,其间的仙山妙景必能令赴宴的仙者们见之忘俗,观之忘忧。虽然灵泉中的石宫可能会因仙气太足而稍显喜气不足,但以他的陋见,张些灯笼系些彩绦将格局铺排得喜庆些便好,加之凤九她娘建议席面布置得早些,好令赴宴的仙者们到时能宴得痛快,他们商量着看是不是提前三日过来筹备。巧的是白浅上神近日在承天台又排了好几出新戏,都是凤九殿下爱看的戏本,帝君届时正可带凤九殿下回天上好好歇一歇,不知帝君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讨人欢喜,事情也安排得讨人欢喜,天庭诸仙常疑惑重霖仙官为何年纪轻轻却能在太晨宫掌案仙使这个位置上屹立不倒数万载,可见不是没有理由。
重霖的建议帝君意下甚合,甫得此信时便算了算照重霖的安排,他们可在碧海苍灵待几日。算下来统共只得十日。
彼时帝君便觉得十日太短了,但过起来才晓得, 这十日竟似乎比以为中的更为短暂。
初几日,因顾念凤九前几日劳累,日间帝君多带她悠闲地游山观景,夜里则令她早早睡下,自己拿卷书躺在一旁养瞌睡。到底是小丫头片子,不过如此颐养两日,已养出十足的精神,前一夜睡前从枕边话里听帝君说起附近的仙山栖息了鸾鸟,次日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拖着帝君漫山遍野捉小鸾鸟,捉到了喜滋滋赏玩半天再将它们放回去,又心心念念初来时在小舟子上说的要在灵泉里种果树,竟从山上搞来好些果核,缠着帝君教她如何下种培植。
帝君带她潜入灵泉底部埋好种子上岸,上岸后眼神悠远地问了她一句:“精神已大好了?”凤九上蹿下跳玩得十分高兴,想着上午去的那座仙山风大,明日还可以去放放风筝,遂开心道:“大好了。”又怕帝君否决放风筝这个提议,赶紧补充一句,“好得不得了!”帝君眼神悠远地唔了一声。
翌日该起床的时候,凤九就没能起得来。
翌日后的数个翌日,清晨该起床的时候,凤九不幸都没能起得来。
所幸她恢复力好,经了再大的折腾,大睡一觉起来又是一条好汉,再则这件事她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帝君太有探索精神,搞得她有点累,除此外她没觉得有什么。
玩乐二字上凤九有天生的造诣,念及婚宴后有无数正经事需料理,逍遥日子不多矣,即便每日睡到太阳出时才醒得来,日间剩下的时光也要铆足了劲儿地倒腾新鲜花样。帝君陪着她一起倒腾,竟颇能沉入其中,最大的成就是在她手把手的教导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盘能入口的糖醋鱼。
十日匆匆而过,回太晨宫的前夜,帝君领凤九去瞧碧海苍灵的夜景。
碧海苍灵最美的时节,并非风和日丽之时,却在暗沉沉的月末之夜。
每当月末最后一日,酉时未刻太阳落山之后,碧海苍灵的天地都似末日般一派漆黑,直待到亥时初刻,方以西方的长庚星为首,四天星子次第在黑缎般的天幕中亮起,继而从海之尽头,托出一轮巨大的银月来。月末时节天上挂的原该是残月,碧海苍灵中却有满月当空,还能同繁星共辉,可见出夜色的壮阔。
天上一轮相思月,地上伴的自然是风流景。月色乍一铺开,灵泉中便缭绕出暄软的白雾,薄薄一层铺在碧水之上,白雾上的花木亦泛出各色幽光,星星点点,似燃了一海子异色的平安灯。
风也摇曳,云也摇曳,山水相连处忽有鸾鸟破空长鸣一声,天地间的静景刹那活泛开来,无数雀鸟自仙山中啾鸣着翩翩而出,叽喳声竟组出一串极动听的曲子,羽翼华美的灵鸟们随此仙乐翩然起舞,姿态灵动,令人惊叹。 凤九站在观景台上,激动得说话都犯结巴:“这……这些灵鸟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来跳舞吗?”
东华靠着根石头柱子坐在一张用钦原鸟绒羽织成的毛毯子上:“你当它们闲得慌?”
凤九立刻明白过来这原是帝君的手笔,讨好地跑过来抱着帝君的胳膊,眼中依然在放光,结巴着道:“你……你让它们飞近点啊,飞近点给我跳个百鸟朝凤……”
东华不置可否:“我不做亏本生意,你拿什么报答我?”
凤九嘀咕道:“你做什么这么小气啊,我明明还教会了你做糖醋鱼,”
突然眼睛闪亮道,“那我也给你跳个舞,” 一双手从他胳膊上攀到他肩上,“不要小看我,我跳舞也是跳得很好的,比你义妹知鹤丝毫不差,只是不好跳给别人看啦,”抿着嘴软软地笑,“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由百鸟表演的百鸟朝凤呢,你让它们跳给我看,我就跳给你看呀……”
东华瞧她扑闪的睫毛,突然想起从前凤九在自己身边当小狐狸时,撒起娇来就是这副模样,当然那时候她没有这副软糯嗓子,但也是这样水汪汪的眼睛,高兴起来尤爱亲昵地拿头顶的绒毛蹭他的手,要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时,还会嘤嘤嘤地假哭。他那时候对付她自有一套办法,瞧她哭得抽抽搭搭跟真的一样,只觉好笑,什么“我最喜欢把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之类的话简直信口拈来。但如今瞧着她这样乖巧地跟自己撒娇,心中竟蓦然生出一种扛不住的兵败如山倒之感,一瞬间有些恍神。
外人面前她一贯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假装端庄又老成,但他知道她其实很喜欢撒娇。她曾经对自己也守着诸多礼制,譬如在梵音谷,譬如在阿兰若之梦。比之那时她对他的克制,他更喜欢她如今这样天真又爱娇,这才是她。缈落当日说他心底有一片佛铃花海,不知花海后藏着谁。他知道花海后藏着的是只红色的小狐狸,彼时虽然并非男女之情,但他从来待她便不同。
观景台上月色温柔,凤九看帝君瞧着自己良久不说话,有些着急道:“别不理人呀,这很划算哎……”
东华从恍惚中回神过来,表示赞同道:“的确划算,”笑了笑,“那你先跳给我看。”
凤九就有些迟疑:“不好叫灵鸟们等着我啦,让它们先跳嘛,这么晚了,它们表演完就好回去歇着了,你身为尊神,应该要懂得体恤下情嘛。”
天幕中星光灿动,东华任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讨好,微微偏头道:“我不过防着有人要耍赖,你不是说过要诚心诚意地报答我,这样同我讨价还价,诚心在哪里?”
凤九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下来,退到观景台正中站好,咳了咳道:“因为没有丝竹伴奏,我给你跳一小段就好啊……”
东华却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钻空子,微一扬袖,身前便现出一把竖箜篌来,伸手拨了拨上头的丝弦,似笑非笑看着她:“既然要跳,至少要跳足一整段,我给你伴奏。”
凤九吃惊地捂住了嘴,不敢置信道:“你还会弹箜篌?我……我从来不知道……”
东华唔了一声:“弹得不多,你自然不知道,”抬头从容看她,“是不是觉得你夫君多才多艺?”
凤九的脸腾地就红了:“夫……夫君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奇怪,啊啊,夫……夫君这两个字本身就好奇怪,还是帝君好……”
东华停了试弦的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凤九怯怯地挨过去蹲下来,刚要说“做什么”,脸已经被他捧住用力揉了好几揉。帝君神色威严地俯视她:“想清楚,我是你哪位?”
她一张脸被揉得乱七八糟,只好求饶:“是……是夫君,放手,放手!”
东华方满意地放开她,又拍了拍她的头:“过去吧,”看着她的背影叹气,“你自己说的要给我跳舞,磨到现在还没个动静,你不觉得你很要命吗?”凤九揉着脸委委屈屈:“明明是你一直闹我。”
观景台后黑缎般的夜幕中月明星朗,碧海中幽光浮动,灵鸟们安静栖立于树梢。箜篌中流淌出柔缓乐音,随乐音起舞的红衣少女身段纤软,月色下漆黑的长发似泛着一层光,遮面的两幅袖子款款移开,露出挡在水袖后极漂亮的一张脸,手指做出芙蓉花的形状抬起,长袖滑落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舞步轻移间,柔软得像是静夜里缓缓起伏的水波,又艳丽得像是水波里盛开了一朵花。
东华拨弦的手指竟拨错了一个音。他从来就晓得她长得美,但并非什么风情美人,脸上多是清丽明媚的神态,他到此时才发觉,那张清丽脸庞如今竟可用艳字来形容,想要讨好他时,眼波间流转的都是浑然天成的媚态。他自然清楚,是谁将她变成这个模样。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温软眼波中的撩拨。
弦声突然停顿,凤九莫名地抬头,四四方方的长台上一时静谧,良久,却见帝君打开手臂,哑声唤她:“过来。”
帝君坐在那里朝她伸手的模样、说这句话的模样都实在太过迷人,虽然有些狐疑,凤九还是磨蹭过去,嘴里却不忘抱怨道:“一会儿过去,一会儿又过来,为什么老是叫我,你就不会到我这边来吗,反正不准再揉我的脸。”
帝君从善如流:“我不揉你。”
“真的?”
“真的。”
帝君的确没有再揉她脸,帝君直接将她放倒在了毛毯子上,她吃惊地小声呼叫了一声,初时还惦记着让外头的灵鸟们给她演百鸟朝凤,奋力挣扎来着,奈何力气没有帝君大。后来帝君挑眉且用她最爱的那种低音哄她,迷得她简直脑子发晕, 就随便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她还主动地配合了一下。凤九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大早,太阳已然出山,昨晚的银月自然已收工,灵鸟们也皆回了山林,要想看百鸟朝凤只得等下个月末了。凤九咬着手指趴在被团中欲哭无泪,心中不住懊悔,白凤九你这个二百五,帝君的话能听吗?你怎么就相信了他的鬼话,你真的是个二百五啊!
是日离开碧海苍灵时,重霖同凤九她娘人还未到,凤九因昨夜未得偿所愿,有些神色恹恹,没什么精神地跟着东华回了太晨宫。
回宫后凤九依然神色恹恹,连她姑姑白浅来请她看戏文她都婉拒了,直到帝君许诺下月还带她回碧海苍灵,月末令碧海苍灵七座仙山的灵鸟都来给她献舞,她才有些精神。但精神头依然不大足,此前是不理人,此时也不过是对人爱答不理罢了。
帝君端详她良久,主动找来笔墨同她写了份契书,上头白纸黑字约定若完不成先前答允她的许诺自己就如何如何,又在上头按下手印,将契书叠得整整齐齐交到凤九手中,她的精神头才终于算好完全了, 又能对着他眉开眼笑了。
碧海苍灵这两三日注定闹腾,重霖当日提议东凤二人这几日回太晨宫,因他晓得帝君近些时候好的就是个清净,太晨宫虽非与世隔绝地,但八荒都明了他近日要摆场大宴,当体恤他忙碌,不会上一十三天打扰他。按理说重霖虑得极是,但世间总有些例外或者意外,蛰于谋事之初,发于谋事之中。
在天上的次日半夜,太晨宫中迎来一位仁兄。仁兄攀墙越户而来,熟门熟路闯入东华的卧间,掀开帐子一把抓住东华放在云被外的一只手臂:“冰块脸,跟老子走一趟!”掷地有声的一句豪言,可惜话刚落地主人就被甩出丈远。
房中亮起烛光,东华坐在床沿上将里侧的凤九挡得严严实实,但架不住她主动裹着被子从他肩上冒出一个头来,极震惊地与地上坐着的仁兄对视:“咦?小燕?你怎么半夜跑来我们这里,梦游走错地方了吗?”
小燕壮士颓废的神色中流露出凄楚:“老子受姬蘅所托,来找冰块脸。她,”小燕哽咽望向东华:“她此时危在旦夕,想见你最后一面。”
凤九一愣,看向东华,东华皱眉道:“她既住在梵音谷中,为何会危在旦夕?”
小燕凄惶道:“她求老子将她带出了梵音谷……”
东华起身披上外袍倒了杯茶:“即便出梵音谷,也不至于到危在旦夕的境地,她做了什么?”
燕池悟咬咬牙,从脖子上取下根绳子,绳子上头串了块白琉璃,琉璃中封了个小东西,形状看上去竟像是什么东西的爪子,极小巧精美的爪子。燕池悟哽声道:“她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看了自会明白。”
帝君喝水的手顿在半空,接过坠子在指间摩挲了片刻,忽抬眼向凤九道:“明日你先去碧海苍灵,我去看她一眼,随后就来。”
燕池悟得帝君这个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在外头等你。”
凤九乍听姬蘅弥留的消息十分惊讶,她虽然不喜欢姬蘅,却也觉得惋惜,听帝君说要去看看她让自己先去喜宴,便乖巧地点头,又过来帮帝君穿外袍。
烛光毕竟微弱,映出东华离去的背影,看上去竟显得模糊。
模糊而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预示了什么,但彼时凤九并没有注意,只
是那个夜晚,她没能再睡着。